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向末靠着东墙坐着,看了一圈家里的环境,刚想躲下再歇歇,就听到开门声,人未进声先到。
“你说说你,是不是傻。一天天的,你还能知道点儿啥?孩子上身了都不知道,还作呢……”
听这话就知道,除了亲妈没别人。
向老娘下了工就往闺女家跑,下午在屯子里就听说了闺女晕在了地里,也没说是怎么回事儿。下了工都没回家就往农场来,王家园子离农场七里路,步行半个小时的路程。进农场就听人说了,闺女是怀孕了不知道,给累晕在地里的。把好气得呀!进屋就开骂。
“好啦好啦,老太太,我知道错了,再不出去干活了。您可小点儿声吧,吵得我脑壳疼。”
向末果断装病,抬手就捂脑袋,装疼。
“你这是喝了什么药?带孩子呢,别瞎喝药。你女婿呢?把你自个儿扔家了?”老太太那眼睛跟探照灯似的,看到炕沿边放着的药碗,拿起来闻了一下,是药味,又在屋里没看到方逐溪,就问呢。
“您姑爷就是大夫,还怕吃错了药啊?就保胎的呗。下午见红了,给开了保胎药。这会儿去沟子里套鱼去了,说是晚熬鱼汤,给我补一下。”
农场边上有条小河,是大江的支流,直接通着三十里外的山里的。水不深,常年不断流,鱼虾河蚌泥鳅都不少。现如今这个条件,也没别的东西能改善一下伙食的。
老太太一听这话,脸色就放缓了。自家闺女是个什么德性,没人比她清楚的,小两口各怀心思结的婚,就没个好好过日子的样子。她这心就没有一天落地过。
“这就对了。婚都结了,就得好好的过日子。现在也有孩子了,也该把心思放下,好好养孩子,别整那些没有用的。把自己日子过好比啥都强,别人爱怎么着怎么着,跟咱都没关系,能不能记住?”
这个话,当妈的跟闺女也不是说过一次两次,老两口是苦口婆心的劝闺女,强扭的瓜不甜,后来终于肯结婚,别管找的谁,只要肯结婚他们就支持,结婚的时候方逐溪都只是一个人,亲家一个人没出现他们都不挑的,帮着把婚礼操办得风风光光的。婚后也老劝着,好好跟方逐溪过日子。可这闺女是左耳进右耳出,没见听的。这会儿吃了亏,总算是看到点记教训的意思了,老太太忍不住的又念叨起来。
向末就顺着老太太说,“嗯,记住了。以后啥都不想,就好好跟方逐溪过日子,好好养孩子。”
老太太又问怎么晕的,出血多不多,肚子疼不疼,又嘱咐些她的经验之谈,让闺女躺着,她顺手把药碗给刷了。脱了鞋上炕盘上腿坐着,手里也不闲着,拿起棉花笸箩里的棉花用手一点点的撕拉,一边唠嗑。
正说着话呢,向大嫂挎着一个筐进屋了,“才听说了,你说说你,咋就不能让娘省点儿心呢?”
方粮回家第二年结的婚,他这条件,自然是千挑万选,方大嫂也是远近都有名的泼辣人,家里爹妈天聋地哑,一个耳朵不好,一个嘴不能言,她是十岁就当家,厉害的出名。人长得也精神,还能干。她这样儿的,一般人家不敢娶,太厉害。她呢又不放心家里,非得等弟弟成年再嫁。就给耽误的婚姻,二十二了也没找婆家。在这二十岁不嫁就是老姑娘的时代,二十二,就是剩女了。刚好方大哥回来那年都二十三了,方老娘还就喜欢厉害的。两个利落人儿,相亲一见面也看对了眼。如今结婚四年,背一个抱一个,大儿子三岁了,老二是个闺女还没满周岁。
方大哥死活不肯扔下爹妈姐妹分家出去单过,一直跟老人在一起过呢。方大嫂嫁进家门第二天,方老娘就交了管家权。人家这长嫂当得也确实可以。对这些个小叔子小姑子都跟亲弟妹似的,该打打该骂骂,也从来不亏待。听这话也知道,但凡关系不亲近的,当嫂子的也不会这么跟小姑子说话的。
向末这么不懂事儿姑娘,跟大嫂关系一直还可以的,现在的向末就更没的说,躺在那边儿也不起来,冲着她嫂子嘻嘻的笑,“这不头一回儿,没经验嘛。谁知道这么快就能怀上呢……”
说得她嫂子拿眼剜她,这个话怎么接?说你俩身体好,一发入魂?这也不是当嫂子说的话呀。就换了话题,“你就是个没谱儿的。娘,要不你跟我爹住过来吧?看着点儿这小不省心的,可别让她再作出个好歹的,可怎么整?”
正秋收呢,家里两个孩子还得人看,老太太不能只顾着闺女呀,就摇头,“她自个儿知道注意就行了。多大的人了,还得爹妈看着?不用。她女婿就是大夫,还能看不了她?一会我就跟你一起回了。”
方大嫂还是不放心,“那要不,忙完了秋收,你俩搬回村里住吧?咱家刚盖的仓房,搭个炕就能住人。我跟你哥搬仓房住,你俩回去住。冬天天寒地冻的,路又滑,到年跟前儿公销社搬搬抬抬的活儿还多,你请上两个月假,回家猫个冬。”
向末一脑门子黑线,你这是真不怕我哥被人告吧?这么明目张胆的想让他走后门,好吗?
“没事儿,嫂子。我知道注意呢,肯定不多干。请啥假啊,个个都怀孕生孩子,咋还就我娇气呀?可别搞特殊化让人家讲究咱。冬天卫生所的事儿不多,方逐溪也能给我代班。实在不行,冬天让咱爹咱娘带着我大侄儿来住段日子。到时候再说呗。嫂子你挎这么大个筐,给你大外甥带啥好吃的了?”
说得向老娘和大嫂都笑,大嫂一边往外拿鸡蛋,一边还调侃,“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新媳妇儿,谁家刚怀上就一口一个大外甥了?我这才攒下的鸡蛋,都给你拿来了。回头再攒了再给你拿。我听你哥□□,好像是下什么文件了,不让自家养家禽,都要收到生产队里一起养。要是年前能定死,家里那鸡就都杀了埋起来,留着你给炖鸡汤喝。交上去白瞎了。”
这算计的。
“行行行,我可等着了。”
正说着话呢,二嫂子也进来了。她是农场小学的老师,家是郭粉房村的,她爹是大队书记,去年才结的婚,也住在农场家属区的,不过卫生所派出所和公销社这些都在住宅区的东面,学校在西面,跟场部在一片儿。她是下班听人说了向末的事,才过来的。反倒比大嫂晚了一会儿。
向二嫂跟大嫂子是两个脾气的人,说话轻声细语的,又是新嫂子,跟向末的关系自家没有跟大嫂那么亲蜜。她是拿了一包红糖来的,进屋打了招呼,也是问些常规的问题,关心几句,就安安静静的坐在方老娘的边儿上帮着弄那个要棉花,听着娘几个聊天,偶尔的插一句半句的,也不冷场。
“媳妇儿,睡了吗?看看我带什么回来了!”方逐溪手里拎着两尾得有三四斤重的大鲤鱼进屋。一看丈母娘和两个嫂子都在呢,他这一嗓子喊得几个人都笑,直接闹了个大红脸。
“娘您来啦,大嫂,二嫂。”只能硬着头皮打招呼。
“那什么,刚才邮局的小赵喊我说有我的包裹,我过去一趟……”找了个借口,他溜了。
快出了院墙的门了,才发现手里的鱼还拎着呢。就跑回来把鱼放盆里回了水养着,才又跑走的。
他一走,屋里几个女人笑得不行。
那笑声能传到院子外去,就看他跑得更快了,肯定是听到了。
“哟,瞧这小两口这个热乎劲儿的,我还真没看出来呢。”大嫂就跟向末开玩笑。
那是啊,以前俩人一天说不上一句话,干那事儿都是义务,一个月没有一回。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更别提什么知冷知热了。这不是换了芯子嘛,正经的老夫老妻,换新地图了,正新鲜着呢,当然热乎了。
“哟,你哥来了。我去接一下。”
方逐溪还没回来,方大哥骑着自行车到了。后车座上还绑着两个粮袋子。边儿上挂着一个白塑料桶,平常都是装散装白酒的,五斤装的大小。另一边还挂着个坛子,也不知道装的啥。
“哥,你这是把家搬来啦?不过啦?”都搬屋里堆墙角了,向末才看清楚,是一袋子大米,一袋子白面。那塑料桶里装的是大豆油,坛子里的是猪大油。还有个麻袋,里面用油纸包着一个猪蹄,两块猪骨头。还有半袋子蘑菇木耳。都是稀罕物,这年头谁家能吃得起这些个呀,也不知道才一下午的功夫,他是从哪淘换来的。
方粮咧着嘴笑,拿着衣角擦汗。“公社今儿个来领导,杀了一头猪,下午是我带着人去送的猪,又帮着收拾出来的,还不得跟着混一顿肉吃?别的哥给你弄不来,这些肉少别人都不爱要的,这不是让咱给捡了漏嘛。米面都是拿大黄米换的,一直在老刘那儿存着呢。原来是想留着过年的时候吃,都给你拿来,先可着我外甥吃吧。油和山货是在林场淘换的,这就是管得紧了,要搁到几年前,哥给打个野猪回来都行。”
战友多就是好啊,到哪都有熟人。方大哥这一波一起去当兵的,好多都比他早复员,有那么几个已经是小领导了,在公社里,林场里都能说得上话。他虽然只是大队长,不在农场,但在农场也是能说上话的,农场这不是也得跟各方资源置换嘛,他就是那个中间人。人活泛,到啥时候都饿不着。
那大黄米,是他带着人,在靠近山里的一片山洼子里偷着开荒种的。都是晚上去晚上回。村子里十几个青壮一起干的。都是嘴严的,没露出去过。一年里每家能打个三五袋的大黄米,够包一冬天的粘豆包了。不过都不敢那个可劲儿的用,会把那米再偷偷的拉出去,找人换成别的东西。有的换粗粮的,有换布的,需要啥就换点儿啥。自家不缺吃的,就换些细粮,给老人孩子甜甜嘴,过年包顿白面饺子。
农场的公销社里,就卖细粮呢,有票有钱谁都可以买。都知道向家除了老两口和向大嫂,成年的各个挣工资,条件好。能吃得起细粮,谁都不会怀疑。也不会往别处想。
“啥领导啊,这么浪费……”
老太太就问了一嘴。她想不通,这领导来了,能吃一头猪?
向大哥就笑,“省里革委会的,下来检查工作。都是小年轻的,好糊弄,送走拉倒,可别让他们瞎掺和了,不够添乱的。”
这不是秋收了嘛,农场是要保证粮食供应的,下来督导秋收工作,实际就是看着收了多少粮呢。一个个的,靠着武斗上的岗,啥也不懂,还啥都想管。让他们瞎指挥,啥工作都别干了,光伺候他们吧,一会儿一个事儿的。这不是,好吃好喝的给搓走拉到。
还不能说是为了招待他们特意杀的猪,那不是主动送把柄上门嘛。只说是秋收忙,没看住,猪把猪圈的墙拱蹋了一块儿,把它自己砸死了。就那么寸。死都死了,不吃也是浪费嘛!
见者有份,大家解馋,理由合理,就谁也别说谁了。
可别以为这时代就人人清如水。没那个事儿。那些搞武斗抢班夺权的,打砸了别人家自己藏下古董事画金银财宝的还少吗?这话普通老百姓说不定还能信,可像是向大哥这样儿的,还有向末和方逐溪这种后世来的,才不会信呢。
说到这个,向末到是想起来方家的事儿了。自家这边父系的王家向老爹连父母埋在哪都不知道,五六岁就成孤儿,一个人在到处浪浪要饭活下来的,这大北方的,他冬天就窝在人家的柴和垛里才没冷死了。好在这边儿地广人稀,吃的没有南方那么紧缺,他小的时候又是那位少帅当年的时候,北边儿在全国都是数得着的富裕,他也没饿死。挨到王家人看在同姓的份上收下他当放牛娃。母系这边儿呢,到是有根源,那也是八辈子的贫农。闯关东的时候,兄弟俩用担子挑着孩子一路要饭要到关外,扎下根,一辈又一辈的传到向老娘这一代,除了她们姐五个,还有一个隔房的堂弟。在农场当工人呢。再都没亲人了。人口简单得很。成分到到顶配。要不然几个孩子的工作也不能这么好安排。
到是方家,两头儿长辈的历史都是不可说。就冲方逐溪叙述的长辈们的那些事儿,要说他们藏家底没留后手儿,向末是打死不信。
也是刚刚向大哥说吃饭的事儿,她发散思维了一下,可别被那些小兵小将的发现了才好。
“那你放心,要是连那点东西都藏不好,他们还能是他们?”
方逐溪从邮局取了东西回家,娘家人没留下吃完饭,给他们省一口是一口,二嫂走回去就几步路。方大哥骑着那二八大杠,后面带着老娘,前面带着大嫂,不怎么费劲的就走了。两口子在家里拆包裹的时候,听向末说她的担忧,方逐溪就这么回了一句。
向末想想,也是呢。
那方家,一省的首富,得多钱,如今在老家还能保住祖宅和一小部分祖产呢。方外公家就更了不得了,那可是大土匪出身,能洗的那么白,到如今了还能靠着个小酒馆做生意,安安稳稳的,那能是一般人儿?
“是我想多了。人家对你这个原身不错,我也就多想两分。”不能占着人家身体,到了有难受的时候,装透明人的。
这个话方逐溪还是很认同的。
“唉,这年头儿,都不容易。过年的时候,咱也得想法子弄些山货给邮过去。你看看这些个东西,还不知道怎么攒下来的呢。”
向末就看那个大包裹,光是布,零零散散大块小块的,就得有十几匹,能做好几身的衣服,还都是时兴的料子。棉花得有十来斤,能做两床被子。还有两百块钱,和装了半盒子各种票的一个铝饭盒。这么些个东西,让向老娘攒,全家省吃俭用也得三四年能攒下。那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方爸又是个文弱书生,干不了什么,都是方妈一个人操持,大儿子结婚,还给邮了这么些东西,不知道怎么省出来的呢。
“结婚的时候仓促,就给家里打了电报,没成想给邮来这么些。”山高路远关里关外的,参加婚礼什么的那是想都别想。原本也只是告知家里一声,没想要什么的,他在这边有工资,活儿也不累,都挺好的,还要啥。真是没想到家里给了这么些。
别管人家是不是给亲儿子的,可东西到的时候是他们接的,以后用也是他们用,这因果算是结下了。
“是不是他之前也给家里邮东西啦?”
“是,不光给家里邮了,给老家那边儿也邮了。方家老爷子老太太都在呢,给小儿子过。都是亲近的长辈。他来这三个月,挣了一百零八块钱的工资,每个月给两边邮15块钱,还有粮食,弄到啥邮啥。”
方逐溪是大夫,别看年纪小,学的时间长啊。又是跟着很有本事的老大夫学的,医术是很可以的。刚开始大家看他年纪小,也不怎么信任,真是从跌打损伤开始治的,卫生所总共俩大夫,另是叫李栋梁的四十多岁的老大哥,跟向老爹一个出身,不过人家脑子好用,还敢下手,放羊的时候,羊有啥问题了就自己治。自学成的半个兽医,后来人医了他也敢下药,农场刚成立的时候,建卫生所,附近就他一个半吊子大夫,他就成了卫生所的所长。反正有大病也不在这边看,小病小痛的,都是成药,最多就是救个急,这年头儿得了急病,能活不能活,那就是看命,他这种也下药的,倒也救下来过那么一两个。没救下来的,人家也不怨他。方逐溪一上手,李大夫就看出来他有水平了,再有病人上门,他就让方逐溪治。一来二去的,生了病往县里跑的到是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