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半精灵惊扰了停留在十字架上的乌鸦,它们扑棱棱飞走,留下一串串悲鸣,仿佛在为他提前举行默哀仪式。
不知过了多久。
几年,还是几十年,还是几百年。
精灵的寿命普遍比人类长,半精灵要稍微短一些,但也有两百年左右。
赫尔曼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他只是到了后来,什么也忘了,只记得这一件事——找到墓碑。
找到她的墓碑。
他沉重地跌倒在地上,“嗬嗬”痛苦地喘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如此沙哑苍老,这样不堪入耳。他趴在地上,浑身像是散架一般,眼睛蓦地一阵剧痛,他撕破了嗓子,尖叫出声。
“啊啊啊——”
再睁开眼,一只有着尖锐前喙的魔兽啄了他的左眼,他颤抖的手臂捂着左眼,痛得浑身都在发抖,他蜷缩着身体,在地上打滚起来,却引来了更多的魔兽啄食他的身体。
“啊啊——”
看不见了……左眼看不见了……
一片温热的血色模糊,左边的视野完全消失,什么也看不见。
他才反应过来,刚才的一切都是幻境,是幻兽利用了他内心深处最痛苦也是最深的执念制造的一场幻境,让他丧失防御意识,忘记抵抗,导致最后瞎了一只眼睛,还落到这种地步!!
赫尔曼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暴着青筋:
“我杀了你们……我杀了你们啊啊啊!!!”
他把身体里所有的魔力化作火焰推出,熊熊烈火一瞬间蔓延十几公里开外,来不及逃开的魔兽在火中化为飞灰,当然,他自己也没逃开,烈火同样灼灼地炙烤着他自己,他站在火中,越灼烫,反而越感觉到情绪的安宁。
他摇摇晃晃地站在火中,想起了那年的音乐剧中,排练里,最后一幕的剧院中,莱娜把他推出大火,自己却在烈焰中如一只夜莺婉转歌唱,声声啼血。
火中的她朝着他看来,那最后一眼,泪中带笑,带着绝望,带着无谓,带着浓烈的爱和历经一切后的释然。
那时候,格林在夜晚学校的小亭子里,莱娜为他上药,她轻轻地吹了吹他的伤口,柔声问他还疼不疼。
格林突然抓起莱娜的双手,莱娜惊得叫了一声,药膏骨碌碌滚落在地。
格林用沙哑的声音说:“等我的嗓子恢复了,我的第一支曲子,一定跟你一起合唱!莱娜,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所以你会同意的,对吗?”
少年的眼神坚定,比那晚的星星还要闪烁。
莱娜愣了愣,才重重地点了点头,露出了绚烂的笑容:
“……嗯!”
——
“……喂,魔焰好不容易才灭掉,你又要在城区纵火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想尝尝帝国的监狱的滋味吗?那可不好受呢。”
冰凉的气息朝着赫尔曼扑面而来,驱散了炎热,好像一瞬间为他带来了一股极致的寒意,让他上一秒还在极温地狱,这一秒便来了极寒之境。
什么冰冷的、尖锐的东西贴上他的咽喉。
“再不睁开眼睛的话,是想被我的索魂镰隔断喉咙吗?”
赫尔曼终于缓缓睁眼。
那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女,她浑身上下充满了非人类的神性,侧身坐在一头高大的魔兽上,赫尔曼认出,那是魔域三大守护魔神之一,不知怎的被她驯服了,竟然如狗一样乖顺地匍匐在她的身下。
“海……”
他刚刚张开干裂的嘴唇,发出一个音节。
少女用指腹堵住他的嘴唇。
她纠正道:“不对。”
“不是海洛茵,她已经死了。精灵王,请称呼在下塔纳托斯,这是在下的名号。”
“……塔纳托斯。”
赫尔曼梦呓一般喃喃。
“虽然我很想带你走,但是你不在我这次的名单里,赫尔曼先生,很可惜,只能等下一次了,”阮笙看着他,微微眯着眼睛,“你还得回去,继续当你的王。”
“……别走、别走!!我求求您,求求您,别离开我,海……不!塔纳托斯大人!!”赫尔曼跪下来恳求,他试图上前接近阮笙,被守护魔神狠狠拍出几十米远。
他强撑起来,口鼻浸在鲜血里,左眼也流出了鲜血,如可怖的黑洞。
“你的使命还没有完成,不可以跟我走。”阮笙不带感情地说,“反正等你死的那天,我会亲自来收割你的生命,你不必这么着急见我。”
她话音未落,赫尔曼手起刀落,捅向自己的腹部。
一下又一下,鲜血混在脏器里流下,他露出恳求的、讨好的微笑,直勾勾地盯着少女:
“……这样,可以了吗?”
阮笙停下了脚步,身下的守护魔神显然也烦躁得不行,喷出炙热鼻息,若不是看在阮笙的份儿上,他早就一爪子拍死这个半精灵了。
“不可以。”
那少女露出了残酷的笑容,她回头,平静地对赫尔曼道,
“有的人需要死后受刑,有的人要生前受刑。不管哪一种,最终都只会殊途同归。赫尔曼,请别再这样了,你该受的,一样也逃不掉。海洛茵她有一句话想对你说,请你记住。”
“——你还能活九十八年零十个月零二十天,在人间服完役、把她尝过的痛苦好好地、一样不落地全部受一遍,然后再来地狱,与她团聚吧。”
“她在地狱,等着你。”
第128章 不屑
很多年之后, 赫尔曼都会觉得这一句“她在地狱,等着你”是自己活下来唯一的动力。
他尚且能够端坐在王位上,睥睨众臣, 忍耐着这群乌合之众的喋喋不休, 全仰仗她那一句话。
他带着小心翼翼又试探的态度去一次次在危险的边缘回转, 却每次都奇迹一般死里逃生, 即便遍体鳞伤, 却仍能够看到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多少人向死而生,他却一意孤行,逆行在人潮之中, 唯愿自己能早日迎接死亡。他早早地选好了接班人,是他的皇妹, 一直忠心地跟随他,他拒绝成家生下子嗣,他每日唯一的乐趣,就是在日历上划掉一个又一个日期,看到太阳一次又一次落下。
从前一直是她朝着他奔赴。
这一次,也让他来体验她当初的感受吧。
九十八年间, 精灵族一直未与人族建交, 在某一天,王乘着马车,从湖面路过,半途中,他撩开窗帘,看着白茫茫一望无际的湖泊。
九十九年前,那个红发少年在梦中曾经那样疲惫又竭尽全力地奔跑着,只为去见她最后一面。冰面碎裂, 梦中的少年坠入湖泊,他咬着牙齿,伸出冻僵的手死死扒住冰层,那时,那个胸针从他的口袋里滑落,落入湖泊之中。
少年追随胸针而去。
这一回,命运竟然这般巧合。
命运的齿轮转动,堪堪卡住,刻着她名字的胸针从他的袖口滑落,掉落冰层之上,滚落着,跳跃着,胸针刺破冰面,不知道是共鸣了哪里,那冰面的裂口越开越大、越开越大。
马匹惊动了,它们踩踏着冰层,慌乱受惊地鸣叫起来,更加加速了冰层的塌陷。
“咔嚓——咔嚓——”
冰面碎裂。
马车“扑通”一声坠入水中。
刺骨寒冷的冰水和铺天盖地的窒息感把他团团裹住,赫尔曼如坠冰窖,他痛苦地皱起眉头,捂住口鼻,浑身都使不上劲儿。
原来,掉进冰水里,竟然这样寒冷彻骨。
如同梦中一样。
她小的时候,曾经就像这样,被他一次又一次地推入寒冷的小溪,他就在小溪边站着,笑嘻嘻地看着她跟小鸭子似的歪歪扭扭站起来,不屈不挠,一次再一次走上岸。
那水竟然真的这样寒冷,往他的每一个毛孔里钻进去,无孔不入,他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求生的本能都在慢慢失去着。
“赫尔曼!”
冷到他产生了幻听。
因为极度的冰冷,他反而感觉到了一种错乱的温暖,包裹着他,让他放弃抵抗,接受沉沦。
那些年的夏天,赫尔曼喜欢躺在地上装死逗她哭。海洛茵探不到他的呼吸声,惊慌无措地抽泣起来,然后赫尔曼会突然蹦出来,吓她一大跳。
这一次,他仿佛也听到了她的呼声。只是他,这一次,再不能够突然睁开双眼,站起来,吓她一大跳了。
陈旧的岁月里,阁楼上的少年少女浑身灰扑扑,窝在一起,小心地翻阅着一本书籍,他们对视一眼,彼此的眼睛里都亮晶晶的。
“赫尔曼,你真的要去魔法学院了吗?”
“当然啦!我可是点亮了五柱光的天才哦!”
“可是……那样的话,我们会不会见不到彼此了?我还想继续跟你一起玩儿,我以后,能去学院找你吗?”
“可以呀,这有什么?哦,对了,你得不能让你那个讨人厌的哥哥知道这件事情,他肯定会念叨你,然后又来找我麻烦的……”
“嗯、嗯!我不会的,我不会让他知道!”少女激动得脸颊通红,“我也会努力赶上你的进度,然后、然后跟你一起去学院学习魔法的!”
“那好哦,”
少年摸了摸她的头发,露出一个坏笑,用脏兮兮的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尖,“我等你哦。你可千万别食言了!”
“好,我会努力的!!”
……
塔纳托斯坐在漂浮在半空的魔神身上,她看着带着幸福的笑容浑身逐渐僵硬的精灵王,问一旁的黑雾:“你给他造了一个什么梦,居然让他笑成这样?”
黑雾抖了抖:“没有……就是……”
祂说话说得极慢,一旁的少女却耐心等待着,没有丝毫不耐烦。
“精灵王……这么多年……收集了……很多信仰……”
黑雾慢慢地道,“他死前……把信仰值……全都转给了我……拜托我……给他……造一个……美梦。”
祂艰难地说完一整句话,才闭上嘴,似乎有点惴惴不安地等待塔纳托斯的回应。
她问:“美梦?”
“对……”
祂磕磕绊绊说,“精灵王放、放弃了……转生来世的权力……只求我,给他造一个……逆转过去的美梦……我本来也不想答应的……但、但是他给的信、信仰值……”
实在太多了。
“……我知道了。”
出乎意料的,少女没有生气。
梦神有些意料之外。
“这样也好,在美梦中一点一点煎熬地死去,这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死法了吧。”少女挥去锁魂镰,黑雾感觉自己听到了锁链被斩碎的声音,头皮一麻。
恍然间,祂好像听到那个少女的喃喃自语:
“那么……接着去下一扇门吧。”
*
赫尔曼的羁绊值在美梦期间才达成了100%。
阮笙把那红色的心形收进掌心,推开倒数第二扇门,那是一个铂金色的心,里面的数字低得令人发指——87%。
她握住那颗似乎还在颤抖的心,一下子来到了那个世界。睁开眼睛,大雨还在下着。她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一片天空,右手轻轻一握,收起了索魂镰。
她从魔神身上跳了下来,独自行走在雨幕中,接近了那座颓败的、巨大的、屹立在一片废墟之中的宫殿。
她走入这座宫殿,如走进一座巨大的坟场。
这里跟坟场别无二致,尸体成堆,血流成河,满目疮痍,草木枯败。
曾经她在这里看着那么多贵族饮酒起舞,如今这里却变成这幅地狱愿景。
当然跟罗兰脱不了关系。
原本还在想着,罗兰会不会有转生的权力,现在看看,不说转生,这家伙即便是去了地狱也会生活在一片被厉鬼围殴的水深火热之中吧。
走着走着,阮笙停了下来。
皇宫里有一座巨大的胸口,钟楼上有一个滴滴答答走动的巨型石英钟,每到整点时钟楼都会敲响巨钟报时。
现在,没到整点,钟声却蓦地响了起来。每隔一分钟响一次,频率高得叫人因为急促的敲钟声喘不过气。
阮笙抬头,眯起眼睛。
雨幕中,她看到了敲钟的高马尾青年,他疯了一样地不停敲着钟,一刻也不肯停下来。
他每敲响一下,似乎都说了一句什么,但是雨声太大,阮笙什么也听不到。她扯了扯斗篷,一转身,变成一只青金色的小蝴蝶,摇摇摆摆飞上几十米高的钟楼。
飞得越来越近的时候,她才终于能听到他的声音。
他叫的是她的名字。
“海洛茵……”
他跪在钟边,奋力地撞击着闷钟,撕扯着沙哑的嗓音:
“嫁给我……”
阮笙这才想起来,亚特帝国的一个习俗。
男子对心爱的女子求婚时,除了鲜花钻戒跪地三件套之外,独属于这个国家的传统还有撞钟。
每一分钟,撞钟一次,喊着女子的名字,向她求婚。
阮笙不知道罗兰撞了多久了,她只是在罗兰身边飞着,看着他咳出一滩血,然后在他的身后化作人形,静静地站立着。
“嫁给我……”
“嫁给我。”
“……嫁给我!”
他喊到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了也不肯终止。
阮笙就这样看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能穿透雨幕,被他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