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街头的那起动乱,第一声魔法轰鸣,这场大陆争端的导火索,是你和盖亚之间的利益纠纷引起的吧?”
阮笙垂下眼睫,轻声说道,”这是可以避免的,你们却并没有任何一人肯让一步。”
“……”
黑暗神唇角的笑意淡了下来,“小乌鸦,你清楚人类的本性吧?我和盖亚的纠纷是导火索,但也仅仅只是导火索而已。没有我们的教徒,也会有其他人去挑起其中一方的怒火。他们需要的不是过程,仅仅是一个借口,一个结果。”
“人类垂涎昆特兰的宝藏,是他们的贪婪之心在作祟,这场战争是必然的结果,是无法避免的。想要拿到宝藏,就得付出代价,不是吗?”
黑暗神摇着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小乌鸦,这是人类自食恶果,有人类的地方,战争就不会停止。这种道理,你比我更清楚。”
阮笙看着祂的眼睛,深深的。
这么久以来,她的双目终于可视,却是在梦境的情况之下。
黑暗神的双眸黑沉沉的,和阴沉地环绕在她身边的那团黑色的雾一般浓郁深邃。
“是否可以避免,你早已知道。不是所有的冷战最后都会发展成为这种世纪浩劫。别给你自己找借口,也别再纠缠着我了。”
阮笙从高高的废墟上跳下,黑色的斗篷翻飞,像灰蒙蒙的天空之下一只一去就不会复返的蝴蝶。
她像在对黑暗神说,又像是在对那团黑漆漆的雾气说:“既然没有神性,又怎么能指望你这种家伙会有人性呢?”
蝴蝶头也不回地离开那片废墟,声音在清晨的雾中变得缥缈而朦胧:
“神不一定必须要与人类共情,但绝对不能自以为神的身份对人间界降下各种干涉和压迫。”
“你以为你做的事情,冕下永远都不会知道吗?”
声音渐渐消失,
“天真的是你,卢修斯。你小看了人类信仰的力量。”
“……”
那单薄的少女拿起镰刀,身后跟着泱泱亡灵,每走一步,都不断有黑漆漆的影子加入她浩荡的队伍中。
她的步伐越来越慢,脸色越来越苍白,无数条充满怨气的丝线和枷锁连接着她,像绑着千斤沙袋沉水的人,最后精疲力竭到无法呼吸。
从夜晚到清晨,晨露滴下,转瞬即逝,朝阳即将升起。
她得在太阳升起之前让亡灵得到归所,斩断他们的枷锁,让其往生。
这是巨大的工程,阮笙知道,她一定会失败。
但是她还是按照原来的轨迹,浮上半空。她举起右臂,镰刀闪过凛冽寒光,风把她的长发吹起,黑色的斗篷也纠缠在黎明之前最后的黑夜中。
她在死亡中盛开。
亡灵们的怨愤无处发泄,只能投注在塔纳托斯的身上,在他们的眼里,她是世间死亡的代名词,是黑暗中盛开的一朵瑰丽的恶之花。
花盛开得越美丽,越璀璨,他们越是愤怒。从他们的灵魂中汲取的养分,为他们带来死亡的,无疑是这个罪恶的少女。
阮笙被迫承担他们加倍的怒气和怨气。
“你疯了,你疯了!海洛茵,快回来,你会害死她——你明知道这是个必死的结局!!”
聒噪的黑雾出离愤怒,却无法接近少女半分。
天边朝阳渐起,橙光在黑暗的阴影处开始大刀阔斧地开拓疆土。
阮笙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被强制抽出,又强制按回身体里,她像一个物体,一个身体不由自己做主,连重力也无法控制,混沌作呕的流体一样颠倒。
在卢修斯看来,少女逆着光,痛苦地闭着双眸,双睫轻颤,浑身僵硬地发抖,而她的身边,正不断地有一只青金色的蝴蝶粉碎、重组、再粉碎、再重组。
“……咦?”
黑暗神也看到她痛苦的神情,上前,“小乌鸦,你……”
阮笙的身体吐出一口血。她只能够闻到血腥气,无数次的撕裂已经让她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只有精神上的痛苦,让她冲动到想要解脱,甚至想要脱离梦境碎片,想……
呃,什么梦境碎片?
她的记忆仿佛也排山倒海地翻涌起来,因为不断切换意识载体,且不断被撕碎,她要花好几分钟才能拼凑起入梦之前七零八落的事。
要快点。
要快点,否则,真的会忘掉重要的事情。
好恶心,好想吐,头疼的要炸了。什么时候能结束?好想离开这里,好吵,身边什么声音这么吵吵闹闹?
黑鸟拢在黑雾之中,歇斯底里:
“海洛茵,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祂愤怒地来回穿过塔纳托斯的身体,“停下来,我不允许你再用她的身体胡作非为——!!”
祂蓦地转身,看着黑暗神:“……为什么不去救她?”
黑鸟长唳:
“卢修斯·埃卡特——那个时候,你就在她的身边看着,却为什么,不去救她!?”
祂无比怨恨,声音阴鸷绝望。
可惜黑暗神听不到祂的话。
青年只是抱着手臂站立着,看着苍白的少女,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卢修斯绝望又迷惘地拍着翅膀,祂就这样看着太阳一分一秒地升起,亡灵一个接一个消散,塔纳托斯的身体越来越透明、透明。
——祂想起来了。
卢修斯终于想起来,那个时候,祂为什么不去救祂的小乌鸦,而是站在一边,等待死神的陨落。
祂被迫重新捡回那段痛苦的回忆,祂又想起塔纳托斯陨落之后,日日夜夜,祂后悔得不得安眠的时候了。
那段痛苦的记忆,祂至今不愿意回忆。却在此时此刻,被阮笙强迫着直面这道伤疤。
而那原因,何其可笑。
——祂只是想证明,塞缪尔不会来帮助她。能在最后时刻救她的,只有祂而已。
塞缪尔确实不会来,祂与外界隔离,在众神山剥离祂的七宗罪。
而祂卢修斯也迟了一步。
祂只是想再等一下下,一下下而已。只要能够证明,她愿意回头,祂就在她的身后这个论题而已。
——可惜,这个论题从一开始,就不成立。
“……”
黑雾缭绕着,黑色的鸟在塔纳托斯的头顶一圈一圈盘旋,从远处看去,像是在绕着太阳,绕着火燎的广阔平原。
第一缕光映在阮笙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时,如同被剪断了挂线的木偶,少女从空中直线坠落。
青金色的蝴蝶也彻底消失,不再反复出现、破碎。
黑鸟发出尖利长鸣。
祂的第一道心理防线,正式崩溃。
然而这一切,只是刚刚拉开了序幕,真相将要浮上水面。
卢修斯要面对的,才是个开始。
第105章 “梦该醒了。”
渡鸦在沉入冥河之前, 也曾经是一个人类。
身为昆特兰城邦的后裔,研究所最年轻的后生药剂学家,渡鸦是最先得知城邦即将因为地质变动而沉没的。
拥有无与伦比的药剂学天赋的渡鸦, 作为第一个没有及时禀报国家统治者, 并在这场浩劫中死去的人类, 死后被迫接受惩罚, 在冥河河畔盘旋, 目睹曾经的挚友同僚们死去,不得转生。
渡鸦在长年累月的自责,压抑和绝望的氛围中度过了数百年, 她把自己沉入冥河,想要让灵魂湮灭以终结痛苦。
而在这时, 那只骨节分明、修长美丽的手把她从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打捞起来。
那是个神祇。
祂拥有一头美丽的白色长发,金色的瞳孔像是被融化的太阳,光顾了数千年来被寒冷的黑暗笼罩的冥河之域。
祂的眼神中饱含的悲悯与神性让渡鸦感觉到久违的温暖。
她的心重新回温。
“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
依稀感觉是有名字的,两个字,名在昆特兰语中好像属木,也是因此, 总有人说她天生就属于药剂学。
她忘了自己的名字, 却依旧记得自己所在的领域。
“不记得了的话,我给你重新取一个吧。”
那美到让她不敢直视,只能垂着头惴惴不安听诫的神明开口:
“海洛茵。”
“……”
“我觉得很适合你。但是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找回自己的名字。”
“……”
神明宽大温暖的掌心摸了摸她的脑袋,让她的干涸荒凉的心底升腾起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淅淅沥沥地下起了湿润的小雨,一点一点缝合她心底的伤疤。
“你愿意跟我回众神山吗?你不属于我的掌控之下,法则也不能约束你……我会让你化为原来的人形, 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离开这里,去往任何一个国家。如果你愿意,那就把你的手,放在我的手心。”
白发神明朝着她伸出手。
随着祂的动作,那渡鸦浑身散发出一阵淡淡的光。
她的身形越来越模糊,直到某一个时刻光芒霎时间褪去,玫瑰色长发的少女赤着身跪坐在神明身边,海藻一样湿漉漉的头发散在水面,她抬起头,湖绿色的双眸露出微微迷惘的神色。
头顶掌心的温度让她的身体逐渐回温。
“可是不管怎样,你都是永生的。你只能暂时性地陨落,然后在某处‘复生’。这是对你的刑罚,我无法干涉,或许你会因为永生而痛苦,陷入无边的虚无主义之中。”
神明对她说,“你可以选择逃避,或者试着去改变。你可以在凡间改名换姓,以无数个身份体验不同的人的一生,或者跟我回到众神山,我会为你寻找一份差事。假如你通过了最终考核,你可以拥有神格。”
少女垂下眼睫,似乎在思索。
“你不用那么快决定。”
仁慈的神明道,“这并不冲突。”
少女殷红的嘴唇动了动,她颤着睫毛,看向那神,只一眼,就因神性不得不低下头来。
她轻轻地、轻轻地伸出手。
却并没有把手放进塞缪尔的掌心。
而是牵起那只手,在祂脉络分明的手背落下清浅的一枚吻。
少女百年来说的第一句话,声音青涩微哑:
“我的冕下,我愿意追随您。”
她的声音颤抖也坚定,“直到……世界尽头。”
*
那个时候,塞缪尔对她伸出了手,将她于无尽的苦痛之中解脱。
现在,也一样。
在身体不断被抽离,意识不断被粉碎重组的时间里,阮笙断断续续了解了“谁是海洛茵”这个命题,也终于得知了命题的答案。
作为昆特兰最高级别的城邦科技,系统的目的从来都不是让她“攻略四个游戏男主”,而是帮助她通过死神试炼,让她的人性在一次次危机和死亡的磨砺中化为神性。
最后重回神位,复兴昔日的魔法与科技。
但是系统解锁的密钥,依旧是百分之百的羁绊值。
这是她的必经之路。
至于为什么是那四个人,她还并不清楚。
阮笙从空中落下,坠入亡灵烈火中。
黑雾看到一片阳光之中,光明被利刃切割,紧接着,时间停滞,那光芒竟然不能再往前推动一步,被生生隔绝在少女几步之外。
盖亚吗……?
……不、不是。
不是盖亚。
卢修斯清楚,盖亚从来不会做这种打自己的脸的事情。祂最讨厌塔纳托斯,更不可能帮她。
况且……
盖亚还没这么大的能力。
拦截自然的法则,只有……
祂们的冕下亲自莅临了。
巨大的羽翼展开,拢住身躯逐渐透明的少女。她像是一片琉璃瓦,脆弱易碎,就那样躺在神明的怀中,好像羽翼轻轻一扇,她就会破碎。
“……”
不应该是这样的。
现实里,塞缪尔没有过来。
祂把自己关在众神山,为了祂心爱的少女正在剥离傲慢。
不应该是这样。
卢修斯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混乱之中。
紧接着,塞缪尔轻轻一挥手,祂就感觉自己的身体——或者说是意识倒飞出去,直接撞进了黑暗神的躯壳之中。
祂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惊疑不定地跪下来,摸着自己的脸颊。
祂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啊啊……”
卢修斯整个人陷入一种极端混乱的状态之中,祂看着祂们的神,跪伏在祂的身前,看祂怀里抱着少女。
“冕下,冕下……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是海洛茵的梦,对吗?她受不了这种痛苦,便臆想出了您。但是,不对,这不对……”
卢修斯几乎癫狂,祂双眸猩红,双手手背青筋凸起,
“冕下,您为什么,能看到那只蝴蝶!?”
黑雾和蝴蝶,都是梦境之外的人入梦后才能看到的。就像是黑暗神本体看不到卢修斯,也看不到青金色的意识体蝴蝶一样,如果是被海洛茵臆想出来的塞缪尔,也同样绝不可能看到。
除非,这本来就不是原本历史轨迹上的塞缪尔。
……
既然这样,祂为什么,又会去救那只蝴蝶?
卢修斯不能理解,祂咬着牙齿,因为精神极度不稳定,身体疯狂在月神和黑暗神两种形态之中来回切换。
蓝色的长发陷入泥沼中,从来一丝不苟、精致的衣服满是脏污,绒面斗篷也变得灰扑扑的,祂的脊背颤动着,下唇咬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