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见蚊吶似的哼哼了声。
幸亏李绝耳力极佳,隐约听见了“佑儿”的字眼。
提到庾凤臣的崽子,李绝自然而然是要忽略不提的。
可不知是出自什么样的心理,他停了动作:“你……姐姐你说什么?”
星河抿了抿唇,颤抖的语不成声:“佑儿、佑儿是……你的……”
那双凤眼蓦地睁大了几分,仿佛听见了一件旷古奇闻。
李绝盯着星河,看了半晌,又慢慢地拧紧了眉。
轻笑出声,李绝看着手上握着的裙摆:“姐姐何苦啊,为了脱身,连这种谎话都说?你不怕回头庾凤臣听见了会活活气死?”
眼泪从星河的手底流了出来:“是真的,”她深深呼吸,把手慢慢地从眼睛上挪开:“是真的。小绝,我没骗你。”
李绝细看她的脸色,猛然一震。
他心里认定了星河是在骗他,但是看到她的神情的时候他知道,这不是谎话。
李绝直直地看着星河,却没法相信:“那个小崽子……”
室内很安静,显得他的呼吸声都格外的粗重。
李绝简直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连咽了几口唾沫:“姐姐你说,那个、庾玄佑,他是我的……是我跟姐姐的……?”
他简直说不出来,自己听着都觉着荒谬。
星河闭了闭眼睛:“是……”
“就是、那天晚上?”李绝费解的,仍像是完全不懂发生了什么。
星河只轻轻地一点头。
李绝的手松开,那被攥的有些凌乱的裙摆散落,里间的织金翻了出来,金灿灿地,很刺人的眼。
李绝抬手扶了扶额头,他怔怔地看着星河,脑中却飞快地在转动。
庾玄佑,是他的?
对了!当初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觉着很怪!现在想想,不是因为那个姓,而只是单纯地因为这个名字。
玄佑?玄佑!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玄素来有道门的意思。
但李绝更加记得的是,当初在小罗浮山跟星河相识,他曾说过她就像是九天玄女娘娘一般。
玄佑!玄佑,这分明是为了他而起的名字啊!
李绝没法形容心里的震撼,他闭上双眼试图调息,内息却一团混乱。
他想去把星河抱过来,伸出手,却又忙缩回。
李绝需要时间消化这个突如其来、仿佛石破天惊般的消息,他站起身要走出去,但才动了一步,他转身看向星河。
他深吸了一口气:“如果那个小崽……佑儿是我的儿子,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为什么还要留在庾凤臣身边?”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星河反而镇定下来,她用泪湿的眼睛望着李绝:“我当时差点就死了,是庾叔叔收留了我,是庾叔叔给了我跟佑儿名分,你现在叫我告诉你,然后呢?”
李绝道:“然后,自然是你跟玄佑回到我身边!这还用问吗?”
“可以这么简单吗?”星河笑:“到时候将怎么说,要昭告天下,玄佑是我未婚有孕生的?二爷不是他的父亲你才是?小绝,我自己再怎么不堪都罢了,我不想佑儿被人指指点点!我也不想再变来变去了!我只想安安稳稳的活着!不要再总是患得患失,不要担惊受怕!”
李绝死盯着星河。
惊怒,而且还有点晕淘淘的没法确信。
但是此刻,他突然想起了皇帝先前跟他说过的:弄清她心里想要的是什么。
李绝一直没摸清星河心里想要的是什么,现在,他总算知道了。
彻底的知道了。
第146章 唯一的羁绊
李绝很慢地走到外间,把房门打开。
有些沁凉的秋风吹了进来,他深深呼吸,仿佛要借着那点寒意让自己更加清醒。
向来,他不喜欢庾玄佑那个小崽子。
除了那次想从那孩子脸上看出像星河的地方外,他甚至没仔细打量过玄佑。
现在回想,那小子的眉眼之间,好像、好像真的跟自己……
李绝举手捧住头,不敢让自己再想下去。
他居然,有了孩子。
这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其实,若不是因为星河过于重视玄佑,李绝觉着心里不平衡,他也不会想要跟星河再生一个。
因为他不是很喜欢小孩儿。
哪成想,他仇视的那小家伙竟然是他的种!
可另一方面……不管怎么样,只要不是庾凤臣的,那就好。
李绝惨笑了一下。
他微微抬头,迎着太阳闭上双眼。
深秋的日光暖暖地洒落在他的脸上,无数的念头飞絮似的扬起,又缓缓地降落。
是了,如此一来,也能解释为什么星河会着急嫁给庾凤臣了。
当时庾清梦说星河曾去追过他的时候,他心里其实还有点不解。
既然那么惦记自己,就算以为他死了,也不至于那么快地就嫁给了庾凤臣。
原来,是因为怀了身孕。
李绝深深呼吸,无法形容心底的震撼。
就像是一口气吞了个极大的果子,撑在他的心里,让他没法儿消化。
玄佑,原来该叫李玄佑。
这个好像就……顺耳的多了。
李绝想笑,又有点笑不出。
他眯起眼睛看着天空中耀眼的太阳,双目给那金色的阳光刺的微微生疼。
屋内传出一声响。
李绝转身入内,正看到星河跌坐在床边的地上,她努力地要爬起来。
一眼看到他进来,星河微震,忙低了头。
李绝一看就知道她想做什么,她是想从这窗户翻出去,她想离开自己。
奇怪的是,跟先前不一样,他并不觉着生气。
吁了口气,李绝走到星河身旁,他并没有把她拉起来,而是慢慢地蹲下了身子。
“我什么时候,竟然让姐姐这么害怕,巴不得从我身边离开?”他歪着头,看着星河。
星河的手攥着裙摆,掩不住的局促:“我没有……”
李绝凝视着面前这张脸。
比初相识,星河好似更加出落了,人说女子生了孩子,美色就会消减。
但她不一样,或者……在李绝眼中心里,她不一样。
每一次见她,心里的眷恋跟爱意都会跟着浓一些。
她总是比他上次看见的时候更惹人喜欢,更叫他挂心,魂牵梦萦,不能弃。
怎么会舍得呢?
从他蒙昧开始,她是让他慢慢开窍的人。
从他眼底无尘万事不关心开始,她是第一个走进他心里,活色生香,无法忘却的人。
他永远没法儿忘记,在县城的那个雪夜,她脱下自己的袄子,给他披在肩上。
习惯了风雪跟严寒的孩子,总会格外的贪恋那一点暖意。
何况那暖,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馨香。
就算是知道星河当时是为了笼络自己,他还是无可救药的恋上了。
在星河的身上,他知道了他从没得到过的那些,温暖,关切,疼惜,如同体贴的长姐,如同慈爱的母亲,更是最眷眷的情人。
雪夜小屋、灯影下,炭火前的那张明媚笑脸,一直都是他在这世间唯一能入心而不舍的。
“姐姐……”轻轻地叹了声,李绝笑了:“你别怕,我已经懂了。”
星河微怔,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懂了?”
李绝的眼中已经敛去了先前的炽热灼人,沉静安宁。
“我知道你的难处,也知道姐姐为了我受了多少苦。”他很慢地,寻思着心里的话。
星河双眼微睁。
李绝缓缓道:“先前确实是我考量的太少,太过冲动,让姐姐犯难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星河想不到他竟会这么说,心噗噗地跳快:“小绝……你……”她不太信,也过于震惊。
李绝轻声道:“姐姐想要安安稳稳的,不要担惊受怕,我都懂,我……我原先不知道你竟经受了这些,虽不是我故意的,却还是我害的姐姐。”
“不是……”星河鼻子发酸,竟不习惯他这样,也不想让他这般:“小绝,我、我从不怪你。”
虽然经手的是李绝,但一应的选择,都是星河自己甘愿的,她很清楚这个。
那个雨夜,以及想去盛州找他,都是她甘心情愿的,虽然回头看看,九死一生,但如果当时她不这么选择,只怕她……
会后悔一辈子。
星河闭上双眼,而此刻心里隐隐一动:是啊,如果不那么做,会后悔一辈子!
李绝想去握握她的手,也想擦擦她眼角的泪,却只是蜷握了自己的手:“姐姐……”
他从不是个习惯流泪的人,这一刻,眼睛里突然有些潮润。
李绝却偏一笑:“现在想想,我不恨庾约了,或者说,我该感谢庾凤臣,幸而有他。”
星河更加惊异:“小绝……”
李绝道:“幸而有他救了姐姐,不然的话,姐姐若出了事,我就算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星河咬着唇,扭开头。
李绝看着她腮边一点透明的水渍,唇动了动,终于道:“地上凉,我扶姐姐起来吧。咱们好好说话。”
他伸出手去。
星河没有拒绝,被他扶着起身。
回到里间,让她在床边坐了,自己却去桌边的椅子上落座。
屋外,啾啾地有鸟鸣,随着风声,仿佛还有和尚诵经的喃喃之声。
过了很久,两个人都没有开口。
李绝像是在出神,星河起初不看他,慢慢地,能悄悄去看他一眼。
可李绝只是垂着头,并没有任何动作。
终于,李绝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他转头看向星河。
星河又赶忙假装没看他的,移开了目光。
李绝描摹着她的眉眼:“姐姐,我有一句话,只说最后一次,你若答应了,我自然高兴。你若不答应,我从此再也不提了。好不好?”
星河原先放松的心弦又绷紧了:“什么话?”
李绝盯着她的双眼:“我,带着你跟佑儿,远远地离开京内,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姓埋名,安稳度日,你可答应?”
他的视线中,那双他魂牵梦萦的明眸微微睁大了些。
他看见自己的小小的影子在里头,如果可以,真想就变成那影子,永远留在她的眼睛跟心里。
“姐姐别担心,我绝不强逼你,只凭着你的心回答就是了。你若不答应,从此我再不提,从此也再不去搅扰你。你仍旧是宁国公府的庾二夫人。”
停了一停,李绝补充:“甚至佑儿,我也不会要,没有人会知道他是我跟姐姐的孩子……”
他极平静地说着这些,像是把身上的七情六欲都摘除了那么淡然。
星河的心猛地揪痛了一下。
李绝盯着她,看到她细嫩的手指紧紧地揪着衣襟,指骨都有些泛白。
不紧不慢地,李绝道:“你若答应我,咱们立刻就走,我有法子带了佑儿,他年纪还小,未必就记得过去的事,再过两年,自然只认得我……”
李绝非常的有条理,甚至想到了这个问题,他又继续说道:“姐姐要的安稳日子,我一定给你,咱们一家子,会很好,我从此之后再也不离开你。”
星河的眸色闪烁,唇动了动,却又抿住。
两个人四目相对,李绝耐心地在等。
星河的心跳的太急,甚至有点微微地晕眩。
李绝后一句话,是星河在两年前梦寐以求的,她为此不惜一再地破除自己的底线。
直到山穷水尽,退无可退。
曾经跌进绝境的人,死而复生,应该循规蹈矩,不再奢望别的。
但就在李绝重又说出这话的时候,星河的心河竟起了奇异的仿佛是呼应的波澜。
这确实是她渴望的。
虽然嘴上说,保持现状对于自己跟佑儿都好,但是先前,庾约说佑儿两三年后会自己骑马的时候,平儿说庾约同佑儿多好多好的时候,她的心里是那么无法言说的难受。
子不能认父,李绝也不知道佑儿是他的孩子……这不是什么能让人愉悦的好事。
在星河隐秘的梦境中,她最乐见的还是佑儿同李绝,真正的父子相见。
但如此一来,她势必会辜负很多人。靖边侯府里自己的母亲,宁国公府这里的老太君,清梦,甚至是庾约,还有……
几度,话冲到嘴边,却又像是隔着一层纱,牢牢地束缚着她。
就在这时,李绝听见了是锁钥动的声响。
他并不觉着意外。
眼睛看着星河,李绝向着她展颜一笑。
丹凤眼之中,却再也没有了那种明灿的笑意。
他不再等那个答案,而是站起身来。
“小绝!”星河却没有听见锁钥声,她只是跟着起身,急促地叫了声。
李绝微微回头。
但与此同时,门外,有个声音适时地响起:“李绝,出来。”
缓缓地吁了口气,李绝迈步向外。
星河惊在原地。
外头,门打开,陆机站在廊上,戚紫石陪在身旁。
而在陆机身后,庾约站在院中,身后跟着甘泉。
陆机一看李绝,上下打量,却见他衣带已经解开。
“你这……”陆机按捺不住,上前一掌挥了过去!
按照李绝一贯的那顽劣脾气,他自然会闪身避开,甚至还会再讥讽几句。
但是这次出乎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