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本该无话不谈,本该最亲密的交心……却因为那些身不由己跟情非得已,竟磋磨了这两年。
星河这一句,非但出乎庾约的意料之外,甚至连室内的李绝都听呆了。
李绝方才为了堵住自己的嘴,嘴里塞了些炒糖,他嫌太甜腻,又送了个糖雪球。
此刻瞪着乌溜溜的眼睛,鼓着腮帮子,倒像是个仓老鼠。
庾约嘶了声,满心的酸涩,口不择言:“你、你也要向我炫耀?”
“炫耀?”星河一怔,忙又摇头:“庾叔叔,你别介意,我只是说了一句心里话。”
“心里话。呵。”
星河并不在意庾约的冷态,他本就是个心高气傲不可一世的人。受了这种磋磨,能够如何?
而且星河如今已经打定主意要跟李绝在一起,就算有些话再难开口,她也不惮开口。
“是心里话,”星河望着庾约,温柔而坚定地,“我感激庾叔叔曾经在我危难之时,救了我。这么多年也把佑哥儿照料的很妥当,就算不看别的,只看佑哥儿,我也该心存感激,不过,我势必是要负了庾叔叔的,因为我、我想……跟小绝……”
“别说了!”庾约不等她说完便有些暴躁地起身,他的声音更是嘶哑的可怕:“我不想听这些,你喜欢如何就如何吧,放妻书不是给了你了吗?你去啊,何必假惺惺地跟我说这些,他恨不得杀我,你又来诛我的心,你们真的是存心要折磨我是不是?”
他勉强说完,便已经咳嗽成一团。
“不是。”星河上前拉住他的袖子,给他轻轻顺气:“不要说这种气话,庾叔叔你心里知道的。”
庾约推开她,他的胸口微微起伏,仰头想了会儿:“星河儿,不必多说了,毕竟说什么都没用。我现在唯一后悔的是……”
星河咬着唇。
庾约扫过华滋堂安静的里间,他当然知道李绝在,毕竟,李绝是不会放心让星河单独跟自己见面儿的。
“我后悔,”望着星河,他沉声说道:“我当时为什么就听了你的话,没有痛下决心调动……”
“庾叔叔!”星河不等他说完便上前拉住。
同时她伸手过去,好像要捂住他的嘴,可小手却又没有真的落下,而只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庾约闻到熟悉的馨香沁入口鼻,在瞬间仿佛已经将他麻醉。
詹老太君离开太后寝宫后,跟庾约在燕顺堂见了面。
庾凤臣进内的时候,眼角还是有些湿润的,看到老太君坐在堂中,他稍微快走了几步,尽量不让人看出自己的右手不便。
“老太太,”庾约行了礼,忍痛起身:“他们传您进宫做什么?”
詹老太君端坐在椅子上,冷静地打量庾约脸上身上的伤,却并没有问他为何受伤:“太后娘娘,召我去商议一件事。”
“什么事?”庾约问,实则心里已经有数。
詹老太君道:“太后,给我看了一张婚书。”
“婚书?”庾凤臣眉峰微蹙,只望着老太君。
只听老太君继续说道:“你大概猜到了吧,那是……当今皇上、跟星河儿的婚书。——是在星河儿没上京之前,在驿马县内定的婚书。”
庾约张了张口,吸了一口气。
他察觉到唇角的伤在沙沙地疼,又慢慢地合上了嘴。
詹老太君看着庾约的神情,缓缓道:“太后说的很清楚,星河儿早在县城的时候,就由她的外公、外婆做主,许配给了当时还是小道士的皇上。”
庾约轻轻地一笑,有一点微凉,不置可否。
当时,太后把县城内的官府出具的婚书、媒聘等给老太君看。
詹老太君其实并没有很震惊,她毕竟不是那种肤浅无知不经世事的老妇人。
按照太后的说法是,星河儿跟小道士在县城成亲后,阴差阳错分开。
后来李绝于盛州逢难、生死不知。而星河偏偏又有了身孕。
多亏了当时,庾约主动要求跟星河成亲,先把这个孩子认了下来,一是保全皇室血脉,二来也是保护她们母子。
詹老太君老于世故,虽然婚书看着不差,但细细一想就能想到,这其中有太多的蹊跷。
她本来可以质问。
但有一点,老太君也是没法儿开口的,那就是佑儿确实的、不是庾约的孩子。
更何况现在要考虑的,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孩子,而是整个国公府的大局。
新帝明显对于庾约是有些针对的。
而敬妃,在燕王宫变之时里,确实参与的很深。
假如庾约竟不肯撒手的话,就算庾约没犯错,按照敬妃的罪责,那对于国公府的处罚,若是从重,抄家灭族,不在话下。
庾约听老太君说完,吁了口气:竟然……做到这种地步。
婚书?
哈,这种机妙的法子,以李绝的心思,是绝对想不出来的,应该是太上皇的手笔。
真是……果然极偏爱李铖御啊,居然给他谋划的天衣无缝。
詹老太君目光沉沉地看着庾凤臣:“凤臣,还有一件事。”
“您请说。”
“你写给星河儿的放妻书,是不是真的?”
庾约垂着眼帘:“是。”
老太君问:“你为什么要写这个。”
庾约沉默了片刻:“当时情形紧急,给了她这个,她就能离开国公府。”
“呵,”老太君笑了:“凤臣,你的意思是,你为了星河着想,而做好了国公府会被抄家灭族的准备吗?”
庾约重又跪地,道:“我知道是我连累了老太君跟府里,但是……我其实、并没有就做那种弃国弃家之举,只是朝堂上的事,变幻无常,谁也说不准。”
詹老太君长叹了声:“我知道,你毕竟还是个明白轻重的,所以并没有就把整个国公府拉入水中。可是……”
老太君再度细看他身上的伤:“你明明是最聪明的,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
庾约垂头不语。
詹老太君道:“好吧,公事上,且不说了,只说私事的,你且告诉我一句话。”
庾凤臣才道:“您想说什么?”
詹老太君又想了片刻,才问道:“你这样不放手,到底是真心喜欢星河呢,还是为别的缘故,比如——你要赌这口气。”
庾约不能回答。
老太太盯着他,叹息:“你看看,事到如今你还是这样,你这个样子,难怪星河儿跟你并不是一条心。你根本不叫她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明明一团好意,捧出来,却是冷冰冰的,叫她如何受得了。”
“她心里根本……”庾约脱口而出,却又忍住。
“她心里怎么?”老太君站起身来,缓缓向他走近了几步:“你想说,她心里根本自有喜欢的人,就是当今皇上,是不是?从头到尾,她所恋慕不能放的,都是皇上是么。”
庾约仍是没开口,悲惘的眼神却仿佛透露了一些。
老太君走到庾约的身前,俯身,苍老的声音响起:“凤臣,你但凡说一句,星河儿心里有你,咱们或许、还可以拼死争一争……”
庾约的眼中掠过一丝惊愕跟震动。
老太君抿了抿唇,皱眉:“可是偏偏你自个儿也清楚的,如今、还想什么呢?——我一把年纪了,别的不念,只想你们这些儿孙辈儿的好好的就行了!”
庾约没法儿面对老人家的注视,他闭上双眼,受伤的右臂却钻心的疼起来,也许是因为这种常人无法忍受的痛,逼得他的眼睛在瞬间潮湿了。
第175章 册封为皇后
除夕将至,万家祥和,鞭炮声声。
先前辽人压境的危机已然解除,皇室也归于安泰平稳,最让人惊喜过望的是,原来新帝早已经成亲,而且小皇子已经有三岁了。
京城内几乎每个人都在谈论此事,见面第一句话不是“新春吉祥”,而是“你听说了吗”。
原来就在先前,皇帝传了新任礼部尚书进宫,选吉日,拟制文,并告知京内各司,预备皇后册封大典。
朝臣哗然。
先前并不知新帝有意娶亲,如今突然传出这个消息,竟不知花落谁家。
但很快地,令所有人都为之如梦似幻的消息传出,皇后,竟是靖边侯府容三姑娘容星河。
朝野间更加议论纷纷起来,乍然提起容三姑娘,称呼有点儿久远,似乎叫人一时想不到是哪一位,但若说宁国公府庾军司的夫人,那就人人皆知了。
怎么回事?皇后竟是庾大人的妻子?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在所有沸反盈天的吵嚷声中,皇帝发了一份上谕。
众人这才知道内情。
原来新帝当初还是寒微出身小道士之时,就跟当时还在乡下的容三姑娘一见钟情,由容姑娘的外公外婆做主,竟将她许配给了新帝,婚书媒聘等一应具全。
只是后来几经曲折,两人竟分分合合。
而在新帝于盛州生死不明的时候,容星河却怀了身孕。
容三姑娘本想一死殉情,幸而宁国公府庾军司深明大义,苦口婆心劝止了她。
因情势不明,也为更好地保全皇室血脉,庾军司便假意迎娶了容三姑娘,善为照料,乃是侠义心肠,君子风范。
因此“高风亮节”之举,皇帝竟封了庾约为安国公。
此事逐渐传开,人人称奇,竟觉仿佛是戏文里的故事一般。
有人说道:“怪不得先前,听说安国公对于自己的那位夫人宽宠有加,当时我们就觉着,国公爷向来不是那种迷于女色的,成亲前又毫无征兆……原来是为了照料之故。这就说得通了。”
又有的说道:“怪不得这三年里,只得了这一个子嗣,可见国公爷确实是个难得的信诺君子。”
有人盛赞庾约之德,说他竟类似古代“赵氏孤儿”的程婴,义薄云天。
当然,也有人感慨容三姑娘竟是个慧眼识英豪,大难不死而必有后福之人,竟能跟新帝识于微时,历经磨难,终究一举冲天。
而在此之下,依稀也有些别的议论,但也不过是蚊蝇嗡讷而已。
毕竟上谕已发,负责记录的史官也将此节载入国书。
且先前百姓们还担心呢,皇室血脉单薄,好不容易出现了个精明强干的新帝,可又没有皇后,还不知何年何月添嗣。
——如今好了,非但皇后有了,现成儿的大皇子都有了一个,简直是双喜临门,过年的炮竹都要多放一挂。
不过,众人都在议论此事,却鲜少有人知道,庾凤臣虽然被封为了安国公,但是他却已经不在负责统理京畿二十三县的兵马。
皇帝美其名曰让他休养生息,但庾凤臣自然知道李绝是要罢免他的实权。
庾约也没什么异议,毕竟早也猜到了。
暂时接手代替庾约的人,正是之前在峘州事变中,跟随李绝的霍康。
霍康虽然竭力推辞说自己不能胜任,但李绝相信他,只能咬牙先顶上了。
钦天监择了吉日,册封皇后的大典非常的正式,甚至超过了当初新帝继位时候的排场。
原来新任礼部尚书得了皇帝的亲口授意,叫务必要隆重。
而向来一切从简的皇帝,不辞辛劳地按照程序,亲力亲为,绝不缺位,百官们见状,也都肃然应对。
但文武百官哪里知道,李绝是把这个,当成了他跟星河的“成亲大典”。
册封前三天,星河斋戒沐浴。
到正式册封那日,礼部官员供皇后的金册金宝,百官三跪九叩,仪卫官鸣鞭,宫廷乐官奏起祥和的庆平乐,恭迎皇后。
星河虽然早有准备,却仍是累的精疲力竭。
直到礼毕,李绝不动声色地搀扶住她的手,同她进了寝殿。
——早在发上谕之前,太上皇便叫钦天监择了吉日,跟皇太后挪到了后方的养颐殿,而帝后寝宫的种种,也都紧锣密鼓地重新陈设,更换,收拾打扫。
到了里间,内侍们送了茶上来。
星河正口渴了,伸手要接,李绝却先一步给她拿了过来,亲自喂着喝了两口。
星河起初有点不好意思,只是过于口渴,便只说了声“多谢”。
可喝着喝着,突然想起先前他故意的也叫她这么做过,果然是风水轮流转。
李绝倒是没想到这个,只爱惜地看着她略带疲惫的脸色:“累得很?”
星河笑道:“怎么这么繁重复杂的呢,我以为很快就做完了。听嬷嬷们说,竟比你登基还要隆重些?是不是真的?”
李绝道:“我可以不在意那些,但却不能委屈了姐姐。毕竟,欠你一个三媒六聘,八抬大轿,今日也就当补上了。”
仔细看着星河戴九龙九凤冠的模样,美则美矣,就是看着沉甸甸的,再加上那一身金绣坠珠带宝的皇后凤袍,怪道她累。
星河定睛看他,心头微甜:“对了,那法子是谁想出来的?难为了。”
李绝道:“是太上皇想的,驿马县那边,也是太上皇命人去处置的。”
县城里的婚书、人证之类,太上皇都弄的极妥当,别说是冯老先生跟杨老太太等,就连靖边侯,太上皇也都给敲打过了。
星河感叹:“太上皇这般用心,怎么好像格外的疼惜你呢。也不知是不是爱屋及乌,对佑儿都格外的好。”
说起佑儿,星河又有点担忧:“这一整天佑儿都在太上皇那里,也不知如何了,我是不是该去看看?或者叫人把他带回来?”
李绝听她感慨太上皇对自己好——原来星河根本还不知道他的出身,而对李绝而言,那也实在不是什么光彩可以告人的,所以他自然也不肯说。
只听星河又说起佑哥儿,李绝才忙道:“不用,太上皇疼他疼的……跟亲生的似的,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