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子报仇,一百天不晚,三杯两盏下肚,新仇旧恨上头,遂纠集一帮狗腿杀奔夏府。
但夏青天何等名望,加上秦夫人那般貌美的仙女,平日里本就不少登徒子觊觎,一看□□王霸蛮带着一帮狗腿汹汹杀至,老百姓们马上一传十十传百,叫了十来个膀大腰圆的屠夫往甜水巷口凶神恶煞地那么一杵。
王霸蛮的狗腿们眼见那十几把剔骨尖刀横在巷子口,胆子先破了一半,心有灵犀地借口尿遁跑了。
王霸蛮纵使平日里横行惯了,但作为光杆将军,眼下双拳难敌十来个壮汉,只得放了狠话班师回府。
如是老实了两天,又差府中小厮借口买肉去甜水巷打探军情,回来之后小厮如梦似幻,直道闹市中得见仙女买菜。王霸蛮迷惑之下再三逼问,才得知夏大人如今虎落平阳远在皇宫,家中只余一妻,貌若天仙。
王霸蛮本性色胚,听小厮将那秦夫人的美貌描述得天花乱坠,心中痒痒,当夜待宵禁之后,便偷溜出门,让家奴带齐梯子迷烟等物打算一睹美人之芳容。
来到甜水巷之后,果见四下无人,刚爬上墙头,便见一天仙似的身影背对着他在院子里喂猫,待那仙女疑惑地回望了一眼,王霸蛮就呆住了。
他只觉世间繁花入眼,皆不如这仙女一睇。
……如若他可以选,那今生今世,他不愿再做高门公子,只愿做她怀中一只老秃猫,长伴到老。
没等他大梦做个明白,忽然身后梯子被撤,家奴也倒了一地。
再一看,三个月前把他打得几近瘫痪的死对头跟个鬼一样站在他身后……
“别打了、别打了!我是来赔礼道歉的!”
“赔礼道歉?哈,带着梯子和迷烟来赔?那我这就给你回礼!”
言罢,啪啪又是一二十个嘴巴子,那王霸蛮见求饶无用,嘶声喊道:“我是户部尚书的独子!我姐姐是陛下的宠妃,你再敢碰我一下,我让我姐姐把你那人妖爹弄死在宫里!反正那妖妇在宫里早就被打入冷宫了,谁都能踩一脚……”
王霸蛮这话一出,睚眦立即停了手,正要放两句狠话,睁开眼,却是一阵毛骨悚然。
他从睚眦眼里看到的,是动了杀心的眼神。
“三个月前我卸你两条腿,你猜猜我今天卸你什么?”
睚眦说着,刚抬起手,突然手腕一紧,整个人被人从后面提了起来。
谁?
睚眦没看清楚,但这不妨碍他本能地反击,五指成爪当即抓向来人面门。
“喔?”封琰诧异之下跟他过了几招,发现这少年下手极狠,一边见招拆招一边道,“好毒的小鬼,哪里学来的野路子?”
睚眦越打心里越是惊奇,他自问武学一道上天赋过人,整个炀陵只有夏洛荻能揪他耳朵,没想到今天遇上个路人,全力施为之下对方还如此游刃有余。
或者说,是经验高出他太多了。
转眼间两人已走过二十几招,睚眦越打越惊,但却连这人头上的帷帽都没碰到。
“你谁?”
被一掌推出去,踉踉跄跄地撞在了自家墙上,睚眦捂着被撞伤的后肩,像猫一样警惕地看着眼前之人。
只见那人抱臂打量了他一阵,回头看向身后的马车。
马车的车厢帘子里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随后,帘子被撩开,一张熟悉的面容露了出来。
她那双仿佛洞悉一切似的水墨眼看向他,声音一如既往,淡漠得让人心烦。
“孽障,回家去。”
……
半个时辰后,王尚书家总算派人过来将他们家少爷抬走。民间一万双眼睛盯着的夏家府邸,加上王霸蛮是深夜冒着宵禁私自擅闯民宅,属于王家犯律在先这事追究与否,明天上朝王尚书都少不得要上一封请罪折子,天已亮了,街上行人甚多,王家再想找事也只能先灰溜溜地走人。
以禁军副统领的身份打发完巡营的校尉之后,封琰第一次踏入夏家的府邸。
如传闻中一般,放目不过大屋七八间,既无小厮也无侍女,只有一秃头三花老猫卧在门前打着哈欠,朴素如寻常人家。
大理寺卿的俸禄不低,但听人说她有八成俸禄捐济给义塾与老弱,官场上那些常见的冰炭孝敬她也一概不收……甚至有一年封琰还看到她上奏时手上生了冻疮。
昨日沉水香的事昭示她绝非出身寒微,只是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变故,才变成这样。
若是放在两个月前,封琰怎么都不会想到,他和夏洛荻相识七年以来的种种细节有这么多,值得追悔的……也有这么多。
封琰沉默地踏入夏家正堂,此时夏洛荻正坐在椅子上,一句接一句地训斥儿子。
“……你厉害,常人一碗饭都不会吃两遍,一个人你倒是能打两顿。”
“他欠打。”
“他欠打,你欠教,所以为父说教你要听——三岁小儿都知道,若遇上个法外之徒,弱则报官,强则义助。以你的本事,将之制服了送官府也便罢了,非要逞凶斗狠,还要下杀手,这顿打你挨得值。”
睚眦揉着肩膀,余光瞥见适才那戴着帷帽的高人正从外面走进来,问道:“所以这是谁?皇帝派来看着你的?”
“……差不多吧。”夏洛荻转头道,“崔统领,见笑了。”
“无妨。”
封琰更有兴趣的是夏洛荻的居住环境,很有分寸地打量了两眼,随后就听见后门一响,一个刚梳洗好的女子带着伤药和热水从侧门快步走出来,见了有外人进来,连忙放下手中的物事,行了个礼。
那女子是个人间少见的绝美容貌,此时此刻一双惹人垂怜的杏核眼略有拘谨地看向封琰。
“这是拙荆秦氏。”夏洛荻自然而然地介绍了一下,见秦夫人对她比划了一下,对她说道,“崔统领只是护送我回来一趟,待天黑前还是要进宫的。”
那秦夫人一脸难过地扯了扯夏洛荻的衣袖,眼神异常失落。
夏洛荻温声安慰道:“别担心,我没事。崔统领,我同家人说些私房话,可否稍待?午后留下来用顿便饭如何?”
封琰自然没有理由拒绝,只能坐下来等候。
旁边揉着肩膀的睚眦见夏洛荻跟着他娘回屋,找了个板凳,坐没坐相地歇在封琰对面,左看右看,甚觉眼前这高手古怪。
寻常男人见了秦夫人,恨不得眼睛粘在她身上,这人却只是看了一眼之后就一直死盯着夏洛荻。
“喂。”睚眦拿了颗苹果,咬了一口,说道,“你是皇帝派来监视我爹的?”
一听这个称呼,封琰又开始肺疼:“……你爹?”
“叫习惯了,懒得改口。”睚眦跟着就是一连串的问题,“要练到你这个地步需要几年?皇帝有你厉害吗?”
“你问这许多做什么?”
“我得算一算需要几年才能带我爹逃跑啊。”
……童言无忌。
封琰倒也没把这熊孩子的话放在心里,道:“夏氏已入了宗册,此生都不会离开宫闱。你与其异想天开,不如安心读书,好叫你……你爹放心。”
睚眦却笑了:“你觉得我爹是那种甘心一辈子在宫里被当猪养的人吗?”
封琰语塞。
当然不是。
回想一下,入宫以来夏洛荻就从未以后妃自居,除了查案子的时候,其他时间真就是来养老的。
只有在回家了之后,她眼里才有点人气儿。
他身边就这么……不好吗?
昨天他因介怀藏尸树之谜夏洛荻识香木之事,大半夜睡不着,思来想去,这宫里能跟他讨论女人的也就是他哥了,遂拽起高太监那一把老骨头去丹华宫抓他哥。
封瑕昨晚正在丹华宫和德妃喝茶,顺便了解一下白天婧嫔宫里藏尸树的热闻,聊得气氛正好的时候,被一脸苦相的高太监敲门打断,说是西南边有军报。
大魏朝西南边一派安定,向来没有战事,封瑕一听就晓得是亲弟弟找他,无奈只得放下德妃。
他还当是什么要紧事,一出去就听他弟问女人有秘密怎么办。
封瑕问什么样的秘密,封琰不好描述,说我有个曾为我朝九晚五两肋插刀的一般女友人,可能有别的身份或者苦衷,但不愿意告诉他。
封瑕:你说的那个一般女友人是夏卿吗?
封琰:不是。
封瑕: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女友人了,哦,对了,你从来没有女友人。
封琰对他哥怒目而视,封瑕为了自己后半夜的补觉考虑,认真道:
“一个女人有秘密很正常,但以你和夏……你和一般女友人的交情,到这种地步还瞒着你,要么是想钓你,要么……是想逃跑。”
钓是不可能钓的,就算有心想钓的话……那她前六年大好青春都干嘛去了,贴着假胡子到处骂架。
这么一想,那就只有她想逃跑这一种合理推测了。
封琰像听了一出鬼故事一样胡思乱想了一宿,尤其是想到第二天夏洛荻要出宫回家探亲,唯恐她是真的想跑,天不亮就撂挑子让他哥去上朝,自己到西华门堵人。
路上一切正常,只有看到他的时候,夏洛荻早上为难了一下。
等等,她不会真的打算在今天揣包袱跑吧?
大胆犯官!跑路不带我……不是,我在这儿看着还敢跑路?
越想越如坐针毡,封琰频频看向夏洛荻离开的后门,但又觉得擅自进别人家卧房不合礼数。
正纠结时,一声拖长的“喵~”声从门外传入,只见夏家的老秃猫追着一只老鼠跑进来。
那老鼠身形灵活,遛猫如神,一番走位之下蹿入后院。
三花老秃猫今日的跑步额度已满,见追之莫及,累倒在地上,四个爪子伸平了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你什么时候能向我爹学一学,见天地只吃饭不干活……”睚眦正要去抱他家的猫时,又被封琰一巴掌拍进椅子里。
封琰一手拎起老猫,正经道:“我去。”
说着,他名正言顺地进了后院,直奔传出说话声的卧房,刚到门外,就听见一阵哭声与半句话。
“……就回老家。”
回老家?你只要出了京城被大魏内外的歹人发现,就真的回老家了!
封琰一脚蹬开房门,入目只见屋内一片凌乱,一个巨大的包袱横在榻上,桌面上更是摆满了假胡子、契书等物。
俨然一副准备跑路的架势。
夏洛荻和秦夫人双双回头:“崔统领,你这是?”
封琰:“你好大的胆子!”
老猫:“喵。”
封琰:“皇后赦你出宫半日,你竟想趁机逃亡。”
老猫:“喵喵。”
封琰:“岂不知京外想杀你的人有多少,你——”
老猫:“喵喵喵~”
封琰:“……”
手里的猫喵个不停,封琰一时气势打折,只能先把带路的猫放下。
老秃猫屁颠屁颠跑到夏洛荻脚下,蓄了一下力气,扑腾到她膝盖上卧好。
“崔统领,你说我要逃跑?”夏洛荻脸上敷着东西,含混不清道,“人证?物证?”
犯官安敢狡辩?
封琰指着那榻上的包袱:“你东西都打包好了——”
夏洛荻:“只是些旧书等物,打算带进宫里的。”
封琰又看向她们面前桌上摊着的一排靓丽的胡须须:“你这变装用的胡子——”
夏洛荻:“不摸摸胡子总觉得办案处事没什么手感。”
封琰指着她们脸上的薄膜:“那你们脸上这人-皮面具又作何解释?”
人、皮、面、具?
夏洛荻一言难尽地看了他一眼,将脸上的薄膜揭下来,捋了一把额前湿润的碎发,道:“昨日被夹竹桃毒得脸皮不适,这是拙荆的……敷脸秘方,消肿用的。”
第21章 求亲
睚眦觉得甚是不爽。
姓崔的高手那一掌有内劲,如果不是对方故意卸了九分力,那一招就足够把他胳膊撕下来。
满京城纨绔子弟的保镖他都打过,便是号称是什么南山武痴、北海拳王,手下走过几招也就原形毕露了。
他没吃过亏,也就不怎么在意被外人打疼的滋味,但今天却意外碰上了个铁茬子。
肩上被打疼的地方一阵一阵地泛着酸疼,睚眦正琢磨着那高手的招数怎么化解的时候,便见他又回到了正堂,不知怎么地总觉得他有些不太自然。
“药。”那高手丢了个药瓶过来,显然是从秦夫人那儿拿到的金疮药。
“谢了。”作为家里的金疮药消耗大户,睚眦很熟练地打开药瓶倒在手上,将手上的那只手的袖子挽在肩膀上,一边上药一边道,“三宫六院那么多妃子,见了皇帝一个个都是笑脸相迎的,怎么偏生非看上我爹那张棺材脸?”
“她不是……”封琰言未尽,便眼睛一凝,看向睚眦肩上的一块深深的烙痕。
“你……”封琰问道,“你臂上的烙痕是哪儿来的?”
睚眦随口答道:“不知道,娘胎里带的。我爹捡到我的时候就在了,因为这烙痕是睚眦兽的脸,所以我的名字也是这个。”
封琰若有所思——那烙痕,和昨天夏洛荻为之失神的玉佩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看着这小子的年纪,大约十五六岁之间,而巧合的事,那藏尸树里的干尸死时也正好在十年二十年左右。
“你出身何地?可还有其他亲人?”
“你问这些做什么?”睚眦狐疑地打量了他片刻,道,“你也想当我后爹?”
我想当你后……不对,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