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荻看着他,道:“此非天子之言。为君者当以身作则,带头违背法度,礼崩乐坏如何是好?”
“不堪一击的礼乐才会崩坏,岂不闻黄钟大吕声传万年。朝中多的是老头子念叨那些没用的规矩方圆,你心里既不是这么想的,便少念些吧。”
看夏洛荻回到了熟悉的打扮,封琰立即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平日里那花裙子也不差,但还是这模样……嗯,稳重些。
只是看着看着,封琰又皱起眉头来,伸手道:“升堂之前,能不能把你这假胡子摘了。”
夏洛荻赶紧护住自己的须须,不停躲闪:“不可,这是本部堂的威严之所在。”
“啧。”封琰看见了两眶热泪走进来的苗少卿,道,“我去旁听。”
言罢,他先就离开了。
“大人、大人呐。”
作为夏洛荻昔日在大理寺的副手,苗少卿见到夏洛荻便如同见到了主心骨,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下官今日本休沐,这厢刚睡醒,便惊闻天子突然圣明,让大人得以官复原职,大人是不知道这几个月以来下官忙的是什么日子……”
夏洛荻:“先别急着高兴,我就只官复原职一天,等夜里还是要回去打入冷宫的。”
当官一时爽,回宫火葬场。
把太后拱到公堂上和一民妇对质前朝旧案,哪朝的嫔妃也未见得如此丧心病狂,这事即便办成了回去还是得挨罚。
不过夏洛荻不在乎,她就爱这种在皇帝肝火上烧烤的刺激日子……虽然那皇帝已经被搞得没有火气了。
苗少卿道:“无论如何,能再度与大人共事,刀山火海下官也去得。下官匆匆前来,未来得及看卷宗,却不知此次审的是什么案?”
夏洛荻:“没什么大事,有人冒死状告太后陷害囚禁前朝废后,废后娘家人要个公道罢了。”
“哦,是这样……”苗少卿听她语气平平,反应过来才震撼道,“啊?审太后,这?”
“走吧,记得把龙头铡扫扫灰推出来镇镇场子。”夏洛荻正了正衣冠,眼神沉了下来,“升堂。”
……
“威——武——”
大理寺正堂上,夏洛荻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大理寺大堂,左右两侧分别坐着皇帝和太后,下面公卿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威武声过后,静得仿佛地上掉根针都能听得出来。
“朕今日只旁听,主审全由夏卿负责。诸位也应知夏卿秉性,当无二话。”
夏洛荻道:“臣谢陛下信重。”
公卿大臣们面面相觑,瞥着那公然摆在堂上的龙头铡,脖颈凉得都能拿去冰绿豆汤。
今天这事属实荒唐,一个犯妇,说白了就是刺客告太后,还成功告上了大理寺。
没有其他的解释,只能说明皇帝想整太后。
只是他们又觉得迷惑,平日里没听过皇帝与太后之间有什么过节,怎么突然便如此了?
这边厢胡思乱想着,夏洛荻一拍惊堂木,啪地一声,把所有人的魂都吓回来了。
“传韩氏!”
鬓发俱乱的韩氏被带上来,她一上来,虽老老实实地下跪,但眼睛却是死死盯着脸色铁青的太后。
“下跪何人,报上身份。”夏洛荻道。
韩氏道:“民妇韩氏茉音,泰合年间曾为扶鸾宮大宫女,曾侍奉先皇后常氏。二王乱京时,火烧帝宫,民妇便趁机逃出皇宫。多年以来,一直在等待机会将此事昭告……”
“等等。”夏洛荻道,“火烧帝宫后,逃出皇宫那些年,你如何得知先皇后之事?”
韩氏的声音低了下去:“民妇……民妇早年在石榴河做暗倡维生。”
周围虽不敢发出鄙夷声,却也还是有人目露嘲笑。
“民妇出逃宫禁之前,与先皇后约定,每月下旬会在石榴河的小船等候。一等便是许多年,直到那一日,船上来了五个客人,自称得到了先皇后的血诏……”
第53章 公审
“夏大人升堂啦!夏大人升堂啦!”
今日正是中秋佳节, 夜里无宵禁,城东城西俱是一片熙熙攘攘的画面,忽尔便有好事者穿街走巷、大呼小叫地一路啸叫过去。
闻得此消息, 这一派年节气氛里, 老百姓们愣了一遭, 待第二波好事者呼啸而过后,才晓得真是夏大人升堂了。
“夏大人怎地升堂了?”
“是啊是啊,夏大人不是被狗皇帝抓去宫里了吗?”
“哇你脑壳不想要了, 还不闭嘴。”
“行行行我闭嘴, 走去看看~”
酒鬼们砸了碗、商贾们扔下摊,一条街上逛街的人离时便稀疏了许多。
某个街角, 正在挑秋梨的秦不语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微怔地望着东城大理寺的方向。
“秦夫人!秦夫人呐!”甜水巷同一条街的香料铺徐大娘跑过来, “你听到了吧,可是皇帝要把咱们夏大人放回来了?”
秦不语撩开帷帽的纱帘,对徐大娘摇了摇头。
上午时,上回到家里来的崔统领来过一趟, 告诉她今日夏洛荻要审一桩案子,事涉太后, 凶险异常……却告诉她无需担忧。
她眼圈一点点红了下来。
怎能不担忧呢。
只怪她无用, 只能看着夏洛荻越走越深。
“哎哟,快快遮了去。”徐大娘看见周围本来要跑去大理寺看热闹的男人们见了秦不语垂泪,纷纷着了魔似的钉在原地,连忙把秦不语的帷帽戴好,“听说是公审, 不晓得是出了什么天大的案子, 皇上也惊动了。睚哥儿不在家, 夫人要是想去,不如坐我家那香料车去听听场子如何?”
秦不语满怀感激地点了点头,上了徐大娘的香料车。
徐大娘赶车到了东城时,大理寺前整条街都被挤满了,禁军密密麻麻地守在大理寺内外,围观的百姓围成一圈,一双双眼睛恨不能穿过厚厚的墙壁看一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让让哎,我可上年纪了,磕了蹭了得赔啊。”徐大娘虚张声势地驾着牛车硬生生挤开一条路,只见有经验的老百姓已经在大理寺门口摆好了笔墨纸砚,待公示案情的衙役带着一张纸出来,百姓们发出了一阵欢呼。
此乃大理寺的保留节目——公审。
实在是因为大理寺院子盛不下这许多人,当想进去听审的百姓太多时,便暂时封起门来,让主簿将案子概况、原告被告、主审官说了什么,实时抄录为公文贴出来,好教老百姓们晓得里面发生了什么。
公文复杂,又有许多百姓不识字,便有说书先生与笔墨秀才摆桌解说,秀才依照公文整理案情,说书先生比照发挥,说得好了,老百姓们听得过瘾,他们也身价见长。
尤其是时不时等来的最后一个“斩”字,并着大理寺里的恶贼血腥味一起蹿出,好教人痛快。
秦不语在香料车里,拨开一窗帘从缝隙里见到一个学着夏洛荻胡子打扮的青衣说书人,站在椅子上,手里一把折扇摇摆间,已说到了那状告太后的韩氏身上。
“……却说那韩氏,身世离奇,本是先朝皇后宫里的宫女。三王乱之后逃出宫禁隐姓埋名,只等先皇后常氏的消息,这一等就是许多年,直到四年前,韩氏在石榴河上揽客维生,遇到五个大汉登船。”
百姓们纷纷“嚯”了一声,说书人却话音一转。
“诸位可别想歪了,那五个人并非为色,乃是自称乃是宫里的工匠,受命为当今……就是本朝皇后修宫殿,在打地基时,听到地里隐约传出一阵女子哭号声。”
“那哭号声断断续续,五位工匠找不到因由,推说闹鬼不想干了,却被总管重罚说他们躲懒。工期将近啊,这五个工匠着实焦急,只能夜里也开工。”
“那一年天炀陵大旱,雨水稀少,宫里的池子干得露了淤泥,几个工匠没白没黑地干活,等到了通渠引水的时候,发现宫里的玉皇池有怪声,循声挖下去,只挖到了一处地道,而地道里住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
百姓们又“嚯”了第二声,大白天的竟觉得毛骨悚然。
“那、那可是挖到女鬼的洞府了吧。”
“却也不是。”说书人换了一张旁边秀才给出的、墨迹未干的案情概况,道,“那披发女子自称,受人陷害被囚于此地,乞求工匠们将其释出。”
“五个工匠胆小,唯恐这是个吃人心肝的妖孽,放出来要祸害世人,不敢答应,又问这披发女子身份。”
“女子便掏出一只铁盒,说尔等不愿相救我不强求,但还请将此盒带去宫外,石榴河上应有我心腹宫女,你们持此物去,便可换得大笔钱财。”
“五人得了盒子,又问那女子究竟是谁,女子道……”
说书人清了清嗓子,说,“她乃皇后常氏,先帝鸩杀她时,本欲假死逃生,却被一宫妃发现,关在这地道里。而那宫妃,便是彼时的越王之母,当今的太后娘娘。”
百姓们哗啦一声议论开了,先帝封逑是个什么货色,连他亲生的本朝皇帝都不避讳,直接下旨撵出祖庙。先皇后死得冤,她们只知道是被那荒暴无道的先帝鸩杀而死,却不知先皇后逃过一劫,还被囚禁在宫里。
天家的事情几时拿到过明面上公审?这次怕是前无古人了。
老百姓们又想议论,又不敢在大理寺门口的禁军面前说得太大声,放眼满朝官吏,这案子放在谁面前,给他生吃一百个胆子都不敢接,难怪要把夏洛荻放出来。
“那夏大人接了此案,岂不是……”
便是不识字的百姓也听得出来,此事无论真假,主审都是刀架在脖子上办,遑论她本就饱受奸佞非议!便是圆满结束,也少不得被安一个后妃干政的罪名!
思及此,说书人不禁脱口而出:“当真是,文武百官皆惊怖,执戈当道唯青天!”
说罢,他恍然回神,看到旁边不远处的禁军也在竖着耳朵往这边歪,马上住了嘴。
“大人好胆气,我堂堂丈夫有何惧哉。”有汉子却不怕,起身道,“此案过后,倘若天子要斩夏大人,我便在宫门前将这颗头颅叩死又如何!”
“我受夏大人活命之恩,身无家小,同去!”
“同去!”
……
大理寺内,正堂屋顶之上,松荫背光之处,封琰开了两坛好酒,一坛放在身边,一坛提在手里,阖上眼睛,侧首听着一墙之隔外,民心所向之声。
身后的瓦片发出一阵细弱的声音,一只手伸向封琰身侧的酒坛,被他一把打开。
“这不是给你的。”封琰对同样找了屋顶听审的睚眦道,“你才十六,少沾些你爹的酒瘾。”
睚眦不免“啧”了一声,对着封琰面具下的脸左看右看,狐疑道:“连她私下喜欢喝两盅都晓得,你真是崔统领?”
“嗯。”封琰不跟他解释,丢了包玛仁糖给他,“你只能吃这个。”
睚眦盘腿坐在屋顶上,打开来一看,那玛仁糖里尽是些核桃、黑芝麻这样养发护发的好东西,显然就不是给他准备的。
他丢了一颗进嘴里,腮帮子一动一动的,百无聊赖地听着下面正堂里的审问声。
“没意思,好端端的太平日子不过,偏爱去淌这浑水。”
封琰却道:“若不入浊流,焉得眼前的太平日子?”
睚眦哑然,轻轻“哼”了一声:“那下面有几个老官儿,眼看着恨不能对我爹寝皮食肉似的,都在打腹稿准备弹劾了。莫不成这案子审下来,我爹便要顺路直奔菜市口了吧。”
封琰:“你看皇帝像是会理那些人吗。”
睚眦:“怎么不会理?若当真是个明白的,起初就不该听了闻人清钟那条老狐狸的鬼话。”
封琰同睚眦对视了一眼,只有这件事他从未后悔,也没有出言辩解,只道:“听审吧。”
……
大理寺正堂之中,正摊着韩氏呈上的一方血诏……那血诏字字泣血,其上加盖着“承坤之宝”四字。
承坤……乃是前朝皇后玺印。
崔太后盯着那四个字,那是她空耗了几十年在后宫所争夺之物,自然晓得其中一痕一刻,应是真的。
现在,它出现在了废后的血诏上,字字句句,都在说她如何构陷戕害她致死。
“我不知你究竟在说什么。”崔太后冷冷道,“如今十几年过去,你既不仁,莫怪我直言——废后被处死,乃咎由自取,名义上是不敬君上,实则乃因其三年未蒙幸却有了身孕,这件事上,我当年实无一言落井下石。”
临时被拉来做笔录的苗少卿写得一脸菜色。
这种深宫的事,他听了还能活吗?就这么公然说出来,真的合适吗?
他皱着脸偷偷环顾四周,皇家这边且不说,外面如李太师等有资历的老臣一副麻木之态。
这事若是发生在现今的皇帝身上,哪怕只发生一半,他们非撞柱子死谏不可。
但这是发生在先帝那朝……先朝的时候,什么妖魔鬼怪的事都有,在常氏之前,皇后死了两任,一个寒食症发作投水,一个因私养女宠们打架被误伤致死,相较其他的荒唐事而言,常氏这个罪名,显然没什么创意。
但常氏的外臣却倍感羞辱,道:“臣尊太后为君上,还请太后慎言,先皇后为百姓犯颜直谏而死,岂能如此污蔑身后之名?”
眼看着又将吵起来,案上夏洛荻“啪”地一声拍了惊堂木。
“尚未问及太后,请太后娘娘勿躁。”
崔太后总算也体会了一把封琰平日里的感受,只能盘着佛珠压抑心里的嗔怒。
可她此时此刻只能相信夏洛荻,只有夏洛荻有这个能力,也有这个名望能洗脱她的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