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解开大氅,见没人上前伺候,也没在意,随手搭在了椅背上,刚想坐到案桌前,想起布迦蓝的话,犹豫了下,还是站住了。
等着苏茉儿打了热水进屋,他胡乱洗了洗,才坐下来。他也不说话,先闷头舀了碗羊肉鱼汤,加了些新鲜的蒜苗,一连喝了三大碗,吃了小半碗新鲜的青菜苗,啃了两个饽饽。
吃饱之后,皇太极原本麻木的心,又重新活了过来,此刻钝钝地扯着疼。
布迦蓝撑着腰,在屋子里慢慢走动散步消食。皇太极卷缩在塌几里,目光怔怔随着她转动,好半天,终于说出了今天来的第一句话:“八阿哥没了。”
话一出,他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滚滚而出,捂着脸,失声恸哭。
布迦蓝看着他涕泪横流,顿时恶心得如鲠在喉,等他哭完哭够了,说道:“和谐有礼宫其他不相关的宫女,你不要杀了她们,留他们一条命吧。”
皇太极愣住,布迦蓝没有安慰他不说,一开口就为了些下贱的奴才求情,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们这些狗奴才,害死了八阿哥,就是碎尸万段也不为过!”
布迦蓝冷淡地道:“皇上可有证据,八阿哥是他们害死的?”
皇太极又顿住,恼怒地道:“不过是些奴才,也值得你替她们说话,难道八阿哥还比不过几个狗奴才的贱命?”
布迦蓝现在不宜生气,耐着性子道:“不要再造孽了,积点德吧。皇上既然是皇上,所定的律令,总得自己先遵守,不然其他人得有样学样,到时候皇上还有什么话可说?”
皇太极不是不知道,先前为立储闹出那么大的阵仗,现在八阿哥没了,不知道多少人在旁边看他的笑话。尤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豪格,更是毫无顾忌,就差没有大宴宾客以示庆贺了。
皇太极沉默了半晌,抹了把脸,没再纠结此事,叹息着道:“喀尔喀进兵归化,我准备亲自带兵亲征,盛京就交给你了。”
布迦蓝顿住,说道:“喀尔喀这一仗只能赢不能输,皇上既然要带兵亲征,就要打起精神来。若你还是这样,不如让阿济格或者济尔哈朗领兵。”
皇太极心中憋着一股子火,只恨不得大杀几场,方能泄去心头之恨,说道:“打喀尔喀不过小菜一碟,难道我这点本事都没了?”
先前他还能吃那么多,布迦蓝也觉着他能行,说道:“那行,你领兵就由你领兵吧,盛京我会看着。时辰不早,皇上若要回宫去,就早些走,若要歇在这里,就去前院。”
皇太极盯着她的肚子看了会,问道:“你最近可好?”
布迦蓝抬了抬眉,听到他关心,真是浑身不舒服,淡淡说道:“我很好,现在想要歇着了,皇上也早点去歇息。”
屋子里太暖太舒适,皇太极半点都不想离开,他伸了个懒腰,不情不愿站起身,说道:“我明天一早就回宫去,喀尔喀事情紧急,过两天就得领兵出发,你自己小心些。”
布迦蓝点了点头,算着这次皇太极领兵出去,如果一切顺利,三月份就会回来。如果不顺利,则会拖得更久一些。
等到那时,她已经生完孩子了。
皇太极出征喀尔喀没几天,布迦蓝上午眯了一觉醒来,觉着肚子不大对劲,隐隐作痛,她抚着肚子正要叫人,苏茉儿神色不大好,进屋说道:“福晋,和谐有礼宫大福晋来了,如今被拦在了大门外。”
布迦蓝蓦地笑了起来,若没有她的允许,海兰珠想要闯进来,只怕会被射成筛子。
她来了,真是太好了啊!
原本还在考虑,按着怀孕的月份算,这时还不到生产的时候,总得要费些心思隐瞒一下。
布迦蓝愉快吩咐道:“去把她放进来,然后再去通知国君福晋。”
苏茉儿领命出去,很快带着海兰珠走了进来。布迦蓝站在廊檐下,看着瘦了一大圈的海兰珠,外面阳光晴好,照在她带着清灰的脸上,加上她紧紧抿着的唇,令她看上去像是要吃人的疯婆子。
海兰珠这一路走进来,亭台楼阁,抄手游廊弯弯绕绕,几乎快把她快绕晕过去。
她此生从未见过这么好的宅子,再对比着先前令她得意的和谐有礼宫,嫉妒得几乎发狂。
而布迦蓝慵懒地站在廊檐下,高高在上,脸上带着微笑,海兰珠不由得悄悄拽紧了拳头,待看到布迦蓝挺着的大肚子,眼中恨意更甚,上前几步,质问道:“你为何要趁皇上不在时,放过那些贱奴,我宫里的事情,你凭什么来插手管!”
布迦蓝闲闲地答道:“为我孩子积德。”
海兰珠神色怨毒,恨恨道:“你别得意,说不定生个什么东西出来,生了养不养得大还难说呢。你也知道做多了亏心事,所以要为自己积德。让皇上放了那些贱奴才,要我儿孤零零在地下,无人伺候无人陪伴,哈哈哈哈,说不定很快,就有他的兄弟姐妹下去给他作伴呢!”
布迦蓝缓缓说道:“海兰珠,你知道我为何不与你计较吗?因为你在我眼里,连地里的蚂蚁都比不上,我随手就碾死了。你活着也是浪费粮食,其实我觉着,你与其那么放不下你的八阿哥,不如早点去死,下地狱去陪他好了。”
海兰珠本来就恨布迦蓝,八阿哥没了之后,她最怀疑的就是布迦蓝。
如今布迦蓝放走那些宫女,说不定其中有什么猫腻,她那么厉害,悄悄买通宫女害死她的八阿哥,不过是轻易而举的事情。
海兰珠满腔的恨意实在是无处发泄,若是见到布迦蓝过得如此好,要是她再生个儿子…..
海兰珠再也想不下去,不管不顾冲上前,尖叫道:“我跟你拼了!”
布迦蓝早就防备着她,海兰珠一碰到她的衣衫,就连着往后退了几步。她抓住紧张跟在身后苏茉儿的手臂,弯腰捂着肚子,痛苦叫道:“哎哟!”
海兰珠吓了一跳,眼中狠毒闪过,盯着布迦蓝的肚子,正要再上前,国君福晋已经赶了来,厉声道:“住手!快拉开她扔出去,布木布泰,你没事吧?”
宫女们立刻涌上前,死死钳住海兰珠,把她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
布迦蓝脸色惨白,说道:“我肚子好痛,只怕是动了胎气,快扶我去产房......”
第五十二章 ·
布迦蓝自认为是不怕痛的人, 可生孩子的痛,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阵痛一波接一波,她躺也不是, 站也不是。不断呼气喘气,来回走动一会, 又弯腰撑在床沿上, 咬牙等着阵痛过去。
产婆站在一旁, 紧张地扎着双手,不断劝道:“福晋,再忍一忍就好, 福晋还是躺着吧,躺回床上去,留点力气等会好生产呀。”
国君福晋追着她,不断拿着帕子给她擦冷汗,心疼地道:“布木布泰,熬过去就好了,你痛的话就叫出来,别憋着。”
安慰一会布迦蓝,又不断咒骂海兰珠:“黑了心肝的贱人, 要是你有什么事情,我就撕了她的那张皮!怎么能就这么把她放走了, 得把她绑起来,打断她的腿,看她还能不能乱跑!”
“不行,我得去吩咐门房, 以后再也不能放她进来,疯狗进来就该乱棒打死!”
国君福晋骂一阵, 看着布迦蓝惨白的脸色,担忧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还没有足月,孩子本来就难养大,要是生出来有个三长两短......
苏茉儿怕布迦蓝饿着没有力气,去煮了碗烂糊的饽饽进来,不时喂她一口,极力装作若无其事,说话的声音却在颤抖:“福晋已经生了三个,肯定会平平安安生下小阿哥的。”
所有的安慰对布迦蓝一点用都没有,好像是下面被砍了一刀,痛散发到全身,牵扯到五脏六腑跟着一起痛。她暗自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会要孩子了。
到现在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说女人生产就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不提生死,就算她这般长期习惯了伤痛的人,都难以忍受,何况是寻常女人。
那些说生孩子是女人天性,没什么了不起的人,都是彻头彻尾的混账!
布迦蓝从半晌午痛到晚上戌时左右,在她所有的力气与耐心都耗尽之时,巨大的痛楚袭来,她怒吼一声,好像是洪峰过境般,一股巨浪滚过,她的身体里也有什么东西跟着滚了出去。然后浪涛渐渐平息,痛意消散,她全身都像是泡在了汗水里,累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国君福晋惊喜的声音响起来:“哎哟,是个小阿哥!”
苏茉儿眼眶通红,泪水顺着脸颊滚落,拿着帕子不断给布迦蓝擦汗,哽咽着道:“福晋,是个小阿哥。终于好了,福晋先歇息一阵,等下奴才就给福晋换身干爽的衣衫。”
布迦蓝下意识看过去,产婆手上抓着个跟红包一样红的小猴儿,他闭着眼睛正在哇哇大哭。她没有听清是男是女,完全被那团红惊呆住,难以置信地道:“怎么这么红这么丑?”
国君福晋也没有见过生下来这么红的孩子,而且他太小,估计就五斤左右,暗自将海兰珠又诅咒了一遍,安慰着布迦蓝道:“等下就不红了,你别担心,现在你只管好生歇着,有我还有奶嬷嬷在看着呢。”
布迦蓝也不懂,只感到丑得惊天动地,实在难以相信,怎么会有这么丑的孩子。
看了一会,以前听说的母爱还来得及降临,阵阵倦意已袭来,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等醒过来,已经近半夜。她睁开眼睛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卧房的床上,身边躺着个小小的襁褓,红彤彤躺在里面睡得正香。
听到动静,在软塌上歇着的苏茉儿起身上前,轻声问道:“福晋醒了,肚子饿了吧,厨房里火没有停,奴才去给福晋拿些吃的进来。”
布迦蓝肚子也饿了,点了点头:“随便拿些来就行。”
苏茉儿出去吩咐完,倒了杯温水给布迦蓝漱口,见她盯着孩子看得目不转睛,笑着说道:“小阿哥的脸没那么红了,已经吃过了一次奶,他乖得很,也不哭闹,吃完了就睡。国君福晋说不要打扰到福晋歇息,让奶嬷嬷看着,或者亲自守着,奴才想着福晋肯定醒来就想见着小阿哥,便把他留在了福晋身边。”
布迦蓝松了口气,接过温水漱了口,又喝了小半杯温蜜水,说道:“我还以为是灯光呢,原来脸真没有那么红了啊,虽然淡了些,不过好似仍然很红。”
苏茉儿忍笑道:“前面三个格格生出来以后,当时也很红,没多久就变了样,如今三个格格,都比其他格格要白一些。小阿哥生下来最红,估计以后小阿哥也是最白,正好随了福晋。”
布迦蓝失笑,“男人白就是小白脸,太阳一晒就跟那关公样,白有什么用。他长得丑得很,你看这眼睛,跟一条缝一样,幸好一白遮百丑,不然以后媳妇儿都娶不到。”
苏茉儿笑了起来,说道:“福晋真是,小孩子生下来都这样,小阿哥哪里丑。国君福晋先前还说,小阿哥长得像福晋呢,说小时候福晋生下来时,跟小阿哥一模一样。”
布迦蓝听得直嫌弃皱眉,轻轻碰了碰红孩儿的脸蛋,指尖传来的触感,柔软细腻得不可思议。她心中涌起奇异的感觉,又再次碰了碰。红孩儿的小嘴动了动,哼唧了声,又继续睡得香甜无比。
她的心,像是被温水拂过,温柔涌动。到这时候,才真正有了为人母的感觉,真实感觉到,她活在了这个世上。
宫女送了鸡汤饽饽与小菜进来,布迦蓝吃了个大半饱。漱完口之后,她的精神恢复了些,脑子也重新开始运转,问道:“外面可有什么消息?”
苏茉儿四下打量之后,轻声道:“奴才已经打听过,都说福晋是因着被和谐有礼宫大福晋推了一下,才早产了。小阿哥没有足月,所以才这么瘦小。福晋生小阿哥,可是足足痛了快一天,要是足月了,这么小肯定生得快,幸好福晋运气好,小阿哥也有福运保佑,母子平安。”
又是福运,布迦蓝笑了笑,说道:“产婆嘴碎,得看着一些,别让她们说得太过,点到即止。”
苏茉儿说道:“是,奴才会看着的。现在时辰还早,福晋再睡一会吧。”
布迦蓝也倦了,打了个呵欠又睡了过去。次日醒来,苏茉儿进屋拉开窗帘子,她发现外面阳光灿烂,她侧头看去,见襁褓不在,急着问道:“红孩儿呢?”
苏茉儿噗呲笑了出声,嗔怪地道:“福晋真是,什么红孩儿,国君福晋说该叫九阿哥。国君福晋一大早就来了,见福晋还睡着,就把九阿哥抱了出去,说是怕九阿哥醒来吵着了福晋,现在几个格格正围在旁边看弟弟。”
布迦蓝哦了声,接过衣衫穿上就要下床,苏茉儿急了,忙上前搀扶住她:“福晋刚生产完,可别下床走动,奴才扶着你。”
以前天天练习,布迦蓝身体底子好,现在力气已经恢复了大半,推开苏沫儿的手,笑道:“哪有那么弱,我没事。”
苏茉儿见她走得稳稳当当,终于放下了心,跟着进去洗漱间伺候,感慨地道:“幸好外面还冷,福晋坐月子也不用受罪。”
布迦蓝边洗脸边沉思,连出几个太阳之后,天气就会一天天转暖,地里的春耕又要抓起来,还有国子监的事情也刻不容缓。
如今皇太极去了喀尔喀打仗,那边还没有军情传回朝堂,也不知道他仗打得如何了。
最重要的,还是大明的情况,李自成发展得很快,那边消息来得慢,不知道他现在又占领了哪些地方。
布迦蓝一洗完,连声吩咐道:“苏茉儿,你去递个消息,让范文程前来见我,我有事情要吩咐他。”
苏茉儿吃惊地看着她,迟疑地道:“福晋,如今你才刚生完孩子,还不宜见外男。”
布迦蓝皱了皱眉,说道:“见了外男会如何?”
苏茉儿顿了下,说道:“说是生产了一个月之内,男人都不能进女人产房,否则男人会不吉利。”
布迦蓝冷淡地道:“是不该见,男孩生出来之后,就应该扔出去自生自灭,或者当时就不应该从女人产道中跑出来。不管是再功劳盖世的男人,都要忍受女人的□□之辱,他们若真是觉着不吉利,应该全部自杀,哪来的脸活在这个世上。”
苏茉儿怔怔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布迦蓝正色道:“苏茉儿,男人鬼话连篇,不要相信这些无稽之谈。你去递消息,我倒要看看他来不来。”
苏茉儿应了之后出去了,布迦蓝去到外屋,国君福晋一见到她,急忙说道:“哎呀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床上去躺着,把饭菜都给你送到床上来吃,你可不能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