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一边说着,一边拉起斗篷,小心地走下台阶。
黑暗神跟在她的身后,笑眯眯的:“好——”
卢修斯却知道,她是在跟祂说话。
祂飞到阮笙耳畔,阴鸷地开口:“你骗了我,海洛茵。用这种无耻的方法激怒我,是无能者唯一的手段。”
阮笙:“可是你还是被激怒了,不是吗?”
卢修斯:“因为你占了她的身体,还要用她的身躯再经历一次死亡。你最好尽快停止你的举动。”
“可这是梦境碎片。”
阮笙眨着眼睛,“这不是现世,卢修斯,她早就死了,没法再死一次。”
“海、洛、茵!!”
阮笙第一次看到卢修斯这么生气,但是太可惜了。
可惜祂现在只是一只被黑雾缭绕,连样貌都看不清的鸟,她想象不出祂愤怒的神情。
阮笙的印象里,祂从来都是笑吟吟,眼睛如同月亮一样——
就像是现在的黑暗神。
祂绕到阮笙面前,有点疑惑地“咦”了一声,“小乌鸦,你刚才叽里咕噜什么呢,跟谁说话?”
“跟你说话,”阮笙绕过祂,继续往前走,“跟平行时空的你说话。”
黑暗神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祂跟上阮笙,从后面伸过长臂搓搓她的脸颊。
“你都在跟‘我’聊些什么?”
“跟我们现在一样,一些没有营养的对话。”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伤心了!”祂一边作出苦哈哈的样子,一边忍不住好奇,“那个时空的我帅吗?比这边的我还帅?”
“很丑,是一只黑色的鸟。”她瞥了一眼黑雾,“因为一些事情,祂已经不做神了。”
阮笙来到通往人间的深渊接口,她看着漆黑的、没有一丝生气的无底深渊,轻声喃喃道,
“很快,大概连人也做不成了吧。”
*
亚特帝国二月的头版头条上,全都印满了那个男人的影像。
他一双深邃的眼睛凝视着镜头,好像在透过报纸观察着阅读者。他黑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往后梳去,压在军帽之下。他穿着挺括的骑士兵团制服,胸口别满耀目的勋章。
他的气势压下来,就是一头没有任何人敢小觑的猎豹。
这匹猎豹,今年将满二十一岁,是帝国冉冉升起的明日新星。
头版头条,是引爆全场、令无数读者为之震惊——
“是‘公爵’,还是‘少公爵’?德蒙特家族百年秘密浮出水面,家族继承人亲自披露的往事!!”
“……”
罗兰架着腿,把报纸翻出“哗啦啦”的响声,冷笑,“我从不知道少公爵这么正直的人,还能有这么心狠手辣的一天。”
德莱特坐得端正,他喝了一口苦茶,没什么表情地垂下眼睫,开口道:“过誉了。大部分,还是得益于神殿的帮助,否则事变没这么顺利。”
罗兰默了会儿,眯起眼睛,觑着对面的青年:“德莱特,你知道我最看不惯你什么吗?”
“我最讨厌你那张虚伪的脸皮,你想干什么,你心里都清楚,却非要装出一副清正的样子。”
罗兰两指捻着报纸抖了抖:
“你想要向害死她的人复仇,却对媒体说是为了伸张正义。你不愿意自己也趟进浑水,便找我捏造了假的神殿证明,连自己的生父也不承认,亲手把证据密封给皇室和所有贵族人手一份,逼得德蒙特公爵不得不下台、锒铛入狱,逼得皇室不得不讨好你,来掩藏这丑闻以平息动荡。”
他最后笑了一声:“悄无声息干大事,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了。”
德莱特:“你不是也没有意见吗?在背后推波助澜的人,没有指责我的立场吧。”
罗兰挑眉:“这不是指责,这可是赞誉。海洛茵还在的话,如果你也能像现在这般挡在她的身前,她一定会很欣慰吧?”
德莱特一言不发,低头喝着自己的苦麦茶,身边的气压低了好几个度。
突然,楼上传来了打砸声,噼里啪啦,尖叫声,和踢踢踏踏的混乱的脚步声。
“小姐,瓦丽塔小姐,您不能下去!少公爵他在会客!”
“小姐……啊——!”
“嗙!!”
一个金发的身影摔倒,又跌跌撞撞爬起来,挥舞着手臂,打开那些瑟缩的女仆:“滚开!别碰我,你们这些肮脏的平民!!”
她头发乱蓬蓬的,身上有磕碰的淤青和灰尘,她顺着扶手,踉跄着下了楼梯,看着德莱特的眼神愤怒仇恨。
她声音嘶哑:“德莱特,你疯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瓦丽塔扑过来:“他可是你的父亲!!”
女仆们惊惶地冲过来拦住她,把她绊倒,手臂压在后背。
瓦丽塔剧烈地挣扎起来,眼睛仿佛要喷出火光:“德莱特,你这个疯子!你为了一个已经死掉的人,一个跟我们家族什么关系都没有的人,竟然做出这种事,让德蒙特百年基业分崩离析……你会被神诅咒,你会下地狱的!!!”
“他也是你的父亲。”
德莱特没回头,就这样声音平静地开口,“你如果敬爱他,为什么不去救他呢?
既然还活着,就应该好好地感谢我,还给你留了一条命。”
他放下弥漫着苦味的空茶杯,擦拭唇角,瞥了一眼对面看热闹的罗兰。
德莱特起身,走过去,越过她。
“以后,这个家就要易主了。
瓦丽塔,你就这样,下半辈子每天都带着感恩的心,痛苦又绝望地活下去吧。”
瓦丽塔愣愣地,停止挣扎。
她眼神呆滞地被按在地板上半刻,直到罗兰笑着来到她的面前。
他蹲下身,“啧啧”两声,用打量落水狗一样的眼神看着她。
“真狼狈啊。”
“你现在,就是想回乡下,也没办法回去了吧?德莱特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跟那家伙的交易。”
“不是一个精明的商人,就不要轻易跟祂做交易。看看你现在这幅蠢样子——”
瓦丽塔从脏污的头发之间露出的眼神突然又凶狠起来,她狰狞地挣扎着。
“滚开!”
她大声打断罗兰的话,在对方愣神的时候丢出魔法团,可惜很快被克制住,按在地上,死死不得动弹。
“罗兰,你以为你又是什么好狗,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洋洋得意!?”
瓦丽塔龇牙,“海洛茵死后的这几个月里,你伤心了多久?这么多人里,只有你最没有资格高高在上地批判我!”
罗兰皱起眉头。
“你只是恨她而已。你只是恨她不爱你,恨她欺骗了你,你只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原本不相信她的死,不眠不休也要把她揪出来。现在尘埃落定,你没办法对一个死人做什么,你只能接受这个结果,不是吗!?她的陵墓,你去看过几次?你去的次数甚至还不如打扫温室花园的女佣!!!”
瓦丽塔喘吁吁地伏在地上,像一条缺水的鱼,也仍然瞪着金发的高马尾青年。
“傲慢冷血、自私自利,在我刚来沃米卡的时间里,利用我欺骗我,让我彻底仇视上了海洛茵,逼迫我不得不去找黑暗神,走上歧路……你敢说,你没有一样伤害过海洛茵吗?只是她死了,她没有办法张嘴说出来她的仇恨,让你个杂种亲耳听到而已!咳咳咳……”
罗兰冷着脸,按着她的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地板上:
“闭嘴!”
瓦丽塔半会儿后,缓慢抬起脸,她吸了吸满是血腥气的鼻腔,朝着对方咧开嘴:
“都不过是半斤对八两,罗兰,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最多,你不过好在你出生时是个男孩罢了。”
点亮五柱光,人生的巅峰也只能是圣女。
罗兰,却想复仇,却想成为皇帝,却想政教合一。
他看着瓦丽塔刺眼的笑容,脸色阴沉得可怕,心底的暴躁翻涌。
暮色西沉时分,神殿神使踩着刚刚清扫过积雪的道路,离开了公爵府。
不久。
一名绑着头发,穿着灰扑扑,看不出性别的矮个子正在翻墙。因为公爵府加强了戒备,她翻了好几次都差一点就成功,最后一次的时候,她被人拍了一下肩膀。
她浑身都警惕地耸起来,立刻转身:“谁!?”
“嘘!嘘!!”
那是一个灰发绿眼的青年,长相清秀,穿着低调,衣料却依旧能看出价值不菲。他用手指压着唇,声音很低,
“是我!”
“……”
“彼得。”
她想起来,有些疑惑:“……是你?”
那青年点点头,压低了声音,看了看四周:
“是我,跟我来,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哈蒙。”
第104章 这只是个开始。
104
哈蒙隐隐约约记得这个青年。
他是小姐曾经的未婚夫, 在小姐的升学宴上帮助过她。只可惜,这个青年在他的家族里没有什么地位,处处被他那优秀的哥哥压一头, 最后, 连婚事都没保住, 沦为了家族的笑柄。
没想到, 他居然会在这种时候来公爵府。
他有什么目的?
“呼……呼……”
彼得擦了一把汗, 确认周围没有人之后才停下来。
哈蒙并没有放下警戒。
她眯起眼睛,后退一步。
“有什么事找我?”
“是、是关于海洛茵的事情的……”
他气喘吁吁,急切地说道。
“小姐?!”哈蒙一把上前揪住他的领子, “关于小姐,你难道知道些什么?”
“我、我确实知道, 咳咳咳……你听我说,哈蒙,能不能先放开我的领子……”
彼得脸涨得通红。
“……”
哈蒙慢慢松手,“那你说吧,最好别让我知道你在骗我。让我听听,你知道些什么不一样的消息。”
彼得喘了两口气, 缓了缓脸色, 才开口说道:”公女她……不是真的德蒙特公女……“
哈蒙没有反应过来,愣了愣:”你在说什么?!”
……
半刻之后,她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不震惊吗?”彼得以为她会不敢置信。哈蒙的反应却出乎他意料的平静。
“不管她姓什么,她都是我的小姐。这一点是永远都不会变化的。”
彼得抿了抿唇:“真好。我还在担心。”
哈蒙:“担心什么?”
“你不相信我的话,或者就此变脸……”
彼得说着,摇了摇头,“是我想太多了。不过这件事情,不能够让其他人知道, 我也是那天去晚宴接应公女的时候……”
他仍就习惯性地称呼海洛茵为公女。
“这点我清楚,你不用担心。”
哈蒙说着,摇了摇头,“不过我还是不相信,小姐她死了。”
“我知道小姐是什么样的人,她经历了那么多,不会那么容易死的。否则,德莱特怎么迟迟不让小姐下葬?况且……”
哈蒙抬头。
天空蔚蓝无云,是近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她是我的小姐。我能够感觉到,她还活着。”
“这就是你……偷偷翻墙想要潜入公爵府的原因吗?”
“是。也不仅仅是这样,”
哈蒙说,“我为小姐购置的房产,这几个月,尤其是之前,被以非法所得的名义没收了大半。我觉得其中太有蹊跷了,不管小姐是否还在——即使小姐真的不在了,我也绝不会允许有人这样欺负她。”
“……假如她真的还活着,并且回来了,也能有一个安身之所。”彼得点点头,“我能做的不多,不过帮忙调查这件事还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的。”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不同又相似的决心。
“那么,有消息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
“下次再见。”
*
一片疮痍。这是眼前所见之景。
“卢修斯,即使见到这幅景象,你也能够无所畏惧、毫无惭愧之心地在这里笑出声来吗?”
“……”
阮笙回过头,看到那青年微微上扬的唇角。祂站在一片废墟之上,衣摆被风吹起,看着被鲜血浸染的草木,和被滚烫的血烫融的河面坚冰,好像在看着一片欣欣向荣的初春景象。
“小乌鸦不喜欢我笑的话,那我就不笑了。”
黑暗神看了她一眼,无奈地说。
“……”阮笙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应该跟过来,这是我的工作,况且,你明知道,你在旁边,总会使我分心。”
“分心?莫不是太在意我了?”
“你别总是曲解我的话。这样的场合下,还能说出这种话,卢修斯,你身为神,真的一点神性都没有了吗?”
阮笙蹲下身,用冰凉的掌心把一名失去下半身,痛苦地呻|吟的士兵的双眼合上。他终于带着感激的眼神咽下了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