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琰简直是个怪物,从他争夺天下开始,每一个决定,每一场仗都是对的,一路赢到了九五之尊。
而他这个皇叔,只能对他毕恭毕敬,像个丧家之犬一样,甚至赌上了发妻的命。
“我没有其他办法,那小儿决计想不到,我舍得下二十年的发妻。”齐王拿出匕首,刃面上的寒光照亮了他狠戾的眼睛,他割下一绺头发,一同丢进了火盆里。
“桑梓,此生若我能成事,皇后之位永远为你虚悬。此番回煜州起兵,我会杀回炀陵,若我不能将封琰那小儿斩与御阶之下,来世,我们再做夫妻。”
发丝在火焰里蜷曲、燃烧、最后化为灰烬时,突然一阵风刮进来,吹散了火盆里的灰烬。
被飞灰迷了眼的齐王警惕地站起,退后数步,看向门外站着的身影,瞳孔为之一缩。
几声无力的挣扎后,纸窗溅上了数泼血迹,门外人影攒动,宛如阴差索命。
“朕以为,王妃应该不想和你这种畜生做夫妻了。”
齐王看着那个人影的轮廓,他知道那不是阴差,咬着牙近乎绝望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封……琰!”
“她遍体鳞伤地想为你留一个孩子,却到死都没想到,是你想要她的命。我原本还以为你是个忍辱负重之辈,现在看来,自己没本事没胆谋反,靠杀发妻逃走?封达,你可真是个又蠢又毒的废物啊。”
封琰一边说一边走,随着他的动向,齐王绕着棺木退避着。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有人背叛了,为什么这么快就败露了?!
一万个问题在脑子里盘旋,但最终,齐王不得不艰涩地念出那个名字。
“……夏洛荻。”
“这些年想瞒过她的眼睛,最后死在狗头铡里蠢货有多少,皇叔心里没数吗?”封琰眼底露出一抹讥嘲,“你想把她算计进来,从一开始就是找死。”
她知道,她一开始不说,就是想等到他出城。
从前她是明面上的大理寺卿,动手也必须将事情摆在明面上。
现在她无所顾忌,只要将真相查出来,自会有人替她处置——毕竟皇帝狠起来,向来不择手段。
齐王失控地大叫道:“本王已经退避到这种地步了,你还想怎么样!一个废妃生的庶皇子,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上,是本王给你的体面!”
白色的蜡烛飘忽了一阵,照得封琰半边面容形同阴司阎罗。
“皇叔所谓的体面,就是谋害自己的发妻,只为自己能逃出京城?好一个阳刚气概,好一个封氏的英雄男儿。”
齐王如坠寒窟,外面的惨叫声告诉他,这一劫他恐怕是逃不过了。
他一路退,退到门边时,转身便跑:“来人!护送本王!!”
但回应他的却是门外“嗖”的一声,□□发出的倒钩箭,将他整个人击飞,箭身穿心而过,死死钉在齐王妃的棺木上。
“朕原本不必亲自来,想了想,毕竟是相亲相爱一家人,总得过来一趟。”封琰抽出他那口不常动用的、刻着三青首纹的青刃长刀,用臂弯缓缓擦过,不紧不慢道,“对了,二皇叔、九皇叔也是死在这口刀下的,皇叔开不开心,高不高兴?”
想起了“三王乱”中其他两个兄长的死状,齐王崩溃地大喊:“那也是因为你!若不是你步步紧逼,本王怎会牺牲王妃,怎会走上这一步!”
“别这么小气,不妨多走几步——到下面走黄泉路。”
下一刻,寒光一闪,血溅棺木。
……
炀陵城的大雨下了两天。
睚眦在外面野混了两日,没逮到那天从后门溜走的闻人清钟,才扛着一把不知道哪儿弄来的伞回到家里。
才进甜水巷,就瞟见送菜的小贩在自家大门门缝里张望,上前不客气地一拍他的后脑勺,吓得那卖菜的陈大一个趔趄。
“少爷,您、您……”卖菜陈大吓得话都说不囫囵了,咬疼了舌头才捋顺了句子,“您活着回来了啊。”
“怎么说话的?”睚眦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阵,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我不在,趁着下雨过来窥视我家院子?谁给你的胆子?”
“哎哎哎哎——”
陈大连连呼痛,忙奉上手中的菜篮子:“小的那摊子进了些新鲜的菱角和藕,想给夫人送来尝个鲜。”
睚眦正打算给他个教训,便听见门闩一响,老旧的木门从里面打开,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令人舒心的苦茶香。
门里的人没有说话,陈大却看呆了去,舌头打结似的,将手里的菜篮子奉上。
“秦、秦夫人,我、我我……我来给您送些时令菜,是城外的渔夫新摘的。”
墨玉瞳、远山眉,肤如细雪,一身朴素,却叫人难以移开眼。
这便是夏大人的发妻,因多年前为夏洛荻挡了杯毒酒,被毒哑了喉咙,加上闺名“不语”,京城里的人便又叫她“不语夫人”。
秦不语向菜贩微微点头,接过那一篮子菱角藕节,又拿出两钱银子塞给了看着她发呆的陈大,随后看向睚眦,露出了担心的神色。
“娘。”秦不语面前,睚眦收起了他那副嚣张的气质,一把将陈大推去了门外,关门落锁,“我不在的时候,有人为难你吗?”
不语夫人貌美这事炀陵城的人都知道,从前谁也没胆子去惹夏大人的家眷,但自从夏洛荻身份被揭破、人又被昏君召进宫,私底下惦记秦夫人的歹人就越来越多了。
秦不语轻轻摇头,给儿子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向他比了个手势。
“单街坊邻居相护有什么用……姓裴的?那老东西不安好心,想趁我爹落难捡漏,别搭理他。”
秦不语不赞同地瞥了睚眦一眼,戳了一下他的脑门,又打了手语说他瘦了,让进屋用饭。
家里还是以前的老样子,两三丛丁香、兰花,一棵老槐树,从不抓老鼠的三花老秃猫躲在屋檐下睡大觉。
睚眦把两个月未见的老秃猫薅起来揉得它喵喵叫,玩够了才进屋吃饭。
桌上留着三副碗筷,睚眦愣了愣,便知道这不是为了待客,是为了给夏洛荻留着。
一时间也没了吃饭的兴趣,看着他娘给他夹了一满碗菜,忍不住开口道:“我爹的事,娘……您早就知道?”
秦不语一怔,长而密的眼睫动了动,随后点点头。
“为什么?”睚眦问道。
他不能理解夏洛荻假装男子当官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民请命?
见秦不语蹙着眉回了个手语,睚眦道:“不是我该知道的……行,我以前总觉得‘他’是个没心肝的,没想到你们俩都有秘密。”
秦不语朝他抱歉地笑了笑,又殷勤地给儿子夹了块烧排骨。
睚眦戳着碗里的排骨,夹起来勾引椅子下面转来转去的老秃猫,道:“难为你们了,我爹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猫晚……哎,娘,有没有人发现过,你和我爹长得挺像的?”
秦不语凝视了睚眦几息,往他碗里夹了一大块他最讨厌的苦瓜。
睚眦:“……”我说错什么话了?
饭罢,秦不语似乎想起了什么,拿了封锦缎包裹着的官帖给睚眦,后者打开来一看,是去年武科殿试入选的通知。
大魏的武科要比春闱早,考的主要是武功、兵法等学科。睚眦文不成,但是武上极有天分,去年校场上愣是没有一个人打得过他的,只不过兵法还欠些,考官便给他拉到了第二。
“我把那王霸蛮揍得快断子绝孙了,这武科功名还挂着呢?”睚眦一脸嫌弃,丢到猫窝里,“谁要这劳什子。”
……你何苦摔那命根子。
秦不语叹着气将官帖捡回来,拍了拍灰尘,打开来指着上面其中一行字。
“殿试前三者,可直升羽林卫副校……”
羽林卫是禁军之外离皇城最近的军营,负责守卫炀陵城,里面任职的将官多是世家子弟,进入羽林卫,就相当于进入了士族的上层。
但睚眦不想去,他生性那个死脾气,只要是他能打得过的,谁都不服。
官场那种逢迎之地,在他看来比大理寺的大牢都难受。
“我是真的不想去。”睚眦真诚地说道,“羽林军有很多机会护送皇室出游,万一哪天误在一群娘娘里叫了声爹,那场面也太好看了。”
秦不语背过身去,又叹了一阵子气,抖开手帕,一副仙女落泪的样子。
——你爹被抓进宫当娘娘了,你考上了又不去当官,往后拿什么供养老母?
睚眦看懂了他娘的意思,发散想法道:“娘,官场不适合我,去了只怕又闯祸,我可以找个地方占山为王养你吗?”
秦不语:……别逼你爹官复原职。
……
“啊——嚏!”
夏洛荻连打了三个喷嚏,旁边的高太监担忧道:“才……不是,贵人,您是受寒了?”
“不是。”夏洛荻捏了捏鼻子,“临走时嬷嬷们扑的香粉太厚了些。”
“毕竟您那桩案子办得漂亮,这贵人的份位是名副其实的,各宫娘娘也都想见见您。”高太监甚是骄傲,“不必害怕,德妃娘娘也在,拿出您当日明察秋毫的气势来。”
夏洛荻苦着脸。
办完案子之后几日,不时有各宫的宫女“偶然”路过清岙堂,就想一睹她这位神探的尊容。
而结案后,皇后蓝氏的身子也养好了,便开始接受六宫嫔妃的问安。
今天也是夏洛荻第一次正式作为嫔妃的身份出现在后宫中。
办案时无所畏惧的夏大人,此刻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
因为她还没忘记德妃说过的……半个后宫都好似被她退过婚的事。
高太监不解她的苦,作为总管太监最近跑得比伺候皇帝都勤快:“您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出了什么事……反正有您这一双利眼在,就算出什么事也都给您看出来了不是,嘿嘿。”
夏洛荻只觉得早上喝进肚子里的茶开始泛苦,踏入扶鸾宮正殿时,只见花屏之后,满殿美人,如繁花入眼,似乎正在吵闹什么,但都在她到来之后,倏然一静。
“妾身……贵人夏氏,见过诸位娘娘。”
第17章 宫斗(物理)
中宫殿里地位最高的皇后和德妃还没有来,夏洛荻进门之前似乎还有听到嫔妃在争吵着什么,她一出现,屏风后刚才还在喧闹的声音立即停了下来。
“……见过各位娘娘。”
四面八方投来打量的视线,从夏洛荻的站的位置看去,左侧的嫔妃着挽发髻、点花钿、配香囊,乃是大魏女子的标准打扮。
而右侧的嫔妃,虽也同样着宫装,但却各有异邦特色。
有穿马靴的腰挎小皮鞭的、眼眶涂得乌青戴面纱的、还有脸上涂得像纸一样白、穿了五六层的。
厄兰朵、大宛、东瀛……
一眼扫过去,足有三四个番邦的嫔妃。
中间一条飞凤蜀锦毯如同楚河汉界一样将汉妃和番妃分隔开,便是夏洛荻进来之后,也还听得到空中那股子噼里啪啦的火花响。
“夏,贵人?”
夏洛荻总算听到个稍微熟悉的声音,却是曾经留难过自己的嬿嫔。
嬿嫔冷眼瞥着她,喝了口茶才阴阳怪气道:“前些天丹华宫里,听说你可是出尽了风头,难怪陛下有此嘉赏。”
她这么一说,当即便有其他嫔妃晓得了她的身份,结合上夏洛荻刚刚自报的家门,顿时有几道视线如同岩浆一样浇了过来。
其中一道视线就来自于汉妃席一侧、位置犹在嬿嫔之上的一位妃嫔,似乎刚刚的架还没吵完,嗓子略微有点哑,听了她的身份后当即失声道——
“大理寺卿?”
嬿嫔见她声音扭曲,扭过头问道:“婧嫔姐姐和这位夏贵人有故?”
那穿着鹅黄仙鹤裙的婧嫔胸膛一阵起伏,最后坐下来冷笑道:“可不是吗?夏大人的贵子将我幼弟当街打成重伤,险些让本宫的老父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本宫还刻骨铭心呢。”
儿子?
旁边不太了解夏洛荻的嫔妃们听得瞪大了眼睛。
和夏洛荻同份位的三个贵人在后面低声咬起了耳朵。
贾贵人:“噫,一个嫔妃在宫外有儿子,这成何体统?”
易贵人:“可她是陛下强召进来的,这算是强抢有夫之妇吗?”
玢贵人:“但我听说她之前是女扮男装耶,按理说,那儿子该叫她爹。”
哦,那就是强抢有妇之夫吧。
陛下的口味真的越来越有问题了。
没等夏洛荻出于道义为皇帝讲两句,那头一个穿着马靴,头发扎成一束小辫、英姿飒爽的麦色皮肤妃嫔用生涩的汉话大着嗓门道——
“怎么不、继续、说了?”
夏洛荻看了看她腰间的马鞭,又听了她带着沙子味的口音,便知道这是今年才从大宛国纳来的一个妃嫔,据说是那里一个大将军的女儿。
与她刚才争吵的正是婧嫔,她的视线终于从夏洛荻身上移开,冷着脸对那大宛妃嫔道:“月贵人,本宫已经忠告过你多次,这里不是你们大宛,本宫也没义务看顾你!别成日里没事找事!”
那大宛来的月贵人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毒害,我的、娜娜怎么会流产!那可是一尸五命!”
夏洛荻刚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就听见这一尸五命的惨案,震惊难以言喻。
皇帝的后宫有人怀了四胞胎,这岂不是大事?
要知道皇帝现在是一个后嗣都没有,朝臣们怕子嗣来,怕的是子嗣是番妃生的,又怕子嗣不来,毕竟他们老封家还有皇位要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