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所有人手里揣好的骂皇帝折子都有点不稳当。
百官心中动摇之时,高太监出现这里文渊阁门口,正准备开嗓招呼众臣上朝,兰少卿便连忙拨开众人挤到高太监面前,道:
“高公公,事态紧急,秦夫人昨日被绿林匪徒劫走了、乐相也出了事,我等六神无主……”
高太监一如往常地甩了甩拂尘,道:“陛下晓得今日诸位臣工必定惊慌失措,但陛下还说了……”
所有人都静下来看向了高太监,只听他清了清嗓子,道:“试问古今,哪朝哪代的盛世气象,是靠求圣问卜得来的吗?”
求圣问卜……这话忒毒。
听懂了的大臣们俱都煞白了脸,这句话的意思是,王朝是靠列位臣工一砖一瓦建立起来的,而非靠着被神化的某个人。
有胆的可以来吃他留下的政治资源,无胆的各司其职闭嘴做事,倘若胡搅蛮缠聚众闹事,就算当真是圣人再世,也杀给他们看。
文渊阁里鸦雀无声,高太监拍了拍手,一列内监捧着崭新的朝服进来。
“年末了,陛下提前给百官备了冬衣,各位大人不妨换上吧。”
人群里,那些本来打算穿着单衣献头的官员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有人一张口想辩驳,却觉得身上一冷。
“啊……嚏!”
……
帝江从太华山中间的无边峡谷飞流而下,汇聚成大江,至中游平稳,收纳百川,最终流入东海。
在东海郡前,有处如同北国江南般的地界,名为洛郡。
洛郡自古出美人,大魏各地的无名之地,包括炀陵附近的柴家镇,只要以美人出名,都有“小洛郡”的雅称……但终究,大魏就只有这么一个洛郡。
枫叶荻花秋瑟瑟,过了秋,百花衰败,除了时人所好的菊花外,洛郡的荻花更是一绝。
“客官,买把荻花吧,烘好了的,织席、造纸,都顶用的。”道旁的小童站在冬风里叫卖着,过往的行人匆匆没有多看他一眼,就在他已准备好了饿着肚子回家时,一辆马车停在了他身前。
雕花的车窗里伸出来一只修长的手,虽说并不像是贵胄们养尊处优的手,却也颇带贵气。
“来一束。”
声如冰玉,甚是好听。
小童迷迷糊糊地接过一袋明显贵上许多的钱,挑挑拣拣,把最好的一束递过去:“客官,这束好。”
马车缓缓远去,驶入洛郡的城池的方向。
……
洛郡城池的东南角,靠近一处“荻花湖”的地方,有一间极大的宅邸。
这间宅邸四周民居虽多,却大都空置,门上虽然清理过,但不难看出大多曾被颜料、墨汁写了许多诟骂之言。
人们不敢直接在封条上骂,便迁怒给了周遭,一年年下来,这里的人气便冷淡了。
巷子口唯一还开的是一家香料铺子,三三两两的年轻女子趁着难得日头曛暖,在铺子前一边挑香料一边闲聊。
说说笑笑之间,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
“姑娘有礼。”驾车的带刀汉子遥遥行礼道,“敢问这条街尾,可是平安里秦府?”
姑娘们嬉笑着点头回应。
那带刀汉子谢过之后,便翻身下了马车,道:“主公,没找错,就是此地。早前派人收拾过,应不至于荒废。”
谈笑的姑娘们好奇地望去那“主公”,只见车上下来的不是什么大腹便便的猎奇富豪,而是一位年轻公子……说是公子,却丝毫没有文弱气,端的是英姿俊朗,叫她们眼前一亮。
“年纪轻轻的,就被叫‘主公’了,莫不是什么王孙公子不成?”
“倒也不像那么娇气之辈……姐妹们,这公子没佩香囊呐。”
“外地人,怕不是没有我们这儿的习惯。”
“管他呢,问一问又不会掉块肉。”
洛郡的美人,谈笑间自有一股风情,便笑道:“那边的郎君,喜欢什么样的胭脂?看上了,这里随便哪个姐妹,都愿意为郎君试得。”
“……”
封琰扭过头,见几个年轻姑娘站在胭脂铺前,心想洛郡百姓生活不易,为了卖货连男人都不放过,本着一腔爱民如子的善良,道:
“我不买胭脂,等贵店开不下去,改开武器铺了我再来。”
“……”
枝头上最后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姑娘们一阵无语,直到看见马车里有个女人掀开帘子,探出半个身子,然后扯了扯那“主公”的衣袖,似是教训了几句,那主公便听服地跟她回了车上。
虽只是半个侧影,却足以让洛郡当地的姑娘们看呆了去。
看着那马车驶入秦府的巷子里,姑娘们才缩回发僵硬的脖颈。
“哪路的神仙,这般贵气……”
车程不远,很快便停在了秦家的府宅之前。
官封才被撕下不久,开了红漆大门后,倒也没有想象中那般荒草蔓生,干干净净的石砖镶嵌着一框框雪花,安静地躺在府院里。
“什么时候开始收拾的?”
“两个月前。”
喔,原来那时就知道了。
如果不是知道,他就不会专门派人来清扫这里。
夏洛荻抱着那一束宛如飞鸟腹羽的荻花穿过堂屋,回到她的绣闺。
“我们原来是住一起的,不语大一些了就闹着要自己睡,家里人就又在对面专门盖了个绣闺……”
不像现如今,不语一个人睡的时候,晚上总会被噩梦惊醒。
她也一样。
怕天一黑,闭眼就是地狱。
封琰没有打扰她,安静地听她一边絮絮说着旧事,一边从柜子里取出针线,裁了布料开始缝制香囊。
“你的名姓……”
“我随母姓,时人好春兰秋菊,她好洛上荻花,也是因此嫁来了秦家。”
“她是灭族时走的吗?”
“不是,我很小的时候她就走了,我爹去前线追击朱明,她也跟去了,不久,驻防的城池闹了时疫……不语的爹娘也是这样没的。”
又是封氏的债。
说到底,他们两个的姓氏是有仇的,走到一起只能说是天意。
夏洛荻像是晓得他想说什么,笑了笑,用银剪剪下一缕刚才拿到的荻花絮,又咬着一根红线将之扎成拇指大的一束,放进了刚刚缝好的香囊里。
“人不能选择出身,但可以选择如何做人。乱世里当个好人,太难了,我都以为是话本里才会有的事,却叫我遇见了。”
简单的卷草香囊,做工早已生疏了,绣面略有抽丝,连现调的香丸,都是一路上走走停停,看见什么花、什么草,就顺手摘一点糅合成的。
“针线生疏了,勉强戴一戴,洛郡没有不带香的人。”
她走到他面前,垂首一点点拆开他要腰上的兵符络子,系上自己的香囊。
她半裹着雪色的狐裘,从封琰的视线看过去,正好看到她低头为他系香囊时,自然垂落的乌发下露出的苍白后颈。
莫名地,他嗓子有些发干,问道:“在洛郡,戴香囊是什么风俗?”
夏洛荻系好之后,坐下来,双臂叠在他膝上,一双幽宁的眼睛看着他,启唇轻声道:
“就是……这个男人,有主了的意思。”
第95章 “明日”
夏洛荻的笔悬在牌位上许久, 直至笔上的金漆低落在牌位面上,还是未能落笔写下家人的名字。
其实她后来有找过家人的遗体,只是打听到和当时洛郡遭受屠戮的百姓一起被燕军烧了。
和洛郡的泥壤一起,随雨水冲进了荻花湖里。
想了想, 索性画了朵云, 放在供桌上, 随后点了一炷香。
“不写名字吗?”
“不写了。”
夏洛荻拜了三拜, 走到香炉前,将手上三炷香一一插入炉中。
“我的、不语的……这炷算睚眦的。”
插完之后,她双手合十,正要再拜一拜,就见旁侧又伸来一炷香。
封老二,你怕不是想改姓。
然而见他态度理所当然,夏洛荻实在不忍心拒绝这拳拳倒插门之意, 接过来融入了一家三口。
现在是四口了。
封琰很是满意,跟着拜了三拜,便带着夏洛荻出了祠堂。
“你倒也不必太担心秦不语,她在的三江会里有我的人,为求稳妥我把裴谦也卖了过去,待霞州事定, 就把她接过来……”
“秦家昔年的一切能留的都留了, 虽不比当年, 但你多少也应该能打理,既然会绣香囊就还不至于全忘了。”
“按你们甜水巷的规矩,没种花, 都是丝瓜和石榴。”
一言一句, 俱是在交待她……好好过日子。
夏洛荻看着自己被紧紧握住的手, 许久,停住步子,反握回去。
“你不是想让我回来一次就算了,是准备让我留在这里,对吗?”
她手指冰凉,对方的却温热。
封琰回望向夏洛荻,道:“现在你可以用回秦不言这个名字了。”
“为什么?”
“因为夏洛荻骗我,从灵州时就在骗我。”
她是越王府里最奇怪的谋士,因为有乐修篁的推荐信,当时的越王才愿意收这个明显柔弱气的谋士进门。
她那时也不点卯,白天就在灵州城里乱逛,不出几日,管家就来告状说那姓夏的打算去投灵州刺史。
投就投吧,不差这一个。
封琰早就准备起事,自顾自练他的兵,并不以为意。孰料没几天,就传出刺史坐下的主簿和刺史夫人偷情被揭发出来。
倒是个新鲜事。
可这样的新鲜事多了,封琰就不得不在意了……因为他发现那个一直盯着他的刺史,左膀右臂都出事了。
刺史的势力一点点被瓦解、分离,最后……被彻底孤立。直到那个到他座下、形貌昳丽的年轻谋士,带着刺史的人头回来。
“推荐信不算,这,才是夏某的投名状。”
“那刺史近日的怪事都是你一手布计?”
“不是我一手布计,只不过是天不藏奸而已。”
从那时起,封琰就知道她……一旦想要做什么,就会去到那个人的身边,掀开他周围所有的迷雾。
如果他立身不正,那塌就塌了。
隔了许久,夏洛荻才缓缓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查我的?”
两个月前,或者是更早?
“因为赤狐山的案子,我看了看大理寺的卷宗,偶然间发现四月初七齐王揭露你之前,你将手头上能结清的冤案全都了结,又将紧要的案子都提前安排给了兰少卿,交待妥了所有的事,第二日就事发了。”
“如果我想查,应该不难查出在四月初七前,你曾私下见过闻人清钟,通过他提前告诉齐王明日你将在朝堂上揭露他的罪状,唯一能救他的法子,就是揭露你的女儿身。”
“是你故意暴露身份,赌我一定会救你。”
当时猜到时,自然是气的……她凭什么敢这么赌?凭什么就觉得他心里一定有她?
又凭什么……瞒着他,这么多年?
“我赌赢了。”夏洛荻看着他,道,“秦家的叛国案,我怀疑所有人……我不信幕后黑手不会追逐利益,朝堂上查罢了,就到你身边去查。”
“你有想过万一是我吗。”封琰道,“秦公出事前,我去过潞洲,见过乐修篁。”
“不是你,是‘抱残生’吧。”夏洛荻缓缓说道,“我的秘密你知道了,你的秘密我也猜了个大概。当年初入炀陵,谁都以为天子坐京城,大魏必定是要守,却都没想到就在朱明准备打炀陵的时候,你却带兵渡江去打毫无防备的北燕朔京。”
那一仗打得漂亮,没有君王御驾亲征,当时的魏军绝不敢渡江送死。
渡江之后截断北燕粮道,数日内直逼朔京,迫使朱明回燕救援,就在朔京城墙下爆发了一场决定两国命运的大战。
那一战中,封琰白刃战朱明,只可惜刀短半寸,让朱明险死还生……若非如此,北燕决计活不到现在。
“若不是那炀陵的皇帝宣布自己是替身,文武百官还以为有两个君主。”
实际上,明皇暗帝,就是两个君主,把北燕骗得团团转。
大臣们上朝对奏,大多低眉垂眼,又不能贴着皇帝的脸去分辨,谁晓得是双胞兄弟。
最多后妃能看出来,可封琰又不去后宫,今年才摸熟的路还是为了去看夏洛荻。
可说到底,两个不同的人,到底是不同的,有人怀疑了不在乎,有人怀疑了不敢说。
而夏洛荻怀疑了,就要到他身边去看。
“所以,你不同我说,是因为一旦说了……就很像是你要来毁了整个皇族一般,其实并不是,只是还剩下皇族没查到,你想翻出来看看,仅此而已。”
大理寺卿手上的案底很多,就算没出这些案子,她也会去查。
她像是在午夜里摸壁的鬼,将每一扇摸到的心门打开来摊在光天化日之下。
找遍所有人,她总会找到的。
齐王查出来了,不是他。
太后查过了,也不是她。
敌人……旁观者……敬重之人……所爱之人。
如果不是唯独漏了乐修篁,按这个顺序查下去,单单是想一想,就很绝望。
“那么。”夏洛荻道,“你现在不想让我查了,又是为什么?怕我什么时候……变成一个像乐修篁一样的疯子,不想和我走到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