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客栈老板女儿从头到脚打量了夏洛荻一番,笑道:“小姐这样的人品,想来也不需要求到红线娘娘面前。不过若是求姻缘,讨个喜头也是不差的……”
赤狐山极大,道观宝刹足有十数间,其中近年来较为出名的乃是一处“红线娘娘庙”。
这庙不保平安、不保发财,专保姻缘。
相传,若是能通过考验的信女,能得到庙里红线娘娘的庇佑,即便是无盐女,也能越长越美,传得夸张的,甚至有说能比得上传闻中的“南秦姝,北明珠”。
具体是否灵验并不可考,但在柴家镇,这红线娘娘庙的确是香火旺盛,而镇中的少女们也大多打扮精致,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镇。
“小姐既然能来,那就是有缘分,万万不可错过呀。”
“多谢姑娘。”
天色很快黑了下来,大约到了亥时,封琰秉烛来到隔壁还未熄灯的夏洛荻房间,进去之后果然见到夏洛荻并没有休息,而是在继续钻研高太监临走时拿给她的秀女档册与案情奏报。
封琰一眼瞥见夏洛荻已经将那客栈老板女儿送的红线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一边盯着她的手腕,一边随口道:“有头绪了吗?”
夏洛荻头也不抬道:“没有,这封求救折子从头到尾都是春秋笔法,有用的就只有‘秀女在赤狐山失踪’这一条,其他的都是请罪的废话,写信的人如果不是傻子,就一定有问题。”
封琰深有同感。
皇帝批的折子整天都在听官吏们全国各地发来的废话,什么“本地天降祥瑞”、“陛下近来是否胖些了”、“臣想陛下,泪如雨下”、“臣多送点贡品给陛下夏大人不会生气吧”云云。
反观夏洛荻的折子,大多是“某某案情已于昨日侦破,主犯已处斩,请阅”,一句嘘寒问暖的场面话都不愿意多说。
“另外还有一事,王尚书所说的,那齐王留下来的小郡主也是近日在赤狐山失踪,不知两桩案子是否有所关联。”
齐王的女儿当然要藏得好好的,即便失踪了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报官去找,免得又成为皇帝手上的质子。
不过现在这些都无所谓了,王尚书早已得了信儿,想来对外齐王的死讯这几日就会以山匪劫杀的理由传到京中,到时候又是一波官场洗牌,没有人顾得上这个流落在外的小郡主。
她若还活着,恐怕便不知道自己的生父被杀了。
齐王的罪行拎出来数一数,判个凌迟也不为过,死在外面是作为皇族最后的体面。
至于那小郡主,若此番能救出来,安安分分过日子,做个百姓人家的富家女便罢了,倘若想着为父报仇云云,那就只能送往边陲之地监视起来了。
有些暗杀的手段夏洛荻恐怕还不知道,封琰倒是见得多了,有贪官污吏的后人找她报复,这些年他已不知私底下处理了多少。
见夏洛荻按着额角有些疲倦的样子,封琰起身道:“我先回去,你休息吧。”
但夏洛荻却抓住了他的衣袖。
摇曳的烛火下,她认真地看着他。
“不,你今晚留下来,陪我。”
第24章 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
“你今晚留下来, 陪我。”
封琰的脑子有那么一瞬间断片了。
这是什么意思?是他想的那种“陪”吗?
……还有,为什么说这种话的是她,感觉上脏的却是我?
万一她要对我做点什么, 我要怎么办?先写个退位诏书八百里加急寄给我哥吗?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已经开始斟酌孩子以后跟谁姓的时候,厢房的门被敲响了, 一个不太自然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客官, 是您订的酒菜吗?”
夏洛荻闻声起身,开了门,放进来一个送外食的,那人进来之后,将手里的食盒往地上一放,气喘吁吁地将围巾摘下来, 却是裴谦假扮的。
“你知道大半夜的我找个食盒装送外食的有多难吗。”他抱怨着, 随即看见了这崔统领也在屋内, 顿时一愣。
白日里这人总戴着帷帽, 晚上才发觉他和皇帝简直一模一样。
他倒是听说过宫里有个姓崔的,是皇帝的替身影卫,因为给皇帝挡刺杀伤了脸……可真就这么像?不对啊, 白天他上朝才见过皇帝, 今日皇帝还有召见外藩的要务,千百双眼睛盯着,是断不可能离京的。
裴谦也只是疑惑了一下,但夏洛荻都没说什么, 他也不会多言, 坐下来喝了口茶, 才道:“我已经拿印鉴和护卫队的人对上了, 领头的是一个姓孙的校尉,他和他麾下的护卫现在已经归我管了。”
夏洛荻问道:“两百多个人,看三十几个都看不住?”
“啊,是这样的,其实他们提前三天就到柴家镇了,本该早点进京的,无奈路过柴家镇时下了一场大雨,听说是河水冲坏了镇外通往官道的木桥,他们就不得不先在柴家镇住下。”
“既是在柴家镇下榻的,何以是在赤狐山上失踪的?”
“听他们说,是秀女们自己要求要上山上的寺庙里住的,还派了几十个人护送上山,可护送的人也一并消失了,后来去了他们投宿的白水寺一问,寺里的僧人说根本就没见过有人来投宿,旁边的几间农户也说没见过人进入白水寺。”
夏洛荻略一想,觉得有疑,三十多个秀女,其中不乏门阀出身,与其在山上清寒之地入住,不如就在山脚下环境还更好一些。
有什么理由让她们必须要全部上山?
就在此时,客栈外一阵喧嚣,听声音是傍晚时见到的那一帮纨绔,醉醺醺地挤上客栈三楼。
“乙十三号……对,就是这个。”
纸窗上映出几个醉鬼的人影,找准了夏洛荻在的厢房便开始敲门。
“小娘子可在?小生京城人士,哎嘿嘿嘿嘿……夙夜叨扰,想同小娘子聊一聊风土人情,还请原谅、谅则个。”
门口传来老板慌慌张张的赔罪声:“几位公子,这万万不可啊,小店可是正经生意——”
纨绔们一把将那老板推到一边去:“滚、少管闲事,老子住你们这破客栈半个月了……要钱,老子有的是,滚出去!”
屋里裴谦皱着鼻子道:“呸,好色之辈。”
他说完,便收到了其他二人的视线。
裴谦解释道:“我对不语是一心一意的。”
夏洛荻:“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裴谦:“就、五天,嗯五个月……五年前吧。”
呸,一丘之貉。
“几个流氓,处置了便是。”封琰道。
“等一下。”
夏洛荻知道他说的“处置”一定不是打一顿就算了的,开口劝阻了他,又捏了捏嗓子,放柔了嗓音对着门外道——
“深更半夜,小女子只能见一人,不如公子们猜个拳,选一个进门一叙?”
一个“叙”字尾音拉得缠绵曼妙,叫门外的纨绔们一静,复又嗷嗷躁动起来。
“就听小娘子的!我们这就猜拳!”
裴谦:“……我的姐,你还能这么说话?”
夏洛荻道:“毕竟陛下不舍得拨兵马给我,势单力孤,只能权宜行事。”
封琰:“……”那你想怎么样,我去到中州大营给你抓个十万兵马过来?
见封琰的手指头开始不自觉地轻敲起了桌面,夏洛荻解释道:“听见这帮纨绔刚才说的了吗?他们在这儿住了半个月,又是群好色之辈,一定见过那些秀女,勾个人进来盘问一下,比那些护卫队的可信。”
此时,外面的人似乎决出一个胜者了,夏洛荻在里面又叫其他人退避,那赢的人轰走同伴后,再三叩门,只听里面一声门闩响,灯灭了。
他吞咽了一下口水,踏进屋内关上了门,环顾了一圈,见到有个人影坐在床头,心中大喜:“小娘子……”
没等他抱上去,忽然有人从背后用布条绑住了他的嘴,紧接着就是两个耳光狠狠地落在他脸上。
“呜!呜……”
来人在他怀里摸了摸,搜出一块玉佩,嘁了一声:“我道是谁家的,原来是都察院给事中李藿那老王八蛋的儿子。”
李家少爷瞪大了眼睛,随后见那人点亮了蜡烛,拍了拍他的脸:“认得你世叔吗?”
草,刑部的。
朝中的三法司向来是情同花瓶,被老爹的政敌逮了个正着,没有比这更惨的事了。
“认得是吧,认得我就松绑了,你敢叫一声,今天这事世叔我就给你找最好的写手写成邸报贴满都察院的大门。”
李家少爷顿时酒醒了,颤颤巍巍地站好,道:“我们也没干什么啊,前天那莺莺……那是本来就做那生意的,裴大人怎么亲自到这京郊来了?”
这理由裴谦倒是还没编好,正卡壳时,夏洛荻从屏风后面转出来。
“你还认得我吗?”
李家少爷定睛一看,便是白日里相中的那佳人,呆呆道:“我……我若是见过你这样的,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至于抛弃了你啊。”
他言罢,就感觉到一股砭骨的杀机锁定了自己,没等到他找到杀机的来源,就见那佳人掏出了一条假胡子,熟练地贴在了自己脸上。
“现在呢?”
李家少爷傻了一阵,呜嘤一声就想跑,被裴谦一脚绊倒。
“如你所见。”夏洛荻开始满口编故事,“本部堂入宫的事人尽皆知,因我试图混入落选的秀女中逃跑,被刑部的人抓了个正着。但秀女队伍里有我的同党,绑架了她们想以此换回我,现在我想起陛下的知遇之恩,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幡然醒悟之下决定帮刑部找回秀女并抓住同党戴罪立功,想向你了解一下最近有没有看到那些秀女的行踪。”
夏大人这一番谎话行云流水,逻辑拐到天边去还能硬生生圆回来,这是封琰没有想到的。
——所以她以前在他面前到底面不改色地扯了多少谎?
李家少爷虽然听得脑壳劈叉,但还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您是说日前那美女队伍,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小小的柴家镇,忽然来了三四十辆大车,每辆车上都载着容貌姣好的美人,还有重兵把手,当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其中自然也包括这些跑到柴家镇游乐的纨绔们。
不过他们也不傻,单看那把手的重兵也晓得这应该是京中运送秀女的队伍,皇帝的女人,他们哪里敢碰。
见得到吃不着,他们心里痒痒,便能找些当地的粉头填一填胃口也便罢了。过了一日他们本以为秀女队伍们早走了,可不晓得那日柴家镇外下大雨,必经之路的桥坏了需要三日来修缮,秀女们其实是滞留在镇上的。
而秀女们都是妙龄女子,待了一两日,有人便憋不住偷偷上街解闷。柴家镇这地方出美女,当地产的脂粉远近闻名,京中的权贵之家也在用,纨绔们不知晓,当街调笑了三五个上街游逛的女子,但没动手动脚,只笑说晚上要跟着找她们去。
“……直到第二天,身边的小厮说我们可能闯祸了,那几位小姐是秀女来着的,我们又老实了两日。再之后没听说有什么动静,便又自己玩开了。”
夏洛荻听了他的描述,心中有了些许推测。
秀女最大的指望就是上京选秀,在柴家镇发生被纨绔调戏的事,如果传进宫里是一定会落选的,所以她们必会想方设法隐瞒。
加上那两日她们出不了柴家镇,如果是出于远离这些纨绔、保佑自己名誉的想法,她们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就是上山到寺庙去祈福。
而这还不足以说动全部的人,因为同行的还有外邦的秀女,她们大多也不在乎这些名不名誉的,那么能打动她们的就是……
夏洛荻看向手腕上的红线,是美貌。
那边的李家少爷见她面沉如水,小心翼翼道:“我也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愿意鞍前马后帮大人救人,能……别把我的事贴都察院大门吗?”
“能,不过你要跟我们去一个地方。”
“哪儿?”
“红线娘娘庙。”
……
当晚李家少爷就被裴谦带走了,次日一早,封琰正喝着茶看京里的奏报,不一会儿,有脚步靠近,三绺熟悉的长髯出现在眼前。
丝滑,光亮,正是蝉联三年京城美髯大比冠位的假须须。
封琰:“……”
封琰:“你这是什么打扮?”
“返璞归真的打扮。”
夏洛荻就像回到了自己的舒适圈,经过一番乔装打扮后,虽然脸皮刻意扑黄了些,但双眸明亮,颇有几分俊逸之气。
封琰盯着她许久,冷不防地出手一扯那须须,却不晓得她用什么粘的,居然一下子没有扯下来。
“你做甚?”夏洛荻夹着半个小笼包面无表情道。
封琰也不放手,他好奇很久了,在手里捻了捻,道:“你这胡子是头发做的?你自己的掉头发都到这儿了?”
夏洛荻把自己的胡子一点点从他指缝里扯出来,理理好才道:“从前是自己的头发做的,大理寺事忙掉多了,为免创业未半而遁入空门,后来就用的拙荆的头发,做一副不容易,你莫要扯坏了。”
封琰:“……”没想到秦夫人日子过得这般苦。
用罢了早饭,二人便掐着时辰上了山。
赤狐山的主山道在柴家镇以北,因平日里游人如织,山道上用青石板一层层垒着,马儿也能爬上爬下。
大约是时近中秋的缘故,上山的游人一大早就有许多,卖吃食的小贩天不亮就忙开了,生意红火得很,还有外地赶来进香的,一家老幼互相搀扶着登山游玩,道旁的避雨亭里都歇满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