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时,夏府的门被人从外面嗙嗙拍响,脆弱的门板看起来下一瞬就要被撞开来。
有个极大的嗓门在外面喊着:“秦夫人在吗?我们是王家,我家老爷亲自登门相询少爷被打一事,还请开门。”
户部王尚书?
“打了小的来了老的,有意思。”睚眦活动了一下手腕,又被封琰按了下去。
“你坐下,我来。”
他刚没走一步,一只修长的手搭在他肩上。
“你更不合适,崔统领。”身后的夏洛荻已收拾好,一身青衣,素面朝天,眼神不好的人一看,竟与秦夫人有了三分相似。
“以崔统领的相貌,王尚书恐会误会。”她说道。
封琰一阵无语,若在宫里,大家都接受了这个身份,多少能糊弄一些,但外臣们其实没多少人见过禁军副统领崔惩,乍一露在王尚书眼前,怕是可能引起骚乱。
“我就在后面。”他说。
夏洛荻点点头,又道:“睚眦,和崔统领进里面去。”
睚眦“略”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进了屋。
都打发完了之后,夏洛荻便拿着秦不语的团扇,遮着脸开了门。
门口杵着十来个蓝衣家仆,簇拥着中间一顶镶金饰玉的轿子,她一开门,左右家仆将轿帘拉开,走出一个留着八字胡的矮胖中年。
婧嫔也是个子矮,想来是承袭其父。
“这位……”王尚书一打眼,便看见一个身姿如玉的青衣女子绰然立于门户下,虽是以扇遮面看不出真容,却也不难看出是个气质清华的佳人。
王尚书晃了晃神,基本的礼数还是有的,问道:“一时叨扰,万望见谅,这位可是秦夫人?”
夏洛荻压着嗓子,声线多了几分曼妙的意味:“正是小妇人,敢问尚书大人所来为何?”
旁边王家的仆人高声道:“我王家少爷在贵舍被打,老爷不止不怪罪于你,还亲自登门,夫人竟也不请人进门一叙吗?”
这王家用心有些不轨,自打夏洛荻出事,秦夫人便相当于孤儿寡母,若这般在老百姓眼皮子下面让外人随意进门,日后恐会为人说三道四。
外面围观的百姓们越来越多,夏洛荻看了一眼情形,让开一条路。
“既如此,便请王大人入寒舍落座吧。只是小妇人寒舍地小,贵府家仆可否在外稍候?”
王尚书再三打量这秦夫人,他虽未见过,却也久闻这秦氏之美,炀陵城中堪称无双,第一眼还觉得此女荆钗布裙,不过尔尔,再闻其声,观其身形,越发觉得有一股姑射仙人般的气度,不自觉地便越看越美。
交代了家仆在外等候,王尚书便跟着眼前这位“秦夫人”入了正堂,待坐定之后,不由得打量夏家这院落。
桌椅皆是柳木老桩打造,坐上去还有些吱嘎乱响,墙上所挂并非是什么名人字画,而是数面万民伞,只有这茶香却是清新宜人,想来这秦夫人日子虽过得清贫,却是个有品位的佳人。
王尚书想起此行目的,故作感慨道:“夫人曾贵为三品大员之正妻,屈居在这小院中,实在是过于朴素了,莫不是陛下短了夏大人的俸禄?”
夏洛荻团扇后的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神色,她本觉得这王尚书是来找茬的,这么一看又觉得不太像。
“大人莫要误解,朝廷俸禄自是按份例发放,只是家夫不喜奢靡,衣食足够便可,平日里并不觉艰苦。王大人今日所来,莫不是为了贵公子受伤之事?”
“唉。”王尚书抚膝道,“本官那不成器的犬子,成日里只知斗鸡走狗,无奈本官平日里为报效陛下,呕心沥血,也如夏大人一样无余暇教子,也是该他得此教训。”
门后听窗户根的睚眦愤愤不平道:“那不一样,我是恶,你儿子是贱,这老头也忒恶心了,还顺带骂我爹。”
一边的封琰越听脸越黑。
这王狗官把他之前的想法都说出来了,果然任谁一看大理寺卿这官邸,都会怀疑朝廷是不是欠他俸禄了。
他要是早知夏洛荻这几年过成这样子,早就抄了齐王的别苑送她了,哪还有机会叫她累得掉头发。
但世上没有后悔药。
那边王尚书还在一句一句地往他心头上扎刺。
“……今日一方面,是为犬子赔罪,另一方面,本官也是从同僚处听说夫人的情况。陛下平日里喜怒无常,此番不追究夏大人的家人,已是侥天之幸,往后朝廷不方便、也不能再供养夫人。家里没了顶梁柱,夫人又如此简朴,这……”
——这姓王的是不是想死?
封琰开始起了杀心,他把夏洛荻逮进宫,照顾她家小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怎么就喜怒无常了?
再说了,刑部裴谦那条狗,每天一下朝就第一个奔出宫门,要不是刑部事忙,他早就住进这甜水巷里了。
“综上种种,本官与夏大人往昔在朝中多有龃龉,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夏大人为官之高风亮节,虽为女子之身,我等也敬佩在心。因此,为夫人将来考虑,本官有个不情之请。”
哦,说到正题了?
夏洛荻道:“大人请直言无妨。”
王尚书搓着手道:“我那孽子虽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可毕竟这个……风流年少,少不得犯些错误。今日回府之后,一直思念夫人,直言只要夫人愿意下嫁,他便从此改邪归正,考取功名。”
“草——唔!”
后院传出怪声,王尚书回头,却只听到一阵猫叫。
又看着秦夫人身形一僵,继续道:“夫人不必惊慌,按理说,夫人这般年纪,又已嫁人,这婚事提出得荒唐。但夫人同夏大人又毕竟是名义上成婚,所收也是义子,我王家并非东城那些迂腐世家门庭,”
一别家门两三月,乡音无改女装回。
借问牧童妻何在,青天头上草青青。
夏洛荻脑子里自动生出一首打油诗,久久才回神,将王尚书的话在脑子里兜了一圈,才想了个明白。
这王家又来套路她了。
王家从前就想靠把女儿嫁给她而洗清自己身上王府出身的坏名声,现在她身份曝光,便又想到了秦夫人身上。
毕竟他家那孽障跟自己家的孽障一样,恶名在外,自己家这个还能靠她的名声挽回一点媒婆缘,他家那个恶贯满盈已经没有救了,满京城没有一家正经贵女愿意下嫁。
等等,这也不对。
一个三品大员,本地找不到儿媳,骗骗地方官还是有的,为什么偏偏要找名声极好的秦夫人呢?
夏洛荻在扇子后仔细打量这王尚书。
他面上很是憔悴,却不是今日才积蓄的,恐怕有一两天了。
一定是有什么重大的变故才导致他如此决断,比如……他的靠山倒了?他想依靠这桩婚事跳到清流这一阵营。
王尚书一直以来都是齐王的人,在她身份曝光之前,贪污案其实也有这人一份,他做的假账现在还在大理寺压着没找到合适的时机拿出来。
宫中消息闭塞,夏洛荻也只能试着询问——
“大人厚爱,小妇人不敢奢望。而且常听家夫说,王尚书与齐王殿下相交甚深,而齐王对家夫的态度朝野皆知。若是和小妇人沾上关系,难道大人便不怕齐王殿下怪罪吗?”
“夫人恐怕不知,齐王……”王尚书擦了一下汗,道,“齐王殿下,扶灵回乡时,被山匪截杀在路上了。”
果然如此。
夏洛荻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目光投向了正堂后。
……
“陛下、陛下,有要务。”
“皇后敷脸小睡呢,小声些。”
扶鸾宮里,封瑕看屏风后的皇后未被惊醒,才擦净了手,出来看着高太监。
“阿琰今天还在为情所苦?”
“这倒不是。”高太监压低了声音道,“是今年护送秀女的队伍出了事。”
封瑕神色一顿,后宫选秀这事向来由后宫嫔妃负责即可,即便出了什么岔子,也不必打扰到他这里……看起来问题不小。
他一边说着,一边接过高太监呈上来的文书。
看着看着,便蹙起了眉:“这般诡异?三十多名秀女,一夜间全部失踪?”
高太监看着封瑕的神色,道:“这事……毕竟那些失踪的秀女有的是地方权阀的嫡女,有的是番邦的贵女,若是大张旗鼓地去找,只怕对皇家们的名声有碍。”
岂止皇家的名声,进宫选秀路上若是被歹人劫走了,即便最后救出来,传回她们家中,这些秀女也会被耻笑,有些偏远管不到的地方,宗法之严苛,逼死女儿家的都有。
“人不可不救,但消息需先压下来。”
封瑕来回踱了两步,忽然灵光一闪,道:“乐相临走时曾言——‘外事我主可自专,然若内事不决,对敌用闻人,对己用夏卿’。此事若想将查案的动静压到最小,恐怕还得劳动夏卿亲自来办。”
第22章 新案子
齐王会死,此事意料之中,但夏洛荻没想到他死得这么快。
或者说,皇帝下手得这么果断。
看起来处理得突然,但其实从她暴露身份那日在朝上甩出的齐王贪污百万致江安四郡溃堤的证据起,皇帝就起了杀心。
从前,是因为齐王和煜州的关系还很紧密,随便动他会让煜州不安定,但现在则不然,一边将齐王押在京城,一边不断以各种名目派新的督军前往煜州劳军,那边齐王的威望已经名存实亡。
他若老实,看在皇叔的份上做个富贵闲王,皇帝也懒得动他,偏生他要设法起兵谋反,加上贪渎之案,一个“死”字早早地便打在了他脑门上。
如是这般想清楚了之后,夏洛荻看王尚书的眼神越发古怪。
她忍住捋须的冲动,思索了片刻,道:“王尚书莫要唬一妇人家无知,齐王殿下怎会突然这般去了?再说了,一个王爷去不去,怎还管得到尚书大人家的婚嫁。”
王尚书暗忖,和夏洛荻那贼官不同,这秦夫人看起来单纯且不知世事,这便好说许多。
“事已至此,本官便不瞒夫人了。”王尚书叹了口气,道,“其实这般冒失为犬子求娶夫人,乃是因老夫曾一时糊涂,答应了齐王的婚约。”
夏洛荻震撼了一下:“王尚书竟要将贵公子嫁给齐王?”
王尚书:“……”
王尚书:“误会了,夫人有所不知,齐王虽是名义上膝下无后,但实际上在京郊的庄子里养了一个外室,育有一女,只待她十六岁之后便认回来做郡主。彼时这个、这个夫人想来也知道,我王家与夏大人无缘结亲,为将来计,便总得有个依靠。”
好家伙,那边女儿嫁给皇帝当嫔妃,这头儿子想娶齐王的女儿,两头下注,我全都要。
夏洛荻看这老王的眼神宛如在看墙头草种植大户,这哪是给儿子找亲家,这是一时脑热,臆想着有朝一日若齐王谋反成功了,自己儿子不学无术也能捞个驸马当当。
现在求娶秦夫人,无非是觉得齐王都能倒,那自己落在大理寺的假账罪证恐怕也要压不住了,只能指望这桩婚事,让大理寺和刑部的人看在秦夫人的面子上对他们王家高抬贵手。
王尚书恳切道:“还望夫人能理解,我儿虽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长处,长得还算俊……呃,等养好伤之后,还算是个俊俏的。且舍下有良田美宅,婢仆上百,足以供夫人嫁来之后颐养天年。”
嗯,听着倒像是给那王公子找个老母亲。
别的且不论,夏洛荻笃定要不是崔惩在,睚眦这会儿早就冲出来把这老王撕了。
“此事,恐遭人非议,恕妾身不能从命。”夏洛荻道。
王尚书早知道她要拒绝,马上抛出了另一个理由:“夫人不必急于拒绝,老夫的女儿在宫中贵为宠妃,如今夏大人也在宫中,日后……啊,这个日后成了一家,也方便互相照应。”
这便是隐含威胁了,如果拒绝,难保他女儿婧嫔在宫里不给夏洛荻点颜色看看。
夏洛荻想起婧嫔昨日□□尸惊吓的惨状,并不担心,反而打算再探探他的口风:“其实王尚书说的得也在理,只是齐王殿下家那女儿,虽是外室子,毕竟是皇家血脉,既有婚约,这般中途毁诺,岂会放过我一平平无奇的民妇?”
王尚书却忽然紧张了起来,压低了声音道:“这却是无妨,或许是天时所佑,日前那齐王郡主去赤狐山打猎游乐,在山里无故失踪,这几日断不会找到夫人这里,只要我们先将婚事敲定……”
“哦,原来如此。”夏洛荻连连点头。
王尚书搓着手道:“那夫人的意思是?”
夏洛荻轻笑了一声,将团扇缓缓放下来,虚虚捋了一把下颌,对着王尚书逐渐惨白的脸道:“好啊,王尚书打算什么时候接本部堂入籍?”
“啊!!”王尚书暴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后边的封琰缓缓走了出来,看着被撞歪了的大门,对夏洛荻道:“这条老狗怎怕你怕成这样?”
“当初若不出那事,他便知道我办完齐王之后便会来办他,手上的证据够他削去南海打渔的,如今想趁虚而入,恰恰撞在我枪口上,自然会怕。”
这王尚书今日被她这么一吓,转天大概就能从他女儿那得知真是夏洛荻被特许回家了,短时间内不敢再来骚扰。
至于长时间嘛……把他今日求娶秦夫人的企图告知给裴谦便是,两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有缘千里狗咬狗。
此之谓,驱狗吞狗之计。
同家里人交代妥当之后,夏洛荻大包小包地装车,回头对一脸不悦的睚眦道:“若是我记得没错,后日便是你武举殿试之日。”
“我不去,都是些……”睚眦本想说殿试上也不过是些没意思的土鸡瓦狗,看了一眼崔惩,改口道,“他的本事,在皇帝手下能排第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