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跟我来。对了,这个小家伙是什么情况?”
眯眯眼少年跑到宫田日和面前弯腰撑着膝盖凑近她观察,女孩马上就把刚才学到的东西给用上:“初次见面,宫田日和,请多关照。”
织田作之助差点掀起衬衣下摆擦拭眼睛以表达“老父亲”的欣慰之情,眯眯眼少年睁开眯眯眼,露出一抹惊心动魄的翠色:“nia~我叫江户川乱步,初次见面。”
“……”被他“热情”对待的小姑娘满脸木然,任由陌生人上下打量,就像坐在神社里接见信徒的木雕神像。
少年抬手来回摸着下巴,目光放在宫田日和身上始终不曾移动:“有意思。”
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到浑身上下如此“干净”的人,几乎看不见多少与过去有关的线索。
也许是江户川乱步看得太久了,他的监护人觉得这样盯着个女孩子属实有点唐突,及时发出用作提醒的咳嗽声。少年这才收回视线重新恢复“眯眯眼”状态,他是想往口袋里掏那副“神奇眼镜”的,但又觉得没必要——织田作之助身上的信息足以证明这个红发少年不习惯说谎,关于与他同行的这个女孩,描述中也没有掺杂不真实的部分。
至少,他没从她身上看到能够威胁武装侦探社以及福泽社长安全的因素。既然如此,单独一个来历不明的标签并不能说明什么,也不能作为她该被排斥驱逐的理由。
想到这里,少年寻到乐趣似的哒哒哒追到织田作之助背后,与小姑娘看了个脸对脸:“哈,抓到了!”
宫田日和:“……”
“社长社长,你看,她像不像个玩具娃娃!”
大男孩伸手就去掏,像是想把新玩具掏出来似的。女孩子再无动于衷也不愿意被织田作之助以外的陌生人碰触,进退间两人围着红发少年磨圈般一追一逃。
福泽谕吉:“咳咳,咳!”
任由他们就这么在办公室里打闹实在不像话,社长先生握拳又用力咳了一声。江户川乱步总算意识到不对,但是想要他表达出心虚理亏的意思那也是不可能的。
少年顾左右而言他:“啊哈哈哈哈哈哈!我们快走吧织田,等会儿回来再带你去宿舍。”
去年还不得不蜗居在深藏地下的旧晚香堂毫无面子可言,今年就换了处好意思向外发送招聘通知的正经地方,还顺利招到了个主动上门甚至“买一赠一”的员工。
仅有的两位“前辈”干劲十足,就差自带火焰背景。
织田作之助不知道前辈们脑子里藏了多少折腾人的可怕计划,他转身拉着宫田日和的手要她先松开自己外套下摆:“日和,我出去工作。你留在这里,听福泽先生的话。”
因为是他的要求,女孩很乖的点头应答:“嗯,作之助不在的时候,听福泽社长的。”
真乖啊,像只面对大鱼时严肃认真到每一根绒毛都支棱起来的小猫。
织田作之助松开她转身向外走去,宫田日和沉默着目送他离开。与谢野晶子等在外面,江户川乱步走在旁边高声要求先去造访两个路口外新开的粗点心店。三个年轻人很快就打成一片,热热闹闹走进电梯。
等到办公室内只剩两个人,青衫剑客低头看着目光平静无波仰视自己的小姑娘:“……”
突然有了种“必须好生教养”的奇怪责任感,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随我来。”
脸上严肃得像是在考虑“今天杀谁”,其实社长先生盘算得尽是最近临时恶补的那些育儿知识。他想了一会儿,推开社长办公室大门示意女孩子跟上:“可曾读书习字,还记得什么?”
宫田日和安静摇头。
不论是不曾有过,还是不曾记得,她抬头听训的模样十足乖巧,波光粼粼的紫色大眼里倒映出清澈人影。福泽社长的教师之魂顿时熊熊燃烧:“既然如此,今后每天都来办公室读书习作。”
虽然还没结婚,但是似乎已经“儿女”双全了呢!
“你来,随意写个字给我看。”他从抽屉里翻出纸笔,起身递到宫田日和面前。既然决定要好好抚养教育这个孩子,总得先弄清楚她的基本情况。
少女照旧用双手接过这两样东西,走到矮几旁铺平纸张,正坐执笔——幸亏福泽谕吉保留着传统习惯给得是毛笔,不然她就只能攥着铅笔发呆了。
青衫剑客像个监考似的站在女孩对面,眼看她落笔沉稳的写了个“大”字。
写得很好。
并非那种最低要求的横平竖直,力道与笔锋都能看出经过名家指点,只不过年龄尚浅练习时日短少而已。
——歌仙兼定的字,全本丸都要点头认可,虽说教得偷偷摸摸,好在“弟子”着实争气,没有丢他的脸。
“不错,还能再写一个吗?”福泽谕吉的意思是让她换个字试试,宫田日和却极其老实的又写了个大。
真是抱歉呢,付丧神们绞尽脑汁也没能找到太多与主君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在零号本丸里,审神者识字读书是不被允许的。
认识字、读了书就会拥有自己的思想,不受控制的“空蝉”不符合集体利益。
看着白纸上两个端正的“大”字,福泽谕吉皱紧眉毛又松开:“我带你出去买些书籍回来可好?”
好消息:这孩子还是张纯洁白纸,没有被涂上奇怪的颜色。
坏消息:她看上去十一二岁上下,才开始启蒙会不会有点晚……
该被埋怨责备的并不是宫田日和,而是之前负责抚养教育她的人。
小姑娘将询问理解成命令,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立刻扔开笔起身。福泽谕吉板着脸替她捡起毛笔放在一旁:“东西不要乱扔,用过后放回原处下次才方便寻找。”
表情严肃,语气温和。
说着他又将纸折叠收好,毛笔也跟着收回抽屉。
她认真看着长者一举一动,不说记没记住,至少态度端正,让人心头熨帖。
一小时后,与福泽谕吉相熟的内山书店接待了领着“女儿”走进来的老顾客。
“最近没上新,还是先前那些,让您白跑一趟了。”内山先生收起擦拭书架的白色棉布,笑着指指木头架子最顶层:“倒是运气好收了套古书,您有兴趣吗?”
“这次先不了,劳烦请你替我准备整套学前并国小的课本。”福泽谕吉回头看看一路上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安静得仿佛不存在的女孩:“习题册也要。”
“啊?额……好吧。”老板看了眼他用袖子挡着的小姑娘:“这是?”
“旁人托付的孩子,需要从头补习才好安排入学。”
其实吧,凭他的人脉关系,直接把这孩子送进学校落个清闲也不算难事。但就她现在这个进度,去了也难免遭遇老师和同学们的白眼欺凌。
补习也好,教养也罢,无非他额外多花一点点心思而已,与宫田日和来说却是能够改变一生的际遇。
可以轻易做到的事,为什么不去做呢?
“多少钱?”
福泽社长从袖袋里摸出钱包打算结账。
内山先生隔着实木柜台侧头多看了眼小姑娘,笑着朝老顾客点头:“真是个漂亮又精神的好孩子!不必破费,都这个月份了,我这里能凑齐的教材大多都是尾货,您不嫌弃就好。是伙计给送去呢,还是让您的社员过来取?”
福泽谕吉听他说完就耿直的将钱包塞回去:“既然如此,请把你说的那套古书结了。回头我让社员跑一趟,不劳烦伙计。”
内山先生立刻笑眯了眼:“好说好说,古书这个价。”
他伸出手掌比划一番,又从抽屉里摸出张纸条写了几个字标注需要准备的内容:“难得这样的古书有人肯带回去好生保养,我要谢您。这位小小姐将来的课本就由我全包了,千万别客气!”
宫田日和扒着柜台,支棱着脑袋来回看两位男士你来我往。他们究竟都达成了些什么交易她并没有没听懂,紫色大眼里一片迷茫。
明明能得到白送的东西,福泽先生为什么还要额外花费更高价格呢?
第7章
离开书店,福泽谕吉心情颇好,抄着和服袖子走在前面。
日光越来越烈,放眼路面上匆忙来往的大多都是家庭主妇。宫田日和的同龄人们都在学校里坐着,亦步亦趋跟在银发男人身后的稚龄少女怎么看怎么奇怪,惹得路边走过的巡警几次三番扫视这对奇怪“父女”。
社长先生全不在乎被人怀疑,领着女孩子在阳光下散了会儿步,忽然放慢脚步等她上前:“很奇怪吗?”
他的意思是:既然内山老板已经说了白送,还要额外花费更高代价作为交换,这样的事看上去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
——教育孩子,并不是提供了足够金钱便可万事无忧。
言传身教,比之学识更为重要。不论宫田日和过去是什么样的人,他该做的是将她向正道上引导。
小姑娘追着他的脚步停下,沉默许久才破天荒般大着胆子小声提问:“为什么?”
在本丸里,这三个字是她的禁句。
“人神”怎么可以不全知全能?
负责抚养教育“空蝉”的巫女不会言辞激烈的训斥或规劝她,她们顾忌着守卫在天守阁下的刀剑男士,生怕声音传出去被付丧神听到。但是每当审神者说出或是做出不符合时之政府期待的话以及行为时,这些同样从小被上层灌输“服从”的人总有数不清的办法手段让“空蝉”牢记教训不敢再犯。
再笨的孩子也懂得看抚养人的脸色,这是生物本能。
每一任“空蝉”都在最短时间内弄明白自己的职责——最好安静坐在天守阁中,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做,认命当好提供灵力的工具人。
一代又一代皆是如此,她默默承受着以“集体”之名强加的负重。
小姑娘低着头,看似自闭实则像只慢吞吞的蜗牛伸出触角,偷偷从刘海下觑探摸索着福泽谕吉的容忍底线。
察觉到被人温和纵容,孩子天性中的探索欲与尝试欲开始冒头。
——这个人和作之助一样。
看上去不苟言笑,心地比蝴蝶和花朵还要温柔。
福泽社长挑了条不晒的路,刻意放慢脚步关照身后怯生生的孩子:“免费的东西,实属世上最昂贵之物。因为你不知道该为它付出多少代价,实际情况又往往要比想象中糟糕数倍,容易叫人心生不平。”
没有被训斥,也没有被惩罚,甚至还得到了虽然听不懂但感觉很有道理的答案。
宫田日和堵在嗓子眼里的气总算松开:“这样啊……”
“是的。付出方有回报,等价交换才是基础。当然了,为人处世也不可太过执拗……”他顿了顿,假装自己不是这种耿直老实人:“不过那些事等你再长大点便知道了。”
自家孩子,既怕她学得油嘴滑舌,又怕她老实过了头出门在外受欺负。福泽先生拿出当初忽悠江户川乱步的功力继续忽悠宫田日和:“小孩子懂得少,大人懂得多,待你长大成人,世上很多道理就都自然而然会明白。”
“哦!”女孩子跟着点头,无比认真,眼底浮现出稀薄的期待:“长大可真好啊!”
从来没有哪一代“空蝉”能活到成年。
严格说来,依照伦理要求,受精卵分化的第十五天就应该结束实验与培养,这是种约定俗成的束缚。要不是奉行虚无主义的时间溯行军来势太猛,时之政府也无法获得特别许可,进而委托科学院“制造”出零号本丸的审神者极其副本。
所以说对“空蝉”的处决令本质上是人类的集体自我保护,就这一点而言,议会并没有做错。
这也是付丧神默许神官和巫女们带走审神者的原因。
“我可以长大吗?”
袖口布料被小手抓紧,从身后传来的声音里疑惑远大于渴望。
福泽谕吉猛然转身,他低头看到表情缺乏的女孩张大眼睛,阳光透过迷雾折射出眼底清澈的紫色:“我能被允许长大吗?”
这一刻她的声音飘忽且空灵,视线在对方双目间游移。就像乍闻喜讯以至于不敢相信那样,渴求答案的同时不断自我怀疑。
弱小生命对“生”的渴望在沉默中表达得淋漓尽致,她在向能够决定自己命运的人追问求索。
福泽谕吉说不清心底到底是种什么滋味——怜惜、酸涩,以及数不尽的责任感。
谁能忍心让这个孩子露出失望的表情呢?
厚实粗糙但十足温暖的大手压在她头顶轻轻揉动,社长先生颔首沉声道:“可以,你可以依照自己的想法成长。”
“我会保护你,在你长大之前。”他将女孩子搭在额头的刘海理顺,放下手任由她再次攥紧自己的袖子:“走吧,回家。”
“……家?”
宫田日和没有“家”的概念。
付丧神们的关怀被屏蔽在天守阁之外,他人的同情怜悯只能为她争取个温和些的死刑方式。
零号本丸不是她的家。
至于织田作之助……并不能指望一个不善言辞的十六岁少年突然开窍变得舌灿莲花。就算他心里已经把宫田日和当做“家人”看待,嘴上却是半个字也没吐过,不怪女孩子听到“家”字一脸懵懂。
就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即将要被人领养的小流浪猫。
既视感过于真实,福泽先生差点戳着她的脑袋说出“给我变回去”。
“嗯,回家。家就是……”他抬头想了一会儿,放缓声音:“家就是让人觉得安心的地方,从今以后侦探社就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