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家可以伸手救常家,但常家必须归樊家女儿所生之子所有。
当时常孝昌已年及十二,他们这枝常家枝脉是在京都,他是家中长孙长子,家中大变之事他有参予,个中内情他再清楚不过,如今看宠妾之子竟有脸暗指嫡兄奢迷昏庸,心中冷笑不止。
“下了几天了。”常伯樊看了一眼门廊外面的雨幕,接过下人手中的灯笼,口中带着些许酒气,与一道走出来的弟兄们道:“昌堂兄由我来送,你们且回。”
“我们也送一程。”
“不用了,也晚了,大家亦乏了,有话明日再说,各位弟弟就且留步。”常孝昌朝常家的几位爷拱手。
“那小弟不恭,就不送大哥了。”常孝嶀等忙回礼,众人目送了两人离去。
人一走,常府大爷常孝松朝常孝嶀,常孝珉这两位堂兄弟、亦常伯樊身边的得力干将拱了拱手,又朝三房的常孝文敷衍拱了一记,假笑了一声,“既然昌大堂兄已走,夜已深,我就先走一步了。”
他走后,常府三爷常孝文含着恭谦的笑,送走了两位常兄,这才回房。
他回去后,他姨娘还未睡,见到他冷沉着脸毫无悦色,轻叹了口气,替他换着衣裳间隙安慰他道:“听说你嫂子是个好性子,夕间还大肆给了下人赏,想来是看重那名声的,等过两天……”
“那等人家出来的,哪个是好相与的?您吃的苦头还不够?”常三爷毫不留情,冷冷打断了他姨娘的话。
他姨娘似无话可说,低低“欸”了一声,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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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常伯樊送了常孝昌到了忆风居门口,他没有进去,嘱咐了奴仆几句,让他们好生侍候大爷,就与常孝昌告辞。
“伯樊……”他转身时,常孝昌叫了他一句。
常伯樊回身,眼带疑惑。
他已是常府老爷,但年纪轻轻,不过二十二的年纪罢了。
说来,他年岁虽小,可自他接手常府以来,常家已有了起色,之前凉州分枝出事需要钱打点,是他送的银子过去,常孝昌虽身在京都,离临苏遥远,但堂弟的本事他是知晓颇多的,但有一点他身为兄长、尤其是与他要交好的兄长,还是要提醒他一二:“现在府中已由你作主了,有些事情还是要当断则断,莫要妇人之仁。”
常
孝昌的祖父与常伯樊的祖父是亲兄弟,当年到他祖父一代,常伯公府变成了常府,为长远之计,他伯祖父和祖父那辈自曾祖父一辞世,很快就分家,由伯祖父镇守临苏,他祖父背负家族所托,自此去京都谋常家的另一条出路。
而今,他是樊家在京都的三代,本家临苏樊家也将将供养了他们祖孙三代人,眼看家族兴旺在他和常伯樊手中有望,常孝昌不想事情有变。
这厢,常伯樊闻言顿了一下,走了回来,低首朝堂兄道:“小弟心中有数。”
只是还不到时候。
“你心中有数就好,”伯樊之父,他叔父是伯祖父的老来子,因来得不易,娶了第三任继妻才得此子,小时候长辈们过于疼宠他,叔父长大了亦是任性妄为,宠妾灭妻险些毁了常家不说,也让常家在他手里的二十年间毫无起色,如若不是本家的能干人撑着,背后还有樊家还替其镇着一二,可能常家在他手里连家本都守不住,早被对手夺去。而他那叔父年轻的时候荒唐,老了也糊涂,临终之前当着诸公的面竟然要求嫡子在有生之年不许与兄弟分家,常孝昌与他父亲在京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出离愤怒不已,常孝昌从那天开始对他这个长辈难有尊重,这时候想及此事脸色更是难看至极,“莫让那负累成了托累。”
到时就晚了。
“我看那畜子对你也无敬意。”常孝昌又冷道。
常伯樊笑了笑。
庶兄在他这要钱不成,要权不得,早愤懑于心,见面了能扯出笑来已是不易,又从何来的敬意?
父亲不许他们兄弟三人分家的临终之言,当场召来族里诸多长辈为证,当时在场的还有当时在汾州为任的知州,提督两位大人。被诸多人盯着,这几年,常伯樊先是守孝、立家,如今娶妻大事已成,往后就是固本大计,在常家固本的期间,府中更不易生出那有碍前景的大事来。
还需再忍几年。
常伯樊含糊地笑着,未语。
自打一见面,常孝昌就看出了他这位堂弟的沉潜内敛来。
这种人,不是轻易表态之人,性子深沉,亦不会轻易与人交心,哪怕他们兄弟乃同舟共济。面对这个有望与他一道振兴常家的堂弟,常孝昌一时之间感慨万千,暂且不逼他说话,探手拍了下他的肩,“行事深思熟虑,三思而后行是为上计,但也不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中间的分寸,你要握住。”
“是。”常伯樊恭敬应道。
“回罢。”短短半日,常孝昌已尝出了常伯樊对他异于常人的尊重恭谦来,他这位身为家主的堂弟并未因他们京都常家与他父亲之间的闲隙与他有所隔阂,常孝昌乍见他的满意,暂时掩过了之前路中对他种种不妥的思量。
“兄长请进,伯樊先回。”
常伯樊提着灯,看着先前退下的下人聚拢过来拥护着堂兄进了忆风居,等门在里面关上了,他抬头看了一眼头上的门匾。
忆风居。
以前是忆风苑。
苑,苑娘……
他的苑娘啊。
常伯樊嘴角起了笑,眼眸温柔。
第3章
“老爷,到了。”
雨水未歇,常伯樊快步穿过挂满红灯笼的长廊,将至飞琰居,打灯的小厮躬身道。
门廊下,柯管家翘首站立,见到他来,低首浅浅一垂。
“回罢。”常伯樊吩咐。
“那小的回去了。”
“歇着了?”常伯樊进了门廊,往居内望去。
飞琰居乃他从小长大的地方,苑娘生性娴静,喜欢读书画绣,琴棋也颇为了得,在迎娶她之前,常伯樊便在飞琰居旁边小修了一排长房供她琴棋书画,长房纳入飞琰居,重修了门房,飞琰居较之前大了不少。
他这一望,只望到了寝房外面,雨幕中廊下的一点红。
“还没,老奴刚去门外问了,夫人身边的丫鬟说夫人在看书。”
“好。”常伯樊往里走,进去后,想着夜已深,便在门口与管家道:“府中可妥?”
“妥,您吩咐的,老奴盯着底下人办了,都是自家铺子里叫过来的掌柜,他们办事您放心,”想及爷让他用夫人的名义给下人发赏,柯管家也是叹服主公对夫人的一腔深情,只是,“这事夫人还不知晓,您提醒她一句,省得有那外人提起,夫人还不知情,您若是不便说,老奴……”
“我与她说。”
“三掌柜的消息刚刚送到,如您所料,马帮那边的程当家的果真是出事了,他被毒蛇咬了,伤情有些严重,人昏迷不醒,这才误了接货的时辰,说是药都喂不进去了,三掌柜的问您接下来的章程,说是程家马帮那边想接手的有的是人,程家那边的族老也皆开了口,一切听您的意思,三掌柜说他那边在等您的准话。”
常伯樊不语,看着门外倒映着红色火光的雨地。
过了片刻,他道:“今天辛苦你去古师傅的别坊走一趟,叫常大带着常随驾马车把他送到程家寨。”
这是要给程当家的治病?
“连夜赶去?”柯管家问。
“叫常大驾车仔细点。”
“老奴知道了。”
“先看看吧,雨水大,路不好走,等放晴了再说也不迟。”
“是,那老奴就按您的意思给三掌柜的说。”
“嗯,还有事?”
“就这些了,那老奴去办事了。”
“办好了,在家里多歇会,明日当下午的差就是。”
“明日夫人三朝回门。”哪能偷得那懒。
“你就别去了,”说起苑娘,常伯樊稍显冷淡的脸有了些许笑意,“回门礼交给东掌柜的,你在府里替我镇半天,我要在苏家多留片刻。”
“那改日我得去给程老爷程老夫人告个罪,老奴这心不诚。”要说夫人娘家的老爷老夫人,那真是好性子,就冲着俩老,他们爷对夫人多上些心也是应该。
苏家那可是顶顶大的助力。
“去罢。”
“那老奴走了。”眼看常家一日比一日好,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小主公更是今非昔比,柯管家就是忙,也忙得踏实。
管家一走,常伯樊快步跨过长廊,到了门口,方才发现主寝的房门是半掩着的,没有关上。
房内没有动静,他敲了下门,“苑娘?”
“娘子,是姑爷回
来了。”说话之间,有丫鬟快步至了门口打开了门,丫鬟低低朝他一福:“姑爷,您回来了。”
常伯樊朝门内看去,看到了一张在灯光下回首的脸。
她明眸微睁,看到他似是颇有些惊奇。
她有一双清澈明亮却从不起波澜的眼,如今这双无动于衷的眼里,有惊愣,还有不解。
她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苑娘?”不知为何,常伯樊被看得心里蓦地一颤,心底发冷,来不及多想,他已大步走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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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娘……
是了,是他。
只有他会如此叫他,她的苑字只被他一人咬得又深又重,还会顿那么一下。
她去京后,从此就没听过有人会如此叫他,最后听到,是她临终那一刻,只是那一声声苑娘当中,藏着无尽的哀凄,她终于听出了那“苑”字当中的沉重来,终于明白,这世上只有他一人会如此叫她。
你……
你好吗?他的哀鸣犹响在耳边,苏苑娘站了起来,看着他担忧望着她,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她从没问候过他,今日想问候一句,问候却是变得无从下口。
怎么会是这样?苏苑娘敛眉。
“苑娘?”见她蹙眉,似是不快,果然是有事,常伯樊顾不得怕唐突她,伸手摸向了她的颊,担忧道:“我吓着你了?是了,我走路轻。”
走路轻吗?不是,苏苑娘摇头,“是雨大。”
是雨大?
未料会从苑娘口中听到如此作答,常伯樊嘴角扬了起来,他看着她娇美温润的脸,不由自主附和:“是雨大。”
他看起来有些傻。
不过,却是熟悉,他确是如此对她的,他对她的呵护疼爱,不比父母对她的少,那一世,他对她确实不坏。
只是常府常家主常玉郎,他对谁都不坏,他仁义宽厚,乐善好施,受过他帮忙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他对她小心温柔,不是什么奇特之事。
是以,从小被父母当掌上明珠疼爱长大的苏苑娘,从没把此放在心上过。
但他不是你的爹爹娘亲,没有理所应当要对你的好,他欢喜你,才把你看得额外地重。苏苑娘想起病终之前身体好的那一段时日,长嫂与她曾说的这句话。
末了连讨厌他,极为护着她的长嫂都道了他的好。
他是好的罢?
“你累了吗?”苏苑娘稍有滞疑,问发傻笑着的人。
“啊?累了累了,不,不是,不累不累,苑娘,我不累……”
他连三肯定又否认,以前的苏苑娘看不出他的手足无措来,如今却是看明白了,她不解他的慌忙,但他眼底的欣喜却是看得分明。
这个人,是如兄嫂他们所说的那样,是欢喜中意她的罢?
“那,”苏苑娘细心地道,“歇息罢。”
“苑娘……”待换过衣裳上床,苏苑娘被他抱着,又听他在她耳边叫着她。
怎生如此喜欢唤她的名字?
苏苑娘不解,脑中里闪过这道想法,便沉沉睡了过去。
她今日不解的事情太多,脑袋沉重无比,今日且如此,明日再想。
她睡得极快,
常伯樊叫她第二声,就没听见她有声响,黑暗中,听着她细浅的呼吸声,手才搭在她腰上,与她共枕一处的常伯樊忍不住低笑了起来。
他笑着,头埋在她鬓边发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的苑娘,身上似是从无有过三魂七魄,不懂世间喜、怒、哀、爱、恶、欲、惧,她不解不懂的事情太多,岳父与他坦明让他多担待,但何用担待?她只要如此伴他一生,问他累倦,体他暖冷,她就是在他身边无心无肺一世,他亦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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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苑娘这日醒来,身边人已不在。
恍然当中,她想起,他们尚且夫妻共枕的时日,他往往要起得比她早,她则要待辰时方起。
她未嫁予常家时,公婆已不在,嫁进来府中已是丈夫常伯樊主事,他让她按在娘家的晨昏作息起居,她便如了他所说,随了在父母身边时的起居时辰。
想来是不应该的。
她被兄嫂接进京都,就看见被兄长极为爱重的长嫂就不是如此做的。
兄长曾责备过她,说往昔过错当中,她至少错了一半。
是如此吗?往事一点一滴忆起、浮现,苏苑娘比较着,想道也许如兄长所说,她在常家与丈夫的一生当中,她的过错是为颇多。
她错了许多,是以,不待那过错发生,需趁早早马上和离才是好罢?今日回门,可是要与爹爹娘亲道明真相?
想及此,苏苑娘心想着和离后,还是跟爹爹娘亲加快回京都罢。当年爹爹替本家顶罪被贬黜出京,但上面也未说过不许爹爹回京,当年娘亲过逝,爹爹就被兄长接回京都养病去了,想来他是能回京都的,后来兄长也与她说过,爹娘不回京都,是因想在临苏养大她好好送她出嫁,后来她出嫁,是想她有依靠之人才留在临苏,这才一拖再拖,没有回去与兄嫂一起同住。
还是赶紧回京都,一家人在一起才是好,娘也很想兄长侄儿,上辈子直到病死前,她房里还有为兄嫂一家未做成的衣裳鞋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