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唇颤抖着,试图抬起手给自己加一个清洁咒,她的身上太不舒服了,又冷又饿,不知道磕碰到哪儿了,一些地方还有淤青,隐隐作痛。
但是她已经连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算了吧。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
等一会儿,休息一会,只要再睡一会就好。等到醒来再想想该怎么应付这一切吧。
她倦怠地垂下睫毛。
然而。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温暖却笼罩了她。
身体上的病痛被快速地治愈着,阮笙感觉浑身僵硬冰冻的血液几乎都流动起来。原本僵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的身体,就好像是三月里遇到春风的枝头的花儿,竟然缓缓舒展了身体,排斥、低落、抵触的情绪也在溶散,花朵在逐渐接纳这个还有些寒冷的初春。
……发生了什么?
好熟悉的温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阮笙甚至觉得自己如同被一双巨大柔软的羽翼包裹住,揉进温暖的怀抱中。
这样熟悉的温度让她心悸。
“……冕下。”
她不敢置信,呢喃声散在空气中。
她本没有期待过任何回应。
但是却得来了祂的回应。
那神明的声音如临耳侧:
“我在。”
啊……
只是这样两个字,就让她拥有了想要落泪的冲动。
阮笙说:“……抱抱我。”
神明回应了她。
她被揽进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中,世界都被金色的光芒笼罩,尽管看不到祂的容貌神情,她却把脸埋在她的肩窝中,心悸到浑身颤抖,险些哽咽到窒息。
“……冕下,我多希望,这不是我的梦,也不是你留在我身上的一缕神识。”少女紧紧地搂着祂,不舍得松手,“我的眼睛失明后,除了不方便之外,我没有任何感觉。直到今天,我才从心底升起这样强烈的遗憾和不甘……只要能看看你,我的心也不会如这样,浸泡在痛苦的苦蜡中……”
她的话却在此时戛然而止。
因为她感觉到了,自己脖子上滚烫的水滴,一滴一滴,顺着她的脖颈滑落下来,浸湿她的衣衫。
不是潮湿的地下室顶渗漏的水,因为这水滴这样热切且滚烫,几乎要灼伤她的皮肤。
“……冕下……”
少女震惊到不可思议,她忍不住伸出手,莽莽撞撞地摸索着,摸到了青年脸上的水痕,她恍惚喃喃,“您……您流泪了吗?”
“……”
神明默认了她的话。
“您在为我哭泣吗?”
“……是的,海洛茵。”
“我、我第一次见到,哭泣的神明。冕下,您竟然也会流泪,这真让我……”
惶恐。
少女最后一个单词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她的脸便被塞缪尔温暖宽大的手掌捧住,祂的指腹温柔地描摹她的眉眼,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传递着祂身上的温度。
阮笙感受到了祂浓重的悲伤。她好像溺在一方悲伤的温池中,没有边际似的,只有源源不断的眼泪涌出,把她淹没。
神明无声地流泪着,他拥着少女:“……这次不是神识,我来晚了,海洛茵。”
那温暖干燥的指腹从她的眼睛上挪开的刹那,阮笙睁开了双眼。
世界第一次在她的眼中变得这样清晰。微弱的暗光,被切割得不规则的阴影,地下室渗水的天花板和墙壁,简陋生锈的设施……
还有面前的青年。
她能看见了。
看见这几乎令人不敢直视的时刻千年不得一见的落泪时刻。阮笙只觉得,这一刻,即便是世界也要为之恸哭哀泣。
那样悲悯,那样神性。
她的眼睛被一双手覆住。
还没有取回神格,这个时候直视完全体的塞缪尔,会让她的精神受到极大的损害。
“冕下……”
“你问我,神也会流泪吗,我回答你,是的。”
神明的声音响起,隔着掌心,从她的面前传来,缓慢地、缓慢地,祂承认道,
“……神明今夜,只为你哭泣。”
第123章 戴着镣铐起舞
仅仅是片刻的相拥, 阮笙就感觉自己的浑身充满了决心和力量。
“看到你这样,不需要我也能够把一切处理得很好,我高兴又失落, ”神明直白地诉说着自己的情感, “或许你不需要我, 独自一人也可以完成试炼。”
“冕下, ”
阮笙把祂拥得更紧, “塔纳托斯或许不需要至高神……但是海洛茵需要塞缪尔,就像一个灵魂需要另一个灵魂。”
“……是的,正如你说的, 我也需要你。”
“是需要我的忠诚吗?”
“不仅仅如此……”
塞缪尔轻柔地用掌心摩擦着她的头发,低吟道, “我需要你赤诚的爱。我在很久之前,把你从冥河流域打捞起之前,在昆特兰城,我们就曾经相遇过。你或许因为应激创伤反映不再记得那些时候,又或许纯粹是在时间的冲刷之下忘记了……但是我却依旧记得。”
阮笙有些迷惘地眨着眼睛。
“那个时候,我告诉你, ‘我的诞生或许就是为了与你相遇’……”塞缪尔摇摇头, “你不记得也没关系,等你拿回神格,我会帮助你回忆起这段经历。”
她攥着祂的手心。
脚步声由远及近。
“那么现在,去完成你最后的收尾任务吧,海洛茵。我在神座上等你。”
*
阮笙被警卫队的人带出了监狱。
尽管她的手脚上还都戴着镣铐。
他们说,少公爵大人要见她。
阮笙倒是有些诧异,德莱特都中了那样的毒药,居然还能有气力找她, 是想把她抓过去亲手杀了她吗?
见到德莱特的时候,虽然她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还是忍不住愕然。
青年在这短短的不到两天时间内迅速消瘦下来。形销骨立,脸色苍白,唇色惨白得如同一张白纸,更衬得他的黑发泼墨一般的黑,那双蓝眼睛眼神摄人。
他看起来非常病态,却仍旧穿着整齐的军服,戴好手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笔直地站立着,看着少女。
柜台上的老旧唱片缓缓转动,一支舒缓暧昧的歌谣如月光般淌满了整间屋子。
德莱特对她伸出了手。
阮笙抬了抬手腕,示意他看自己手上的镣铐。
青年拔出腰间的佩剑,疾风一般挥刀,斩断了她双手之间的锁链。只是枷锁仍旧紧紧地套牢在她的手腕上。
即便青年的动作再流畅,再行云流水,阮笙也依旧能够看出他的力不从心。毒药夺走了他的绝大部分精神和体力,仅仅是举剑这样的小动作,他也很吃力。
只不过,他不想在她的面前表现出来而已。
“还有脚踝上的……”阮笙动了动双腿,发出“哗啦哗啦”的金属碰撞声响。
“我不会斩断它,让你有机会逃跑的,”德莱特冷漠地回答道,“就这样跳吧。”
戴着镣铐起舞。
音乐响彻在房间里,穿着军装的青年带领着被镣铐束缚的少女,在落满月光的房间起舞。
他跳得很慢,因为身体跟不上,也因为对方还戴着沉重的枷锁。少女每抬一下腿,都会发出沉闷的金属与地板碰撞发出的声响,瓷白的皮肤都会被磨出血色与红痕,鲜红的血迹沿着斑驳腐蚀的枷锁滑下,铁锈味在室内蔓延。
不过他选的曲子也很慢,绝不会因此而跟不上。
这是一场痛苦的舞。
两个人都几乎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都被疼痛折磨着,谁却都没有率先开口提议结束,仿佛谁先开口,谁就输了似的,这不是一场舞蹈,而是一场斗兽场上双方凶残而肆虐的博弈。
绝不可以认输。
谁先认输,面临的,就会是被野兽咬断咽喉的结局吧。哪怕再疼痛,再力不从心,也要咬牙坚持着,抓住对方的手,紧跟上每一步,精准地踩到每一个位置,每一个音乐节拍。
阮笙瞪着德莱特,死死地,那眼神像是在说,“我不会输,我等着看你求饶”。
德莱特高高地仰着下巴,他已经苍白病态成这样,气势上依旧一刻不肯松弛,制服上仍然挂着锥子和绳索——那骑士的象征,他的神情像是在回应她,
“求饶的应该是你才对”。
一曲终了,阮笙气喘吁吁。
德莱特倒是没怎么喘大气,可是如果仔细看,便会发现他的衬衫衣领已经被冷汗浸湿,手指也在小幅度的颤抖着,几乎快要站不住。
阮笙抹了抹额头,挑衅地笑道:“你看看你,多狼狈啊。”
“你比这更狼狈的时候,我都见过,每一次都是遍体鳞伤地从床上醒来,每一次都让我以为,你要永远离我而去。”德莱特却说。
“很不幸地告诉你,这一次,我真的会永远离你而去。”
“不,你没有这个机会。”
德莱特休息了一会儿,完全稳定下来之后,才慢慢走过去,他看着少女茕茕不驯的瘦削身影,默了半会儿,垂眸道,
“从前我想,你只要以妹妹的名义陪在我的身边就好了。只要能看到你,不管我们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我都无所谓,也不在乎。可是现在,不行了。”
他抬起眼睫,一汪死海便把波涛席卷过来,
“我活不久了,海洛茵。我没多长时间好活,即便日日与你待在一起,时间也远远不够。”
“所以,你不满足于这样的关系……你想让我给你陪葬吗?”
“不。”
出乎意料的,德莱特摇了摇头,“人死如灯灭,我理解这一点,我不需要你陪着我去死——但我要你,在我死之前,身心都完完全全地属于我。”
“……你……”阮笙蹙起眉头。
“嫁给我,海洛茵。”
那青年这样说道。
他顿了顿,继而说,
“以公女的名义。”
阮笙惊愕地睁大眼睛。
她禁不住从喉咙溢出几个断断续续的词汇,
“德莱特……你是真的,疯了……”
“是的,所以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青年说到这儿,停下来,歇了一会儿,月光映得他的脸毫无颜色,死一般的苍白,“……背上怎样的骂名也无所谓,他人怎样唾骂也好,德蒙特家族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也罢,我只想得到你,海洛茵。因为答应过你,我不会让瓦丽塔踏进这里半步,所以你依旧是公女,直到死,你也是。”
她摇着头,“……我不明白。”
青年却自顾自地继续说着,“你不需要明白。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自己的亲生哥哥爱上,不知道怎么地被他胁迫威逼屈服于他的身下,被迫着穿上婚纱嫁给自己的哥哥,被迫与同源的血脉相交融……这一切,都跟你毫无关系,都是我逼迫你的,是我对你强取豪夺。”
“我死过后,为我守寡三年,你便可另嫁。德蒙特名下所有的财产、矿脉、地契……全都属于你,你想嫁给谁,便嫁给谁……只是,你的第一个孩子,必须姓德蒙特。”
“……”
阮笙只觉得震惊到无以复加。
“……为什么?”
她还是不懂。
“什么为什么?”
青年却来反问她。
“为什么这么执着。你的前途,你的未来,你的家业……全都栽在这一步上了。假如你没有这么做……你想过吗?你想过你本可以拥有的人生吗?”
德莱特沉静地摇了摇头。
他的话没有迟疑和犹豫,像是每一个字,都直接从心底飞了出来那般坦然和直白。
“从意识到我对你的情感的那一刻起……海洛茵,我就再也没有资格,说出‘我本可以’这种话了。”
“是你,引诱着我走向堕落的深渊,而我却甘之如饴。”
德莱特声音低沉,在被月光照亮、灰尘漫舞的室内回响。
“好了,那么现在,选一个吧,”
青年举起剑,指着她的额头,“海洛茵,现在,去我的床上,或者广场上的绞刑架。”
“只能,二选一。”
佩剑的剑尖抵着她的额头,让阮笙的思维恍惚着,仿佛回到了去年的夏天。
那时,她也被罗兰这样指着,那时,她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魔法废柴,那时,德莱特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骑士为了他的妹妹违背了诚实的本能,撒谎欺骗他人,只为带走怀中的少女。
现在,用长剑威胁她的人变成了他自己,现在,他的眼神不再坚定、正直且澄澈,而是燃满了爱与欲的焰火,沸腾炸裂一般地灼烧着,不加掩饰地注视着她。
“我一个都不想选。”阮笙脸上不带分毫惧色。
“由不得你。”
德莱特旋转了一下剑柄,脸色苍白地咳嗽了几秒钟,浑身耸动着,依旧没卸下气势,他只想令她就范。
“我会一直陪你耗下去,直到我们一起死亡,或者世界末日。”
即使是末日,我也不会松开我的剑柄,我们在这里僵持地化作两座雕塑,就这样一直立到世界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