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烤了一阵,看着淡然,心里却很过意不去。
小道士帮了大忙,还带了一只烧鸡来,可招待他的只有冷馒头跟咸菜,她怕小道士会嫌鄙薄,也怕他会耻笑她的寒酸,所以刻意地不去看他,只盯着炭上的馒头。
可过了会儿,听不到身边人说话,星河忐忑地转头,正对上李绝凝视她的眼神。
星河靠炭炉太近,脸色不知是被火烤还是自然的,有些果子给太阳照过后的晕红:“你看什么……”
说不出是什么情愫,这句明明是带着不安的问话,说出口,却仿佛有些娇嗔。
李绝咽了口唾液,把手往炭火上罩了罩,修长的手指叉开又合上:“劳烦姐姐替我烤饽饽吃,我过意不去呢。”
炉火映着他清俊的脸,那双凤眸也看着格外温柔。
星河见他并非嫌弃,这才微微扬首嫣然一笑:“这算什么,就是没好的给你吃。”
她不笑已然是风情万种,此时星眸闪动,透着真心的愉悦,嘴角上扬,小小地得意似的,是一种不设防的可喜天真。
李绝望着这世间难得的娇容,神色,心里却突然冒出一个古怪可怕的念头:她是不是在高佑堂面前,也曾这么笑?
这个念头无端而起,却让他很不舒服。
馒头烤好了,皮儿酥脆焦黄,里头却酥软雪白。
李绝并不是没吃过这个,但却是头一回吃到这么好的。
再配上拌了点香油的蒸的绵软的菜根,滋味堪称绝妙。
李绝眯起眼睛,不敢错过每一寸的滋味,星河见他也是真心喜欢吃,便也放心,眼睛望着他身上,又看看桌上的衣料,估摸大小。
“对了,你多大了?”她起身倒了一杯温水,给他放在桌边。
李绝道谢,拿起来喝了口:“十五了。”
星河一怔,摇头道:“别说谎。”
李绝差点呛水:“哪里说谎了。”他看了眼星河,好像是谎言被戳穿的委屈腔调。
星河道:“你明明看着还小。”
李绝听见“看着还小”,便似笑非笑地看了星河一眼:“那姐姐说我多大?”
星河觉着他的语气有点怪,不过少年人大概都不喜欢人家说自己小,于是道:“你顶多是十四。”
李绝这才笑道:“姐姐呢?”
“真是十四?”星河盯着他,“我是五月的生日,你呢?”
“我是十一月。”小道士闷闷地低头,啃了口馒头。
星河笑道:“那你这声姐姐没白叫。”
李绝瞅了她一眼,忽然想起一件事,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我找的一个方子,姐姐抓了药,按照上面写的给婆婆熬了喝。有好处。”
星河忙起身接了过去,打开看时,只见字迹十分俊逸,她看的入神,不由念道:“黄……人、参,川……呃……桑……生?”
念了几声,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脸色有点不自在地停了下来。
李绝正听她念的古里古怪,“黄芪”少了芪字,“桑寄生”少了寄字,“川芎”少了芎,“人参”虽念全了,但磕磕巴巴带着犹豫。
他并未往别处想,只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姐姐只管说。”
星河把那张药方合起来:“没、没有不妥。”
李绝见她反应古怪,便忙把最后一口馒头嚼了,起身走到她身后:“我这是查了古方对症下药拟出来的,这黄芪,川芎都是通血活络,调气止痛……”
才说到这里,就见星河的长睫闪烁,仿佛是要躲避之意。
李绝想到她刚才看药方的神情语气,心头一震,脱口道:“姐姐莫非……不识字吗?”
星河的眼睛蓦地睁大,而后又失落地垂下眼皮,过了半晌才低低地“嗯”了声。
李绝难以形容心中的感觉,这样的绝色佳人,这样玲珑的心机,竟然不识字。
他从没想过这个。
星河低着头:“小时候读过几天,后来,情形有些困顿,外婆的腰就是那时候留下的伤……就没有再读,外公教会了几个字。”
“不识字”,是星河心里的隐痛。
她本来不想跟外人说这些的,但不知为什么,竟对小道士说了出来。
发自本心的,她不想让小道士看不起自己,但也没有办法,她确实是这样寒酸的境地。
兴许是一开始在吕祖殿给李绝无意窥破她的打算,被看穿了她的本真。
再相遇后,每次跟李绝相处,星河都处处戒备、处处小心留意,生恐一举一动,一丝一线都会被他抓住耻笑。
她的处境,她的算计,她的不识字……她觉着自己就像是个很卑微的尘,苟延残喘地挣扎着。
“姐姐……”李绝轻声地唤,声音温柔的像是和煦的阳光。
星河抬眸,她的眼圈已经红了,明眸里闪闪烁烁的是泪光。
李绝的手动了动,仿佛要给她擦却又停下:“姐姐要不要学识字?”
“嗯?”星河疑惑地,这个眼神太懵懂了,像是一无所知的奶猫,很适合被人欺负似的。
李绝喉头动了动:“姐姐若愿意,我教姐姐识字啊。”
“你?”星河眉头一皱,继而笑了,是一种无奈而开心的笑:“胡说,你只在山下留六天……到今儿已经是……”她举起兰花似的手指掐了掐:“第三天了,顶多还有三天,能教几个字?”
“那姐姐就是愿意了?”李绝听出她没拒绝,而只是在考虑可行性。
星河低低哼了声:“谁不愿意学字呢,我可不想做个睁眼的瞎子。做梦都想。”她低下头,揪着自己的衣角。
李绝看着她长睫低垂,唇角委屈撇着的模样,以及这句“做梦都想”。
他轻声地,像是在哄骗一个小学生:“那姐姐有没有听说‘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
星河抬眸看向他。
李绝眉眼带笑:“就是说天下并无难办的事,只要有心去做,不要心生退缩,就一定会干成。”
“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星河跟着念了声,她知道此事做起来困难,但小道士这么说了,她突然就觉着眼前豁然开朗,十分开心。
正说到这里,就听到炕上平儿模模糊糊地:“姑娘,你的脚呢……”她动了动,把被子一角抱住:“不冷了吧?我抱紧些。”
地上两人本以为平儿醒了,星河大为紧张,听她竟是说梦话,才松了口气。
李绝有些疑惑。
星河低声解释:“我一到冬天,手脚冰凉的,原先这屋里没有炭,平儿便给我抱着脚,这样会好些。”
李绝看向她的双脚,裙摆之下,露出小小的一双脚,穿的是粗麻的云头履:“姐姐是体寒啊。”
星河把裙子往外拉了把,抿嘴笑说:“什么体寒体热,你小小年纪,懂的倒是不少。”
李绝听她又说自己“小小年纪”,便淡淡道:“我不小了。姐姐都要谈婚论嫁了,我只比你少几个月罢了。”
星河听到“谈婚论嫁”,一时愣住,略略地有些刺心。
李绝知道不该说这个,但此刻竟忍不住,便悄悄地问:“姐姐……也曾对高佑堂、像是刚才一般的笑过么?”
星河脸色一僵,眼神也冷了下来:“你说什么?”
李绝见她变了脸色,他抓了抓鬓边,嗫嚅着恳求说道:“姐姐别恼,我、我只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姐姐这样的笑,那些男人……心思可龌龊了呢。”
星河本是要生气的,可是看他仿佛胆怯后悔的样子,又听这话,心想:“难道你不是男人?”
可又一想他毕竟年纪还不大,也并未存着坏心,这才又垂眸哼了声:“我用得着去跟人献媚么?你把我当什么?”
她这样半是带恼半是不肯恼的样子,更如同赌气撒娇似的,娇态可人。
李绝不由说道:“我把姐姐当九天玄女娘娘般看待,才不许那些臭男人对姐姐图谋不轨。”
第12章 红泥小火炉
室外依旧冰天雪地,屋内却不似之前冷寒飒飒,那小小炭盆原本不足以让整个斗室温暖如春,但现在,星河却觉着心上都透着一股和暖。
她原本是最怕冷的人,可听着小道士的话,突然竟觉着这炭炉的火实在太旺了些,令人身上有些燥热的。
星河确实不必对高佑堂如何,之前庙会上初遇,她只正眼多看了他一会儿,高佑堂便已经色授魂与无法忘怀了。
而且星河只为了前途跟终身着想,从没在高佑堂面前真心流露过,又怎会如方才那般笑。
之前星河对小道士心生戒备胡乱猜疑,是因为不知他好意歹意,后来发现他能替外婆治腰,便故意地对他示好,包括不避嫌的送袄子,也不过是想叫他知道这份好,让他对外婆的病痛多尽尽心,别撂手走开罢了。
此刻想起小道士先前冒风雪而来,今夜又是这样……星河心里无端多了愧疚。
这小道士年纪这样轻,便出了家,虽不知来历,但显然也不是个家道顺遂的,倘若是个和美圆满的家庭,有疼爱的父母,又岂会让自己出来受这份苦。
星河自己从小被打发出来,跟着外祖父母住着,她觉着自己就是个不受疼爱的,如今看见小道士,就仿佛看到更小的自己似的,都是可怜的孩子。
此刻,之前的嫌疑都已经撇清了,她只想要多对这小道士好一些。
去泡了两碗茶,一碗给李绝,一碗自己喝,星河道:“听外头风更紧了,再坐会儿,等风雪小了再去吧。”
李绝两只手捧着粗陶茶碗,弓身坐在矮凳上的样子,显得很乖巧:“姐姐对我真好。”
星河突然想起先前去小罗浮山的时候,看到那林子间蹲着的松鼠,小爪子捧着榛子,眼睛乌溜溜地打量人,简直像极了李绝。
将卷起的袄子重新打开,星河一边做着针线,一边轻声问道:“你是几岁出家的?”
小道士正看着她俯身缝袄子的样子:“五岁。”
星河的手停了停:“那你……原本家在哪里?”
“是在北边。”
“北边……”星河看了他一眼,怀疑他是根本不记得到底住在哪里了,有心想问他是怎么出家的,又怕惹他伤怀。
不料李绝自己竟说道:“我打小顽皮,四五岁的时候闯了大祸,差点给爹娘杀了……后来就把我送出来了。”
他轻描淡写的,好像无所谓的样子,星河的手一颤,疼得哼了声。
原来是她一时走神,针尖不小心刺了手指。
她急忙把指腹挤了挤,见一滴通红的血珠冒了出来,才忙塞进嘴里含着。
小道士早站了起来:“姐姐……”
星河嘴里不能说话,却抬眸看向小道士,眼睛湿润润的,不知是疼的还是怎样,透着一点泪盈盈的。
李绝正在原地,却见星河将手指又吸了两下,玫瑰花瓣似的唇含着纤细的玉指,这场景竟是说不出的绮旎。
星河把手指撤出来,轻轻挤了挤,还是有一点淡淡血渍自指腹上殷开。
她见李绝怔怔地望着自己,还以为他担心,便低声道:“不妨事……”
小道士望着她带着点透明唾液跟一丝血迹的手指,却突然有一种冲动,他想上前把这手握住,立刻把这手指塞到自己的嘴里。
或者,或者让她把自己……
李绝忽然转过身去,背对着星河,他的肩沉了沉:“我该走了。”
星河一愣:“什么?怎么……”
李绝道:“姐姐睡吧。”丢下这句,他迈步往外走去。
“你、你等等!”星河被他弄懵了,又不敢高声,只忙追出来:“你先等等,我给你开门……”
李绝已经走到窗户边上:“姐姐别出来,我爬墙出去就行了,很快的。”
星河上前拽住他:“不行,跌坏了怎么办?怎么说走就走……是我说错话了?我不该问……”
她有些后悔自己竟打听他的事,果然惹出他的伤心事了。
“不,跟这个无关,”李绝知道她误会了,便笑了笑:“只是时候不早了,别耽误姐姐休息,明儿我……我再来。”
星河听到他说“再来”,细看他的脸色,似有点发红,却毫无恼意。
她心头一宽:“真的?”
李绝垂眸看着她握住自己袍袖的细嫩手指:“姐姐小心些,那袄子不急,别再伤了手了,不然……我会心疼的。”
星河怔住,李绝把窗户打开,纵身一跃跳了出去:“回去吧。”他说着竟将窗户合上了。
当星河重新将窗户推开的时候,却惊愕的发现小道士已经不见了踪迹。
她以为他躲到院子别的地方去了,悄悄地叫道:“小道长?小道长……李绝?”
院内只有风裹着雪飞来。
星河不敢高声,正要再看看,却听到里间是平儿的声音:“姑娘、还没睡呢?人呢?”
她吓了一跳,赶紧将窗户掩了起来。
这一夜,星河睡得不太安稳,模模糊糊不知做了多少稀奇古怪的梦,仿佛都跟那小道士有关。
次日早上,吃了早饭,平儿悄悄地问:“那只烧鸡哪儿来的?”
原来星河一早叮嘱平儿,叫她撒谎,说是早上出门买了一只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