他说了这番话,竟将自己的责任撇了干净,反倒是吴女的不是了。
吴女跪在一旁,气得浑身发抖,等他说完,忍不住道:“阎王爷!我停灵第二日,就被他偷去了头颅,尸骨不全之人,怎肯去地府报道?”
在他们的身后,两位老人家不顾害怕,抹着泪叩首:“老爷啊,小女惨呐,求您给她做主!”
寒光紧紧盯着阎王的虚影,手握剑柄,神色肃然。那位阎王沉吟了一会,道:“不错,陆之道,你纵然身为判官,也不该犯此戒律。既然如此,你当还回偷窃之物,回冥府领罪。”
“可是……”陆判神色微动,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他叩首认罪,寒光冷冷瞧了他一眼,忽然发声。
“且慢!”她扬声道:“陆判想要逼迫吴女,私了此事,对其赶尽杀绝,此事怎说?”
陆判忽然回首看她,周源早已吓得魂不守舍,瘫倒在了地上。满殿鬼神皆看寒光,她丝毫不惧,继续道:“先说吴女该去地府受审,后又为了一己私利,让她去托梦父母,说出真凶。敢问贵府的判官,能够随意操纵别人的生死命运吗!”
她的话掷地有声,直直说出地府鬼神最不堪的一件事,忽然之间,所有议论的神灵都噤声了。
阎王缓缓道:“竟有此事?”
身为阎王,他不需去问,只在陆判的身上隔空一点,便看到了所有的过往。陆判与朱尔旦、吴女的交往,一幕幕在周围闪现。
……
果然如此!
片刻后,阎王沉声道:“褫夺陆之道判官一职,处理完凡间事情后,即刻回冥府受审。”
他宣判后,吴女终于沉冤得雪,眼眶中竟滴落了一滴滴鬼泪。寒光与宋焘忽视一笑,吴家的两位老人,抱住女儿激动地又哭又笑……
陆判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周源早已瘫成一团,恨不得所有人都忽视他的存在。
十王殿的神灵木像渐渐失去幽光,神灵纷纷离开了。寒光忽然抬眸,见那阎王还不曾走,一双幽眼,正直直地审视着自己。
“怎么?”她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道:“王上,我可不是有心要烧您,今日见您秉公执法,改日我还要给你烧纸呢。”
阎王:“……”
他的虚影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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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后,陆之道已经将朱尔旦原来的心、朱夫人原本的头颅取了回来,给他们换上了。
吴御守见女儿的头颅回来了,也去衙门取消了诉讼,将杀死女儿的真正凶手呈报给县令。青阳县令初听这件事,只觉得匪夷所思;直到见到了容貌复原的朱夫人,才相信天底下竟有这么神奇的事情。
几日后,凶手杨大年被抓,对杀死吴女一事,供认不讳。
宋焘让两位鬼差送周源回淄川,自个坐在十王殿的石凳下,同寒光闲聊。
他满脸钦佩,问:“褚观主,你不怕吗?水至清则无鱼,你把最黑暗的一幕捅了出来,不怕报复吗?”
“我能活着的时光本就是上天的赐予了。”寒光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宋老爷读过《太上感应篇》吗?它开篇说,‘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老百姓相信鬼神是公正的,如果连这样一点指望都没了,人还能信什么呢?”
宋焘听完她的话,怔怔发了半天的呆。
寒光没有再说什么,忽见陆判捧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走进后殿,有些奇怪。她问:“这心你不还回去吗?”
“这心,”陆判顿住脚步,眼底皆是厌恶之色:“不要也罢。”
他正欲将心丢弃,寒光更加吃惊,道:“这不是你从别人的身上取下来的?”
“这是我在太原的黑市上买的。”
陆判丢了这一句话,就将那心丢掷在地上,一脚踹远了。他自去房中卸掉了官服,回冥府领罪去了。
寒光看着那颗沾满污泥的心,想了一想。
难道,这是太原王生的一颗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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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光与宋焘离开青阳时,吴女和吴御守亲自来送行。
她见吴女换了一身装扮,还未来及问,吴女已经迫不及待地告诉她了:“观主,观主!如今上面任命我为青阳的副判官,我以后是吴判啦!”
寒光真有些吃惊,不过这是好事一桩,吴女为人不惧强权,勇气可嘉,的确可以堪当判官一职。
吴御守虽然知道女儿已经死了,但是如今女儿当了地府的官,没事还能回家看看,内心也很高兴。他对寒光再三感谢,道:“观主请放心,年后我们一定到贵观,给三清重塑神像,以作感谢。”
寒光笑道:“好!年后等你。”
离开青阳后,寒光借土遁回金华,在黑山脚下与宋焘分别。她带了些青阳土仪,正欲上山,忽然遥遥望见山门前,多了一顶白色的轿子,隐隐还有乐声。
灌木丛里,猹小声地提醒她:“嘿,你家道观来仙女啦!”
第018章 :
寒光看了它一眼,猹又缩回了小脑袋,黑眼珠溜溜地转。
“仙女?”她凝神望着那顶白色轿子,道观竟有新客,真是件稀罕事。
“这方圆百里,没有我猹不知道的事儿。”猹得意地刨土:“只要有瓜……”
她没理会这头獾猪一样的小兽,理了理衣裳,拾级而上。临近了,那白玉雕琢成的轿子沐浴在傍晚的霞光下,折射出奇异的光彩。
两位青衣少女,侍奉在两侧,道观山门紧闭,并没有人来迎接她们。
寒光愈发好奇,透过水晶帘子,她看到一位彩衣女子,端坐在轿中。她们的衣冠非俗,神情冷淡且高傲。
“你们找谁?”寒光站在山门前,打量着她们,着实看不出来路。
对方不说话。
明明是三个大活人,看起来像是供在祭坛上的神像一般,死气沉沉的。寒光寻思着先进去问问小倩,才转身,轿中便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
“你是谁?”
寒光回眸,不冷不淡道:“我乃道观之主。”
“何以见得?”
寒光忽然笑了,她转过身,扬了扬眉:“你叫这道观一声,它答应吗?”
她看彩衣女子半响无应答,勾了勾唇角,道:“我可以。”随即后退两步,朝内大喊:“老米,我买烧鸡了!”
道观里立刻响起了长长的回应声:“哎!来了……”
没一会儿,山门就打开了,米步云殷勤地将寒光迎了进去,又砰一声关上大门。
门外诸女:……
日暮渐晚,良久,彩衣女子才轻轻道:“回去吧。也许,他真的不在了。这也好,免得公主对他,朝思暮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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斋堂里,寒光将土仪分给众人,其中也有青阳的板栗烧鸡,十分出名且美味。
她将事情略说了一遍,听小倩说,芳娘并没有来寻仇。根据米步云的扶乩显示,芳娘傍上了外地的一位大人物,也是位鬼神。
寒光不欲再多管此事,烛光下,她的除魔剑摆在长桌上,狸奴在一旁好奇地绕来绕去。她看了看猫,疑惑道:“狸奴怎么还没长大?”
难道是饿的?不应该啊。
米步云立刻自证清白:“别看我,我可不偷吃供品。”
这小狸猫看起来还像个刚出窝的奶猫似的,团起来像是一个球,毛茸茸的非常可爱。寒光想了一下也没放在心上,又道:“门口那三个是什么来历?”
“非人、非鬼。”燕赤霞总结道。
他的形容,也符合寒光对她们的感觉。听说她们来时,山门前香雾弥漫,仙乐奏响,但是神情倨傲,不与人交谈。
小倩猜测:“观主,难道是来找黑山老妖寻仇的?”
“寻仇?”寒光似笑非笑,伸手戳了戳狸奴的小脑袋:“我看像是来寻情的。”
众人大笑,狸奴伸爪,在长桌上磨了磨,忍了,又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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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黑山道观正式对外开放。
一大早,山下的里正就带着乡绅,还有宋员外等人上了山,赶着来道观上香。青山镇的百姓虽然不太信,但离得近的就这么一座道观,因此也有些人跟了过来。
寒光带着燕赤霞等人忙了好几日,将道观打扫一新,四处挂上红灯笼。虽然没有一个正经的道士,但是乡野之地,光是祈福、进香以及求签,就够忙了。
她换了一身新的羽衣,头戴玉冠,倒有一点仙姿。寒光将里正等人迎了进来,忽然山门外人声鼎沸,原来青阳县的吴御守带着家小也来了。
他一踏入道观,就朝寒光贺喜,笑着道:“褚观主,恭喜了,老朽特来兑现承诺!”
寒光一笑,见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开始念读经文,启奏上天,为民祈福。随后,她上了黑山道观的第一柱香。余人以里正为首,相继前去进香,一时之间,黑山道观烟雾缭绕,竟是十分热闹了。
山下有许多人都是来看热闹的,但是听宋员外、吴御守说了他们家的奇事,纷纷也来上一炷香,毕竟大部分人都抱着宁可麻烦一点,也不得罪神佛的想法。
燕赤霞在那边准备斋饭,虽然雇了人帮忙,但也是忙里忙外,不得闲。米步云替人解签,这倒非常简单的,他对着书读。
毕竟求签本来就是一个概率问题,如果遇到下下签,那么道观提供一次免费续抽的机会。
所以大家都很满意。
寒光虽然忙碌,但心里很高兴。晌午时分人渐渐少了些,留下用斋饭的宋员外逮了个机会,悄悄问她:“褚观主,有件事,不知道能问问您吗?”
“何事?”
“是小女……”
原来宋员外想女儿了,想知道她这地下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去投胎。寒光干脆利索带他去找了米步云。
也许是因为寒光许诺晚上发红包,米步云今日非常勤快,扶乩过后,伸手推了推鼻梁上的叆叇,对宋员外道:“不用担心,她过得很好。三年后,官道上,你能见到她一面。只不过……”他犹豫了一下。
宋员外有点着急:“怎么,是小女不好吗?”
“不是。”米步云摇头道:“她挺好,只是此后,你们就父女缘尽了。”
宋员外叹了一口气,他强行忍住落寞,挤出了一个笑容:“谢谢了,我知足了。”
他走后,寒光看着米步云,忽然道:“你没说实话。”
她的语气非常笃定,米步云也没有否认,朝后一靠,懒洋洋道:“这一世,宋姑娘是来讨债的。如今她花够了前世他欠下的最后一笔钱,所以,该走了。”
地府里的债务,一向是最清晰的。而且,听说他们特小心眼,承诺了就要做到。
寒光想了一下,转身往回走。
“你做什么去?”
“给阎王爷烧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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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又飘雪了。
今日已经是初五,来道观进香的人也不是很多。寒光晨起去扫雪,见胖了一大圈的狸奴正在青瓦上行走。
这猫是充了气吗?
她表示难以理解,小狸猫忽然扭头瞧了她一眼,眼神有些不善。寒光不知怎么得罪这位猫祖宗了,冲它‘喵~’了一声。
她今日披着竹青色斗篷,衣摆绣着一朵红梅,与她平时的装扮大相径庭。寒光散着墨色长发,肤白胜雪,一双灵动的眸子如盈盈秋水,浅浅一笑,顾盼生姿。
这幅倩影落入小狸猫的瞳孔中,它无端呆住了。
一人一猫隔空相望,在寒光眼里,这就是只呆猫,或许可以趁机摸一把。她正想着,山门外,传来砰砰敲门的声音。
好吧,香客来了。
寒光丢开竹扫帚去开门,茫茫一片白雪中,来者一老一少,皆是女子。
她们带着行囊,看起来风尘仆仆,很是憔悴。然而引起寒光格外注意的是,那搀扶着老妇人的黑衣少女,竟随身带了一把剑。
她的年纪很轻,看着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虽然生得美貌,神情却冷若冰霜。她的耳侧,隐约还有一道刀痕。
少女见寒光看着自己,既窘迫,又有些恼怒。
她想转身就走,可母亲已经在风雪中奔波两日了,她不能这么做。少女手中攥着一张纸,她慢慢展开,递到了寒光的面前。
“听说,这里可以借宿?”
第019章 :
她手中拿着的,正是前一久寒光让小倩张贴的告示。
黑山道观不比兰若寺,地处偏僻,又恶名远扬。因此张贴数月,也没人来借宿,更别提收租金了。
寒光看她们像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她又不是怕事的,因此朝后一退,淡淡笑道:“请吧。”
老妇人好似有些耳背,直到黑衣少女搀扶她前行,才朝寒光感激一笑。道观的厢房基本都清扫出来了,燕赤霞等人住东侧,寒光便带着她们朝西侧走去。
厢房里很简陋,只有一张木塌,和一床旧的被褥。
寒光微微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这里简陋,回头缺什么,再来告诉我。等下我让人给你们送些木炭来。”
黑衣少女搀扶着母亲,打量着这间屋子,摇头道:“不必了。一日需要多少银钱,你告诉我便是。”
寒光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头。
“二两?”
“不不……二文钱一天。”
对方露出既惊诧,又怀疑的表情,取钱给了寒光,预付了十日的房钱。
在这个时代,两文钱只能买一串冰糖葫芦,并不值钱。按寒光的意思,不收不好,象征性给一点便是。
但借宿之人,不能是奸猾狡诈之徒,若想长住,更要品行过关。
收过钱后,她便离开了,她并无意去窥探那对母女的**。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