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琰道:“朕信你,放手去查便是。倒是你……今日没有别的话对朕说吗?”
夏洛荻垂眸道:“妾被陛下所庇护何止今日,无论在公堂之中,或是宫闱之内,有陛下镇得住山河安定,我等才能推行律法,扬天地正气。”
突然挨了一顿猛夸,封琰有些云里雾里,道:“朕不会再有下次让你查案犯险了。”
“啊……”夏洛荻不由得发出失望的声音。
哦,忘记了,这家伙办案有瘾。
封琰又改口道:“不过后宫里是非向来多如牛毛,朕特许你有督导后宫不平事之权,往后宫中若有疑案纠纷,你要负责彻查。”
完了,他又转过头补充了一句:“这也是为了你欺君之罪赎罪。”
夏洛荻的脸色转晴:“必不辱命。”
……
深夜。
高太监打着呵欠来到宣政殿,整理了一下衣冠,提起神来到了殿内。
“陛下,您这是……”
封琰没有睡,像是喝了两斤浓茶似的,脸色很平静,但双眼很亢奋。
他神秘地把高太监叫到近前:“她叫我了吗?”
“谁?”高太监茫然了一下,反应过来,“夏才人?”
封琰点了点头。
高太监按照自己的常识理解了一下,道:“陛下,您若是想开了,让女史去清岙堂召幸便是,哪有等后妃召您的……呃,您就一直等这个等了通宵?”
封琰:“胡言乱语,朕只是在这里批折子而已,几时专程等……等她了?”
高太监:“……”行吧,您开心就好。
从齐王府回宫之后,一整天夏洛荻那边都没有什么动静,窝在清岙堂里除了让高太监代她递一封信给下朝的刑部侍郎裴谦外,就跟遁入空门了似的。
白天高太监去拜访时,甚至还看见夏洛荻在跟清岙堂里的老嬷嬷们下棋,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皇帝和娘娘都不急,太监急什么?
高太监道:“老奴失言,老奴只是心疼陛下这般宵衣旰食熬坏了身子。”
“你觉得朕是闻人清钟、裴谦之流吗?”
当然不是,封琰是战场上得天下,深入北燕腹地手撕敌方大将的怪物,放眼天下没几个人是他的对手,熬个夜算什么,头发都不会掉两根,根本就没有夏洛荻之辈的烦恼。
“闲话就不多说了,那个……”封琰干咳了一声,道,“之前嬿嫔之流曾在欺负过她,后宫的事我不好插手,让瑕哥去说也显得很怪……能不能提一提她的位分?”
高太监咳嗽了一下,道,“陛下,按老奴的经验,妃位以下,只要陛下想,什么位分都给得起。只是无端升位,尤其是夏才人犯官出身,恐难以服众。”
不止是难以服众,主要是夏洛荻性子耿直,无端赏赐一定会被拒,还会骂他。
而且,昨日的事件已在宫里传开了,后妃那边不少拈酸吃醋的,什么样的传言都有。
有说夏才人仗着身份特殊勾引皇帝的,有说她乔装出宫不守妇道的,还有偷偷摸摸说皇帝爱好奇怪喜欢被审的,只不过都被刚洗脱嫌疑的德妃压下去了。
简而言之,就是夏洛荻入宫以来,还没有什么建树。
“后妃升位,无非是喜得圣心,或是怀得皇嗣,不过夏才人情形特殊,这两种恐不适用,那就只有……”
只有彻底侦破齐王妃的案子了。
对宫内而言,齐王妃的案子先后牵涉德妃、皇后的争斗,而且这案子不能拖,一旦皇后在这案子上有了洗不清的污点,那明年西陵公主和亲的事就有了变数。
朝中老臣必会以此上谏废后。
废后是肯定不会废,只是传到京中蜀国使臣那里,两国必会产生嫌隙,这是封琰和封瑕绝不想看到的场面。
“老奴就直说了吧。”高太监道,“只要在齐王护送王妃的灵柩回祖地之前破了齐王妃的案子,夏才人的位阶陛下想怎么升便怎么升,德妃与皇后娘娘承情,后宫其他嫔妃便再也不敢多言,只不过这就要看夏才人的能为了。”
“不必担心,她办得到。”封琰眼里隐约露出骄傲的神色,“你们等着吧,她从未让我失望过。”
……
七月十九日,大雨。
今日是齐王入宫向皇帝、太后谢恩之日,这一日过后,明日就要带着惨死的王妃回到她娘家祖地。
按理说,嫁给大魏封氏皇族,便是死后也是封氏的人。只不过齐王妃死状太惨,太后听了几句谣言,觉得入大魏宗室不祥,唯恐冤魂有碍祖宗龙气,正愁此事时,是齐王主动开口说要送王妃回娘家下葬,这才了事。
为了嘉奖齐王识大体,今日觐见时太后几乎对他是有求必应,但齐王提出了一个让宫里尴尬的要求——他要涉事的德妃向他当面道歉,并为死去的齐王妃求得宽恕。
丹华宫里得了消息,德妃本人却直接称病不出。
她是明智的,如果今日向齐王道歉了,就相当于自己认下了这桩根本就没做过的罪,之后所有的证言都会变成皇帝为周护她而欲盖弥彰的谎话。
太后只能暂且先留齐王在宫中用膳,而另一边,午间时分,高太监冒着大雨,匆匆来到清岙堂。
夏洛荻并不在屋内,而是在雨檐下支了个棋盘,自己同自己对弈。
“夏才人!”高太监累的气喘吁吁,这回真的是太监也开始急了,“您怎么还有闲心下棋,齐王要德妃娘娘认下案子,德妃娘娘拒不相从,这宫里都快烧起来了。”
“不会烧起来的。”夏洛荻让高太监进来躲雨,笑着说,“雨这么大,怎么会烧起来呢。”
高太监叹着气道:“老奴听不懂,裴侍郎今日呈了封折子给陛下,陛下叫老奴给您带过来,说是可能有用。”
外臣是不可能直接给后妃递信的,除非皇帝过目过。
夏洛荻接过折子,迅速扫了一眼,将折子放在一边继续下棋。
高太监打眼一看,只见折子上并非什么案情相关,而是写的什么刑部昨日捣毁了一处传播邪法的假寺庙,拘押了不少骗取善男信女钱财的江湖骗子,要向皇帝邀功。
“哎呀,这都什么关口了,裴侍郎还弄这些有的没的。”高太监急道,“您要不要再去那佛堂看看?”
“不用。”
夏洛荻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啪一声,把手中的棋子按在楚河汉界对面“将棋”之上。
“真凶,已经被我将死了。”
第13章 开庭
宫里的雨越下越大,难得一场送别的御膳,此时此刻吃得味同嚼蜡。
崔太后年近五十,依然是乌发雪肤、容华慑人,仍可见先帝年代做贵妃的风仪。她平日里甚少理会前朝的事,只是因齐王妃在宫里被害,案情不明不白,唯恐皇帝落得个冷待宗室的名声,这才从崆峒宫里移动尊步出来照拂一二。
“……臣与王妃少年时便是结发夫妻,这几十年相处甚笃。便是不论其他,封家血脉相连,臣也不敢奢望能查明真相,只有今日这一桩心事实在咽不下去,但凡德妃能当着臣的面向王妃一致哀情,臣也便不再纠缠了,自会在王妃娘家立庙供香,好让她能在地下安息。”
齐王今日一改先前的做派,字字句句思念王妃,声泪俱下,弄得信佛的崔太后频频给儿子使眼色。
“皇帝。”崔太后道,“便让德妃出来见一面,对宗族长辈也是个礼数,又不会少她根毫毛,”
这样的场合,平日里便有些暴躁的封琰自然不适合,便由封瑕出来应和。
只是这一顿饭,尽是听齐王的牢骚,封瑕也只能当作耳边风,看齐王在旁边泪眼婆娑得念旧,放下玉筷擦了擦手,道:“母后,此案涉及人命,水落石出之前,岂能随意盖棺定论?”
崔太后道:“可都这许多天了,案子不还是没破吗?你皇叔马上就要离京了,让德妃认个错,好教齐王妃泉下也心安,家和万事兴呐。”
“案发至今才六天,托皇叔的福,不让大理寺和刑部插手,真正查起来乃是两天前,什么人才能在两天内破一起悬案?神仙吗?”
封瑕见他吹胡子瞪眼的,又道“不过,这样的神仙朝中本倒是有,可惜让皇叔给弄下狱了而已。”
“这说的是什么话。”崔太后也被儿子气到了,继而又想起来他指的是谁,想起近日从宫中的耳闻,显得忧心忡忡,“你说的那人,可是你从前总混在一起的前大理寺卿?”
道理都明白,为什么总要用混这个字眼?
还有,这事冤枉,我没有混,是封琰天天跟她混。
这些话封瑕自然说不出口,而此时,殿外高太监匆匆而来。
“禀陛下、太后,夏才人听闻齐王殿下入宫,想为昨日王府冒犯之事致歉,也为厘清王妃一案,请求陛下移驾丹华宫。”
外面的雨水呼啦一下大了起来。
终于来了,不长不短,刚好三天。
“皇叔,请吧。”
齐王拧眉道:“陛下既知臣与夏氏的嫌隙,只怕……”
“齐王不必介怀。”崔太后起身道,“予倒是想亲自去见见这位夏氏,到底有什么本事,能得‘青天’之称。”
……
未时一刻,皇帝、太后、齐王一行来到丹华宫时,大雨稍收,天色竟似行将入夜一般,一踏入宫内,便见事发之地的丹华宫四面掌灯。
还未见到人,崔太后心中便觉得现在的妃嫔实在无礼。
御驾亲临,这德妃与夏氏竟不出宫门相迎。
齐王好似知道她的心思似的,马上讥讽道:“陛下的妃嫔端得是好威风,寻常百姓人家也未见得有陛下这般好脾气。”
突然,崔太后惊叫一声,指着远处惊惶不已。
“那、那是什么?!”
一片密集的“护驾”声中,只见阴郁的天色下,佛堂里灯火摇曳,而在二楼的窗上,一个女人的影子吊在那处随风摇曳。
“母后不必惊慌,并非鬼怪作乱。”廊角处,德妃的身影转出来,向皇帝和太后依次行礼,随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此案手法已明,请陛下、母后入佛堂一观。”
崔太后很快定下神来,一侧的封瑕则是看着发愣的齐王,笑了笑。
“皇叔好胆色。”
“陛下谬赞了,臣相信便是当真有亡灵,王妃也是不舍与臣离别所致。”
齐王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封瑕也不再多问,带着众人踏入了佛堂。
此时天还未黑,随同人群密集,自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心里颇有些虚的崔太后一入佛堂,便见旁侧俏立着一个身如玉竹的女子。
太后在先帝在朝时,见过无数美人,什么样的人间绝色都见过,自然知道大多数美人在皮,而眼前这美人,在骨。
相较于德妃那样清丽贵气,这女子瘦了些、眉目间也多有疲惫,但也不难看出,这皮下必是一副绝世的骨相。
“母后?”见崔太后看着夏洛荻略微有些走神,德妃主动介绍道,“这位,便是夏才人。母后应当有所听闻,她在朝时素有夏青天之名,断案如神。”
“呃……啊?”
崔太后惊奇地打量着夏洛荻。
“予也曾见过夏卿,怎记得夏卿是位美髯之人?”
封瑕道:“母后,这都是过去之事了,先提正事吧。夏卿……才人,你已查得真凶是谁了?”
在四周好奇的目光下,夏洛荻垂眸道:“请容妾将此案逐步解析,首先,便是诸位在丹华宫门口所见的鬼影。”
她退后几步,在佛像后面解开一根不起眼的绳子,只听哗啦一声,从上面的经幡里垂吊下来一个假人。
崔太后打眼一望,只见是个观音佛头套在灯架上,再披上一件外衫做成的假人,又发现佛堂里的送子观音像的佛头不见了,连称罪过。
“想来陛下已经知晓这桩手法,妾便不再多言,而第二个问题是当时未得解决的——那就是翠儿中毒之事。”
翠儿中毒的时机太巧了,发疯也发得巧,使得整件事看上去就是德妃想要灭口一样。
崔太后道:“予也有所耳闻,宫中有说翠儿是受人指使而构陷德妃的,此事可当真?”
那一夜的事是瞒不住的,宫里暗暗都在传,是皇后故意赐下毒酒想要害德妃,却不小心让偷嘴的宫女喝了,或许也是皇后怕德妃威胁自己的地位,这才设法嫁祸德妃。
齐王勃然作色:“既不是德妃,那指使这宫女的人就必定是真凶了!”
“倒也不是。”夏洛荻看着齐王,“齐王殿下何必如此焦躁?不妨将这气先收一收,听妾将案情说完?我想,齐王妃冥冥有灵,也在天上看着呢。”
她人虽在宫中,此时此刻,却好像还是那个在朝中舌战群邪的大理寺卿。
齐王只得闭嘴,瞪眼看着夏洛荻说话。
此时一个宫女怯生生得跟着德妃的人进入佛堂里,向皇帝、太后跪下来磕了个头,道:“奴婢便是那日看到鬼影之后发疯的人。”
崔太后看了看德妃,道:“既已在押,怎不交由内刑监审讯?”
“回禀母后,她是无辜的,之所以那日中毒发疯,也并非与皇后娘娘有关。”德妃向身后递了个眼色,身后的宫女拿出来一匣首饰,“宫宴时,常有后妃、内命妇在宴上遗失首饰,中元宴那夜,也有专人负责收捡首饰,事后也会一起造册,通知嫔妃与宾客认领。”
只不过以大魏的豪奢,丢了一两件首饰而已,大多数时候贵妇们并不在意,到最后也只得拿去封存入库了。
德妃说着,冷眼看向翠儿:“也是臣妾御下不力,姑息了这婢子,她平日里便有些小偷小摸的习惯。那一夜值夜时,她去宫女所偷饮酒,见了首饰匣里珠宝甚多,便偷偷试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