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托!”月贵人连忙上去一把将小羊抱回来,惊异不定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洛荻摘了一片夹竹桃叶,对众人道:“两个问题——简单的问题是,羊嗜盐,而这些夹竹桃的叶子是咸的,能引诱到它们。难的问题是——寻常的夹竹桃叶子不太可能有咸味,这里的却有。”
婧嫔倏然变色:“这丛夹竹桃是莳嫔种的,莫非是她……”
“不对啊。”月贵人道,“我,常常带娜娜和托托,去莳嫔的数珠楼,夹竹桃,那里也有,可娜娜托托完全不吃。”
也就是说,只有碧华宫的夹竹桃有问题。
夏洛荻后退几步,也不顾脏,蹲在地上到处抓土壤来看,甚至还想吃进嘴里尝尝,无奈被婧嫔阻止,又多看了一阵,最后视线落在院子角落里的老榕树上。
两棵老榕树相距很不远,但却是一个枝繁叶茂,一个略有枯萎。
“婧嫔娘娘,可否让人过来,将这棵老树砍开看看?”
她语气沉凝,甚至有一点严肃,听得婧嫔心里发毛,召来宫女,让她们去叫几个得力的内监过来。
不一会儿,内监们带着铲子和斧头等物来到此处,有木工经验的一听一敲,便道:“娘娘,这榕树里好似有空洞。”
婧嫔浑不在意,只想让今天这事快点过去:“那就砍了吧,本宫倒要看看是哪路贱人想害本宫。”
内监们得令,运斧如飞,迅速将表面厚厚的树皮砍掉一层,快要砍到中空的位置时,内监歇了口气,抡起斧头重重地一砍,只听木屑哗啦一声被砍碎下来,里面露出一截枯黄的树干。
“这是什么?”内监们凑上去,摸了摸那截树中间砍出来的枯黄内芯,“也不像是虫啊。”
夏洛荻忽然厉声道:“让开!”
她扒开内监门,仔细观察了一番,对身后的人严肃道:“去叫禁军。”
婧嫔和月贵人呆呆地看着她:“发生什么了?”
“这树洞里面。”夏洛荻皱眉道,“是一具被盐腌过的死尸。”
第19章 沉水香尸
封琰今日才回来没多久,高太监就赶忙跑来禀告了婧嫔宫里头刚刚发现藏尸树的事,由于是听小内监们转述,高太监免不得将事情艺术加工了一番。
“夏贵人不愧是明察秋毫,当时那婧嫔与月贵人你来我往正撕的厉害,夏贵人大喝一声称已找到线索,逮着那毒树叶子就是那么一啃……”
封琰:“她啃毒树叶子?”
“……当即就断定乃是树叶中有鬼,再挖地三尺往嘴里那么一品,歘一下,目光如炬就看向那藏尸的老树!”
封琰:“还吃土?”
“贵人说‘我一眼就看出你不是棵正经树’,当即将那老树倒拔而起,刹那间、惊天动地,一百年树妖真身藏于树洞之中——”
见高太监造谣传谣得一脸陶醉,刚换好崔惩行头的封琰抢了他的拂尘杵进他嘴里堵住:“先停停,我平日里不方便去后宫,你就是这么看人的?是短她吃了还是少她喝了,什么嚼树叶子吃土的?”
高太监嘴里塞着拂尘连忙摇头,含混不清道:“老奴哪敢不伺候妥帖,那清岙堂里的嬷嬷们加起来都胖了快一百斤了,哪能饿着夏贵人。”
聊到这时,封琰远远路过清岙堂,不经意瞥过去一眼,走了两步,猛然停住步子,回眸看向清岙堂的方向。
“那是清岙堂?”封琰问道。
“没错儿呀陛下。”高太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清岙堂偌大的门匾上少了一山一水两个偏旁部首,解释道,“是这样的,前两天雨水太大,那叫个暴雨冲刷、雷电霹雳,早上夏贵人出门的时候,就瞧见门匾上的金字掉了几块。”
封琰眯起眼睛看向那门匾,赫然变成了“青天堂”。
啧。
封琰正了正脸上的面具,道:“去、交代下去,今天之内把匾加急修好。”
高太监顿觉可惜:“陛下,老奴风闻宫里到处都在传夏贵人乃司命星君下凡,往后功德圆满是要白日飞升的,这万一是天意呢?”
“那老子就逆天而行,按也得给我按在人间。”
见封琰,高太监吓得讷讷不敢言,一路引路来到了婧嫔所在的碧华宫。
一进门,就瞧见婧嫔抱着桶背对着众人在墙角干呕,脸色煞白,显然是被自己住的地方后面夜夜有一具干尸相陪而刺激到了。而她旁边的月贵人也好不到哪儿去,抱着自己心爱的小羊抖抖索索地躲在远处,看着墙角夏洛荻指挥着几个内监将那榕树里的干尸起出来。
负责抬尸体的小内监们也害怕得不行,有一个内监踩在青苔上一个打滑,干尸正朝着夏洛荻砸来,只见眼前一道身影迅捷闪至,抬手轻轻松松得将脱水的干尸接在了臂弯上。
“你没——”
封琰话还没说完,就见夏洛荻急切道:“轻拿轻放!本来就不新鲜了,再砸裂了就只能拿去炒蒜薹了!”
远处的婧嫔闻言,想起昨天用的晚膳里也有一道金华火腿炒蒜薹,直接昏迷了过去。
众人兵荒马乱地将婧嫔扛走之后,月贵人也借口头晕溜去附近的数珠楼了,碧华宫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叫来几个禁军守住门不让内监宫女们扒门偷看之后,夏洛荻小心翼翼地亲自上手将尸体整理了一下,让人抬进一间干燥的库房里。
封琰看她忙活来忙活去,实在憋不住了,开口问道:“你的手,好点了吗?”
夏洛荻戴着羊肠指套的动作停了一下,垂眸道:“多谢统领关心,御医每日都来换药,已大好了。”
嗯,调养得确实有用,发际线似乎前移了一寸。
封琰又别别扭扭道:“你今日去参见皇后……如何?”
“皇后赐了一张调养身子的药方。”夏洛荻转眸看向他,“崔统领知道今日皇后娘娘会给我药方?”
封琰:“……”
确实,他嫂子的药方是顶灵的,什么都能治,前几日让他哥帮忙求来的。
“也难怪宫中尽人皆知。”不等他找到借口狡辩,夏洛荻马上给了他梯子下,“看起来皇后娘娘倒是经常照顾六宫嫔妃,否则早上觐见时大家也不会见怪不怪……”
说到这儿,夏洛荻轻咦了一声,似乎在干尸口中掏摸到了什么,用竹镊子夹出来放在手帕上一看,却是一块黑漆漆的、朽木一样的物事。
“这是……”夏洛荻用竹镊拨了拨,似乎有所猜测,转身夹起一小块碎片,放在旁边的蜡烛上方熏烤。
十几息后,一股袅袅的烟雾以那块碎片为源头升起,馥郁而幽雅的香气很快熏满了半间屋子。
“这是一块香木?”封琰道。
“是崖州出产的极品沉水香,难怪这干尸几乎毫无腐臭异味。”夏洛荻断定了来源,诧异地看向那干尸,“这是贡品,王公大臣也很少能得此赏赐,如果不是偷窃,那这干尸十几年前在宫中的身份一定不低。”
封琰闻言,却是一愣。
……她是怎么一闻就知道这是贡品沉水香的?
大魏女子多会调香,民间寻常百姓至多用些草木、鲜花之物调和,而高门大户的女子才会使用昂贵的香木。
封琰只知道初见夏洛荻时,她自报的门庭乃是大儒乐修篁的关门弟子,父母是江南人氏,出身是寻常读书人家,三王乱时受兵灾家族皆殁。
一下子就分辨出贡品,这哪里是寻常人家养出的女子?
就在他沉思时,夏洛荻开口道:“这干尸是个女子,死时大约不到二十,不止是口含沉水香,粘在皮上的衣料也是上好的绸缎,看起来不是后妃就是公主。宫中几十年前可有类似的人口失踪?”
十几年前,得是那昏庸先帝还在位的时候。
先帝在时,单有品阶的后妃就足有千人,整个后宫穷奢极欲,加上三王乱的时候,皇宫被火烧过,死伤宫人无数,根本就无从查起。
封琰回忆了一下,摇头道:“我不太清楚,宫中旧事,你可以问问高昇。”
他一般只在宣政殿处理政事,后宫的门都不太记得怎么走,还得靠高太监领路。
高太监被叫进了临时停尸房,也是不敢靠近那干尸,贴着墙站好,听了夏洛荻的问话,道:“老奴从前是在太后身边伺候,可后来跟着陛下出宫进了潜邸,宫里的事便没那么清楚了。不过,贵人若想从沉水香这儿着手,倒也不是不能查,太后的崆峒宫里存着一书库前朝出入府库的账册,多费些功夫应能整理出个名单。”
“要多久才能查完?”
“这,姑且不论此事太后娘娘是否答应,单那账册就有上万本,恐怕没三五个月是无法查完的。”
高太监说得为难,夏洛荻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为了一具嫔妃宫里发现的前朝干尸去叨扰太后清修,作为后妃似乎有些不妥。
“一定要查?”封琰问道。
夏洛荻轻轻嗯了一声,道:“若此事能得以解决,皇后娘娘便允诺我回家探半日亲。”
就这?就为这?这点事不能跟我说,我不是个人?
封琰没来由地开始气,就在他不慎碰到了干尸放在身侧的拳头时,忽感有些异样。
“她的手心里是不是攥着什么?”
夏洛荻顺着他的低头一看,果然发现干尸的左右手虽都是握着拳的,但大小有细微的差别。掰开来一看,果然干尸的右手里攥着一块玉佩。
扫干净上面的盐粒之后,玉佩便显现出了真容——正面是兽纹的花样,背面是两行雄浑大气的楷字:
紫都长夜尽,死生与君同。
“没有落款,应是私佩。你怎么看?”
封琰问了一句,没有得到回音,转头便看见夏洛荻盯着那玉佩发呆。
“怎么?”
夏洛荻收起了有些恍惚的神情,道:“既然无从查辨,只能先作为悬案将尸体保存起来,之后再徐徐查对。此物……这玉佩能否让我带在身边,以便随时征询来历?”
这要求听起来合情合理,加之高太监迷信夏洛荻乃是司命星君下凡,一身正气必不会被这树中阴邪之物侵扰,自然而然道:
“这尸体是在后宫中发现的,遗物恐怕也只有贵人敢随身带着,稍后向皇后娘娘复命即可,应是没什么问题。”
碧华宫小羊暴毙案就此告一段落,发现的干尸也被禁军运往刑部保存。
午后夏洛荻向皇后复命时,因这桩案子涉及陈年旧事,一时难以考证,加上也算是解决了婧嫔和月贵人的纠纷,也算是夏洛荻有功,皇后宽谅她劳累,将她明日回家探亲的事安排了下去。
……
次日一早,为免回家时引起百姓骚动,夏洛荻天不亮便收拾停当,乘上了出宫的马车。
刚出了皇宫西华门,就看见崔统领在路边等。
夏洛荻一言难尽,但人在那儿,也只得打招呼:“崔统领,出来公干啊。”
她是天不亮就起来了,但封琰是根本就没睡。
见了她来,毫不客气地轰走了高太监派来驾车的内监,自己坐了上去。
“陛下交代了,万一你被百姓们押在外面,我能捞你。”
哦,是吗?
夏洛荻今天穿得很素,乍一看看不出来是宫里衣饰的那种,便是在街上走,也不会有老百姓们认出来。
毕竟老百姓眼里,夏大人一脸美髯的形象深入人心。眼下没了胡子的她,就像吃饺子不蘸醋,没有灵魂。
夏洛荻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出声道:“崔统领,你知道寒舍的路?”
封琰:“我不知道。”
“那你为何走得如此果决?”
“你不和我说,我就只能看地形走。”封琰指了指街道两侧的门头。
往西城去的路上,“明镜布庄”、“龙图酒家”、“青天盐行”之类的蹭热度店铺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甚至还有路牌指示——
“向北一千五百步,青天故居。”
“关帝庙会、琳琅乐坊、青天故居住宿游玩五日游。”
我家已经是故居了吗?
这些门匾路牌都还是新的,想来是因为她在任时不许民间搞这些东西,她一进宫老百姓们为了纪念她马上张罗了起来。
她人虽被狗皇帝糟践了,但永远活在老百姓心里。
夏洛荻一时间不知是喜是忧,直到来到了甜水巷的家宅。
和其他聚集在东城区的奢华官邸不同,夏府坐落在百姓民居中间,虽然地接闹市,但有青天声名镇着,地痞混混们也从不敢来滋扰这边的百姓,治安一向很好。
但夏洛荻到时,却听到一阵吵闹。
只见前方自己家门口附近,有不少老百姓披衣提灯出来,围着路中间一个少年。
少年人眉眼佼然,但表情却是十足凶狠,抓着一个脸肿的像猪头的锦衣少年,抡起巴掌就是啪啪左右开弓。
“长本事了王霸蛮,这墙是你配爬的?!我老子不在你爷爷我还喘着气呢,说,这次想断哪儿?”
封琰回头对上夏洛荻复杂的眼神,道:“认识?”
“这是犬子。”
夏洛荻凝视着家门口片刻,对封琰悄声道——
“他在我离家期间又闯祸了,而且我有证据。你能不能……帮我把他揍一顿?”
第20章 王霸蛮
王霸蛮自打在街上调戏妇女,被夏大人家的逆子暴揍到妈不认之后,已在家里躺了快三个月,期间他在宫里的姐姐婧嫔三五不时地赐些补品到家里,精心调养之下,伤势彻底好转。
饱暖思欲,伤好记仇,加上一出门,街头巷尾随便找个馆子都在聊夏青天两个月前轰动大魏的女儿家身份,王霸蛮觉得夏家这下彻底失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