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蒙接过资料,仔仔细细地看完之后,擦了一根火柴,把资料燃成了灰烬。
她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在追寻房产去处的过程中,哈蒙也不是没有被德莱特抓住过。她拒绝袒露自己的目的,只是用充斥着恨意的目光死死地瞪着德莱特和他的走狗们,她使用海洛茵曾经给自己的神之力尝试跟这些贵族的杂种们同归于尽,尽管失败了,她却也因此而脱困,得到了彼得的接应,逃过了骑士的追捕。
她一路过来,吃了很多苦。
她甚至不知道海洛茵是死是活,但是她却从来没有想过抛弃自己的主人。
她养伤的时候,就靠在自己曾经居住的小出租屋的床头,满头大汗地咬着牙给自己换洗染血的绷带,头发被疼出的汗水黏成一缕一缕,团在棉被里气喘吁吁。
她弯曲着脊背,明显的脊椎曲线一起一伏,小麦色的肌肤绷得紧紧的,脸整个埋在被子里,让人分不清她是疼痛还是抽泣。
该是疼痛吧。
阮笙想,哈蒙才是她真正的骑士,她从头至终都没有拿起过剑,却是一个,比任何人都要称职的、只属于她的骑士。
第二个心形消失后,阮笙来到了第三个房间。
让她诧异的是,这个房间里的心形里旋转的数字,不再是100%了。
这是一个蓝色的心形,里面闪烁的“99%”从白色向下逐渐过渡到深黑色,一闪一闪,呼唤着阮笙。
阮笙用掌心轻轻托起蓝色的心。
纷杂的思绪瞬间涌入她的脑海之中,悲痛的,沉重的,恐惧的,哀伤的,欣喜的,忏悔的,绝望的,她从来没体验过这样复杂又深重的情绪,就好像一个人沉甸甸的一生,都被融进了这样一颗小小的爱心里。
蓝色的光芒轻柔地将她包裹。
这是一个在熊熊火焰中消亡的村子。不知为什么,这回阮笙竟然不再是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她感受到了烈焰灼烧的疼痛,才后知后觉地跟着村民们如鸟兽般四散逃跑。
远处,熟悉的魔焰高昂又爆裂沸腾地吞噬着一切。
树木轰然倒下,风中随风飘荡的衣物床单被火焰燎烧,茅草屋被蚕食,碧绿的草甸焦黑一片,近处,妇人抱着年幼的孩子奔跑着,却还是被凶残的魔兽拖入火焰之中,他们绝望地哭喊着,朝着天空伸出求救无援的手。
阮笙跟着跑到了农户家里,浑身脏兮兮地滚进了床底,捂紧了嘴巴,灰尘漫舞中,一个年幼的女孩被饥饿的魔兽啃噬着,血顺着她干瘦的脚踝,一滴一滴地滴落到地面,渐渐汇聚成一滩。
她不敢让自己发出来一点儿声音。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这时,她不经意地抬头一瞥,看到了对面灶台下藏着的,黑漆麻乌的小男孩。他跟她一样,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狼狈极了。
只有那猩红色的眼睛,又大又亮,瞪得死死地,看着他正在被魔兽拆呑入腹的妹妹,脸上的肌肉狰狞地抽搐着,嘴唇咬出了血,两行眼泪从眼眶冲刷而下,把脏兮兮的脸颊冲出了两块干净的区域。
他似乎要把这样的一幕刻进眼睛里一般。
残局之后,他手脚并用地爬出来,捧起地上残破的衣物,抱在怀里,嗓音沙哑地哭,直到发不出任何声音。
东方,天色渐明。
村子一片狼藉。
年幼的孩子失去了所有的家人,瘦弱的身体被罩上沉重的盔甲,赶鸭子似的前往魔物泛滥的边陲之境。
他胆小如鼠,畏畏缩缩,甚至只要看一眼那骇人的魔兽都要吓得发疯,他在黑夜里不要命地奔跑,奔跑,逐渐成为了魔域那传闻中嗜血残忍的王。
他仍旧胆小,仍旧畏畏缩缩,仍旧懦弱,却于黑夜中寻到了一盏明亮的光。
他曾经那样害怕毒与死亡,却心甘情愿地喝下了所有她亲手制作的毒药。他那样害怕未知的困难与陷阱,却在明知一定会有去无回的情况下加入佣兵团,进了浮月森林。他那样害怕烧死了家人的可怕的魔焰,却为了成为魔域之王跳入火中,淬骨三天三夜,痛得几乎要昏厥也在所不惜。
……只要是为了她。
魔族亲王嘲笑:
“为什么会把那样一个弱小的人类奉为明光?”
帕斯塔莱不说话。
魔族亲王走后,魔域又下起了大雪。
她走后,这是第三场大雪,帕斯塔莱伸手接住雪花,用黑色的尖锐的指甲划破了脉搏,血液滴落在院子里的雪地上,燃烧起熊熊烈火。他站在火中,任由自己被曾经最为恐惧的烈焰烧灼。
因为濒死时总会出现幻觉,她总会浅笑轻吟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哪怕知道是假的也好,帕斯塔莱只想再看看她。
看看她对自己笑。
他曾经很用心地听她的话,在魔域推行了一系列改革措施,推翻了很多旧王颁布的不合理条例。他乖顺得如一条狗伏在她的小腿边,感受着她皮肤的温凉。
少女的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顶。
“想要什么礼物?”
那是她第一次夸赞他,也是她第一次要奖励他。
帕斯塔莱好像整个人浮在一只气球上,飘飘忽忽的,踩在棉花上,他感觉到不真实:
“……主人,请对我笑一笑吧。你的笑容,是值得被放在博物馆珍藏的世纪宝藏。”
他如愿得到了少女清浅的笑,幸福到不敢置信,脑袋晕晕乎乎,脑袋里有一朵接着一朵的烟花炸开。
那是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卑微的少年,从出生开始,人生就被泡在臭水沟里。他浑身泥浆,在泥潭匍匐着前行。
直到苦涩的他被人打捞起来,擦拭干净,他第一次因此看见了这个崭新的人生。
他笨拙地试图追上那人的步伐,他哭泣着,跪伏在地上,扯着她的衣摆磕头恳求,“……别丢下我,我什么都不在乎,除了你……求求你……”
“没有人爱过我……主人,没有人教过我,该如何去爱人……主人,你能不能教教我?我做错了好多好多事,伤害过你很多次,我甘愿拿我的一切去补偿,可是,你能不能……不要离开我?”
明光转身离开。
魔王重新变回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躺回水沟中,满身泥浆。
倾盆大雨下起来,浇灭了满城的魔焰。
阮笙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回到了沃米卡。
可是城池中似乎除去满目疮痍,好像只剩下了她。她淋着雨,一步一步,就这样走到自己曾经坠楼的地方,那个年轻的魔王像个孩子似的,跪在地上,他的黑色羽翼被烧成了骨翼,遍体鳞伤,除了烧伤还有魔法攻击的创口。
他垂着头,如一条濒死的落水狗,血流了千里。
阮笙轻轻蹲了下来。
“……帕因。”
她的声音虚无缥缈得如同从虚空中传来。
青年的手指动了动。
是幻觉吧。
他挣扎着,抬起头。
玫瑰悲悯地垂下头颅,充满了神性,眼中不见喜悲的个人情绪。她湖绿色的双眸在背后黑色无尽的天幕下涤荡了他污浊不堪的灵魂,玫瑰色的长发如燃烧的烈火。
她朝着他伸出了青白的指尖,点在他的额头上。
他看见一条锁链从他的身上延伸出来,连接入她的掌心。
主人。
主人。
……海洛茵。
他好想再叫叫她的名字,接触她皮肤温凉的体温,听她呼唤他的昵称。
海洛茵,我的主人,我终于要死了,从这无谓的世界解除一切束缚,奔向另一个尽头。
只是这最后的时刻,他不愿意再奢求她的爱了。他满身泥浆,会弄脏她的鞋尖,他只是想卑微地以死来求得她最后的原谅。
帕斯塔莱双手为她捧上最后一个守护魔神。
寂静的雨夜里,黑幕中除了哗啦啦的嘈杂雨声和燃烧将烬的木柴被淋灭的噼里啪啦声,就只有魔神悲伤的低吼。
第二只守护魔神在海底和卢修斯战斗时用掉了,只剩下最后一个。失去了这最后一只魔神,魔王血脉就会彻底消失,他也会彻底失去重生的可能。
即使这样……
这是我唯一的一点儿利用价值了。
主人……就当这是我最后的歉礼,请收下它。我曾经心胸狭隘到嫉妒您身边的一切,甚至是哈蒙和能够陪伴您的守护魔神。
可是现在,我将死之际,却希望,它能够真的代替我去陪伴着您……我的主人,哪怕您在我死后,看见它的时候,能想起来一点儿这个名叫“帕斯塔莱”的、深深地爱慕着您的人,这样就好。
只是这样……
就行了。
他没有任何资格奢求更多。
那玫瑰色长发的少女左手接过魔神脊椎,右手在虚空轻轻一握,索魂镰如一轮闪烁着寒光的弯月,利刃“哐当”一声,隔断了他的灵魂的束缚锁链。
帕斯塔莱感觉身体一轻。
多余的一切都被去除,所有的污渍都被清洗,他的灵魂从未有任何一刻这般纯洁澄净。就像是清澈见底的湖泊,没有一丝杂质。
他好像一缕风。
“想得到我的原谅,仅仅是这样还不够格。”
雨幕中的塔纳托斯拄着索魂镰,她把守护魔神脊椎朝着帕斯塔莱抛去,那飘渺的魂魄化为一道光,被吸入了魔神的身体中,舒展开庞大的身躯,降落在地面,尘土飞扬。
“我以塔纳托斯之名,征用你,帕斯塔莱,成为我的专属坐骑,任我驱使千年,直到你洗清你所有的罪孽之后,才可向我赎回你的自由。”
少女的声音似乎有着穿透黑幕的力量,直抵帕斯塔莱的心。
他内心的情感翻涌着,看着玫瑰以高傲的姿态立在夜空之下,旁边就是曾经的自己的尸体。
这是换了一种形式的驱使,也是他最后的陪伴。他自愿以这样的形态,向她赎罪,百年、千年甚至直到世界尽头,也无怨无悔。
即使无法说话,他也在心底用颤抖的声音,默默道:
……是,我的主人。
……
阮笙睁开了眼睛。
那颗心形上的数字,已经变成了“100%”。
渐变的黑色也逐渐染白,它最终如同前面两个房间的一样,消融在了她的掌心。
她轻出一口气,转身离开这间房间,推开了下一扇门。
第126章 以死神之名(2)
罗兰·瓦伦汀趁乱逼宫了。
宫殿的台阶上躺着无数的尸体, 血流成河,远远看去,好像铺上了一条长长的红色地毯, 迎接新皇的加冕仪式。
不久, 天空下起了雨。雨势转大, 渐渐地浇灭了皇城里的火灾, 也冲刷着台阶上的血迹。
罗兰一手拎着剑, 一手提着皇帝的头颅,走进皇宫,身上的血水一路滴滴答答地淋下来, 在地上汇聚成涓涓小溪。
左右两排跪着瑟瑟发抖的臣子们,他们噤若寒蝉, 好像半个身子埋入坟墓之中般死气沉沉。
罗兰坐上王座,架起一条腿,整个人像是从尸堆里捞出来一般弥漫着死亡的血腥气,脸上也沾染了干涸的血迹。
他把皇帝的头颅往下一扔,头颅骨碌碌滚了下去,众臣浑身打颤。
“少公爵人呢?”
他笑了一声, “敌军兵临城下, 他当缩头乌龟去了?德蒙特家族世代就养出这么个废物吗?”
没人敢回答。
“谁敢上前线?”
见无人应声,他抬高了音量,问了一遍。
照旧没有回应。
“嗤——”
罗兰掌心抛着象征帝王的皇冠,一上一下,引得众臣的心脏也一上一下地起落,他们感觉好像自己就是那修罗手中的物什——只要他手歪了一下,他们的命运也会应声而碎。
大雨中,依旧有乌鸦刺耳的哀鸣传入。
刺透雨幕。
他不说话, 就好像是在给他们上刑似的。他们不说,谁知道眼前这样嗜血疯狂的暴君,就在几天之前,还是个高洁冰冷的光明神神殿神使呢?
谁都无法相信。
仅仅是复仇的动力,是无法让他变成这样的。他的眼神已经不再是一个人类了,那是一个幽灵——不属于任何国家、地域,在这片大陆上飘荡的、誓要撕碎一切的幽灵。
与其说是精心谋划的复仇,不如说是遭遇背叛之后的残忍泄恨,他只想发泄一切——
即便拉着这个国家一起沦亡也无所谓。
所有人都这么想。
亚特帝国的末日,还是到了。从百年的大陆战争那时起,他们就已经犯下太多错误,如今哪个贵族家里积蓄的财产不是罪孽累累?
不过,压抑的氛围暂时性地被打破了。
穿着军装,腰带佩剑的少公爵进了宫殿,他冷眼看着王座之上的罗兰,似乎对这一切并不惊讶,早就有预料了似的。
惊讶的是众臣们。
他们一个个在罗兰剑斩旧皇时都压制住的情绪,这一刻却纷纷倾泻而出,眼睛瞪得铜铃似的,圆圆的,张大了嘴巴,不可思议地盯着德莱特·德蒙特。
年轻的少公爵,今年甚至不到二十一岁。
头发已染上一片银色。
他的眼神再无波动与情感,像是机械转动的木偶,浑身肢节都僵硬着,背挺得笔直,像是要维持最后的自尊。
罗兰眯眼睛,上下打量他一番,冷嘲:
“好称职的骑士长啊——皇族的一条狗,是什么让你成了这幅样子?”
德莱特的眼珠机械地转动了一下,他没回答。
罗兰也哼了声,他不关心德莱特,只拎着长剑,胳膊支在膝盖上,手腕垂下,剑在半空晃荡着,他倚着下颌,金色的长发垂下,“啧啧”叹着德莱特如今这要死不活的样子。
“那你就带着所有的禁军和皇族近卫骑士兵团,去前线剿灭魔族吧,如何?”罗兰轻飘飘地,“毕竟是骑士,总要在最后关头把剩余的价值为民为国燃烧殆尽。”
群臣惊恐。
“宫中无人守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