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告诉你,如果这就是真相……”封琰伸手抚在她面上,拇指擦去她脸上不知是泪还是融雪的水痕,“你可以放过自己了。”
其实早就该放过她的,拖到现在,无非是,不舍得。
压下心底翻涌而起的占有欲,封琰其实晓得接下来他要做的事赌得很大……如果她想过安逸的日子,这样其实更好。
“我明日就走。”他说完,拇指微微一痛。
夏洛荻松开他的手,道:“……我可还没有放过你。”
……
“你进去之后,不要多话,只当自己是块木头。以前怎么伺候官宦人家的,现在就怎么伺候贵人。”
“可……管事,奴若木呆呆地不敢问话,怎知道谁是主人家呢?”
“屋里就是主人家,你见了便知。”
秦府里多少有了人气,被买来府中的丫鬟佣人只晓得是外地的大户从官府那儿拍了这间老宅,但两个月不见主人家,白拿人工钱,心里一直没底。
昨天终于等来了主家,本想出来伺候,却被关在了后面,直到一大早,才有个颇有威严的扈从从仆役房里挑出两个丫鬟。
日头已偏西,两个丫鬟轻手轻脚地进了绣闺。
说来也奇怪,听说是女主人回来了,却不住西阁厢房,反倒住进了未出阁的小姐才住的绣闺。
丫鬟们心里好奇,但手上却不敢犯懒,将地上滚落的茶杯、与扯得凌乱的桌缎收好,又备好茶水,绕进了屏风里。
“呀……”丫鬟轻轻诧异了一声,因为她们看见地上横着一把刀。
刀没有出鞘,看上去像是主家的随身之物。
两个丫鬟眼神示意了一下,其中一个打算去捡起来,握住刀柄之后一下子竟然没能抬动,捋起袖子再试时,憋得脸都红了也只能抬起一半。
这轻微的声音似乎惊动了帐里的人。
一个略微嘶哑的女声疲倦地问道:“……谁?”
端茶丫鬟忙跪坐在榻前,将手里的托盘放在小方几上:“奴儿是来服侍夫人的,可要用口清茶?”
“嗯……多谢。”
帐内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随后丫鬟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帘帐的缝隙里探出,手腕上依稀残留着淡红色的牙印。
丫鬟不敢多问,正要把茶递到她手里时,突然,帘子一动,另一只带着疤痕的手轻而易举地捉住了那女子苍白的手腕,像是某种不容许猎物出巢的猛兽一样,缓缓拖回了帐内。
手里的茶盏悬在半空,丫鬟们互相看了一眼,既害怕,又有些面热,便将茶水放在方几上,草草收拾了一番。
“奴等备了热汤,就在里间。”
留下这一句话后,便退了出去。
直到天上挂起了星子,床帐顶上的梅花数了十几遍,确定是“七十七朵”之后,绣闺里的烛光才点了起来。
待到外面抓沙包摸鱼到天黑的丫鬟们被护卫斥责了一番,提着食盒进门准备上膳时,这才瞧见她们的主人家。
不出意外地,看着坐在妆台前的那位“夫人”,丫鬟们差点没走了神。
她正被主人家用木梳子一缕一缕地梳着刚洗过的头发,其本人却是略显怔忡,良久,她那一双宛如盛着满月辉光的眼,望向镜子里的人。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封琰手里握着她肩上的一绺长发,道:“明日。”
“你昨天说过了明日走。”
“是明日,有什么不对吗?”
行,没什么不对,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夏洛荻虽不怎么在意自己的老脸,但顾念着自己的老腰,还是说道:“要不,你还是走吧。”
封琰从善如流:“那我明日再回来。”
夏洛荻直觉他是干得出来的,道:“这是洛郡,离炀陵五百里外的洛郡,你饶了你的马吧。”
就在封琰想强调一番他的马可是大宛马中的皇族,人称皇马时,外面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传进来。
国不可一日无君,怕不是侍卫见他鸽了一天,正过来催他回京。
封琰开了门,没好气地说道:“什么事?”
侍卫道:“主公,高总管飞鸽传书,说是皇后娘娘心疾复发,病重了。”
封琰瞳孔一缩。
蓝后怎么可能有什么心疾,复发的必定是封瑕。
第96章 国书
封琰自密道里出来, 一入殿中,就见高太监焦急不已地等着他。
“您可回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不是病情已定?怎会突发心疾?”
高太监道:“前日北燕派遣了使团来, 为西陵公主出家之事送上国书, 陛下拆了蜡封便看……看到最后, 陛下便觉得昏沉不已, 忙去了扶鸾宮, 便昏过去了。”
除开乐修篁和秦不语的事以外, 北燕和亲的事也正式提上了日程, 作为其唯一的长公主, 身份尊贵,提前一个月便派了得用的宫人随使团入住魏宫, 以待半个月之后公主出嫁。
这个关口上,即便北燕真是有心相害,也断不能让他们知晓他们毒到了皇帝。
封琰问道:“有性命之碍否?”
高太监连连摇头:“有皇后娘娘圣手织天, 眼下病情尚算稳定。”
封琰走到宣政殿御桌上,地上还散落着些许未批完的奏章,桌子上放着一份半摊开的国书。
“皇后推断, 那国书上怕是有毒,但还不清楚对方用意如何,倘若下毒为何不下个致命的。”
国书已被皇后检查过, 也做了处理, 眼下已无毒。
封琰将那国书拿起, 问道:“他们不晓得瑕有心疾, 倘若看国书的是我, 可能根本就发现不了国书上有毒……他们使团的人呢?”
高太监道:“北燕的先头使团已带了北燕的宫人先行进了宫, 我们还不敢声张, 对外只说陛下得了风寒。”
这个关口,皇帝不可能不露面。
“那,要不请昭嫔娘娘来查一查?”高太监见封琰没有说话,望了一眼密道后面,显然没有人跟来。
高太监叹了一口气,道:“娘娘不愿回来,也是情理之中,毕竟这里到底是伤心地,她一个女子,能在火坑里熬这么多年,已算是不容易了。”
封琰:“火坑?”
高太监:“……老奴口误,老奴掌嘴。”
“也不能说错。”
身后还未关闭的密道里,夏洛荻的身影只内中走出来,她摘下满是雪花的斗篷帽子,似乎去了洛郡一趟后,眼神清澄了许多。
高太监哎呀了一声,惊喜道:“娘娘回来了!”
“嗯,回坑了。”夏洛荻朝着封琰一伸手接来那封国书,“国书下毒,却不致死,必有他图。”
封琰见她没有直接看,拿到鼻端闻了闻,道:“你有心病没好,也少闻些。”
夏洛荻翻了个白眼,没搭他的茬,道:“你有没有闻到这国书上有一股特殊的香味?”
国书自来是用绢帛写,皇室用绢帛,自然而然地要熏香裁制。
“有什么不对?”
“这国书上,有一股女人香。”
……
“永肃公、太子太傅、丞相乐修篁,泰合十三年任潞洲知州期间,曾假治理山匪之名,派遣杀手拦截兵符书信,察知为秦公绝笔信之后,矫令命啸云军副帅公西宰降燕、欲改朝换代……”
“昨日传唤人证时,潞洲官员、乐氏门庭□□计二十七人明知不报,不以有错,乃至袭击官差,极为恶劣……”
“综上,乐氏欺上瞒下日久,其门人不以法度为章,而以好恶自专……已陛下圣裁。”
厚厚一叠罪诏下来,大理寺里鸦雀无声。
今日上朝时吵吵嚷嚷,无非是觉得皇帝敢动乐相,怕不是昏了头了,文武百官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劝皇帝回头是岸。
孰料下朝之后,那些刺头的都被皇帝的人带去了大理寺,一番点数之下,整个乐修篁一系的门生故吏,除了闻人清钟和夏洛荻,都入住了大理寺。
或许是皇帝真的早就看不惯朝廷的公信力不在朝廷这儿,反而在乐氏门庭手里……所以一动手就是一锅端。
“都晓得了,诸位同僚就都回去想想,这是朝廷,不是某人的家庙。”兰少卿一脸疲倦地说道,这几日他算是被折磨得不行。
文武百官讷讷退下,只有闻人清钟留了下来。
“兰大人,在线可否请见一见老师。”
这几日想见乐修篁的人数不胜数,他都没有放进去过,但闻人清钟比较特别,他不是来求情的……相反,他是第一个出来弹劾、且弹劾得最为言之有物的大臣。
兰少卿犹豫了一下,道:“你该不会想给乐相下毒吧。”
闻人清钟:“我像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吗?”
“像,你都落两次了。”兰少卿道,“夏大人说过,大理寺的天牢有规矩,你要进门,除非戴枷。”
“那你家大人对她师兄可真好。”闻人清钟短叹了一声,道,“不过,你们大理寺的人倒真是有意思,满口大人长大人短,难道还指望她能回来不成?”
兰少卿顿了顿,道:“前朝也不是没有女宦大员。”
“可从来没有宫妃回来做官的。”闻人清钟笑道,“你放我进去,我承诺下回陛下哪天犯浑要重新启用夏大人的时候,不去搅这塘混水。”
说笑呢,怎么可能。
兰少卿理智上当然知道这不可能,斟酌一二还是让开了路:“你有一盏茶的功夫探视。”
闻人清钟点头晃进了天牢,过了三道关卡,到了这位权相牢门前时,遥遥行礼。
“师弟在朝时,常说大理寺天牢坐北朝南、冬凉夏暖、四面通透,特特在此为我留了一处单间……没想到,却让老师先住上了。”
牢里一灯如豆,当朝的丞相似乎与平日里并无区别,一样是花白的头发、满是褶皱的衣袍,正翻着一本圣贤书。
他本就不在意什么奢靡享受,日子过得清苦,到这里并没有什么不适。
“入冬了休耕了,今年雨水少,叫户部放着些税粮,免得明年青黄不接,苦了百姓。”他倒没有听闻人清钟的讽刺之言,而是关心起了粮食收成。
闻人清钟一贯云淡风轻的神色缓缓沉淀下来,道:“与其担心百姓,不担心担心朝廷吗?老师,你的相位可是要归我了。”
“陛下不会把相位给你。”乐修篁侧首想了想,道,“给她也不会给你,你不适合。”
“为什么?”
“你放纵人欲,做不了圣人。”
闻人清钟不由得“啧”了一声,道:“时至今日,老师的论调还是这般傲慢。都是一介凡人,我做不了,她便可以吗?”
“她可以,毕竟她答应了为师,只要秦家的血债平了,她便可以做个圣人……没有夫君、没有亲族、没有后代,如是才能秉持一颗公心统御朝廷。”
闻人清钟面上浮现出了厌恶的神色。
乐修篁主张是——朝廷不能交到只凭一身血统就坐天下的皇帝手里,要让公认的、毫无私心、能力绝然的圣人来控制朝政,让皇帝当一个傀儡。
一个圣人行将就木时,要物色下一个圣人来接任这个“天命”。
为此乐修篁物色了很多弟子,他的眼界很挑剔,能力出众是最基本的,还要断绝七情六欲,才能接任他的“圣人”身份。
“我老了。”乐修篁缓缓道,“我在蜀国时,犯了头风,良医难治……我已没有时间去找下一个圣人了,只有她了。”
“她家族究其根本,也是大魏所害,你怎知她就愿意为国献身?”
乐修篁笑着摇头道:“所谓一家一国,并没有善恶原罪之分,历朝列代,哪个没出过明主昏君。它只不过是耕夫锄下的一块地而已,是看着它烂掉,还是勤加耕作使之丰饶,皆是看耕夫所为。”
“老师眼中,是如今的魏主能力不够,才让老师当年选了朱明?”闻人清钟负手来到牢门边,道,“我听闻潞洲有一‘子牙楼’,老师盛年时曾长住子牙楼,在那处见过无数英雄豪杰,我想,陛下和朱明都曾与老师相谈过。”
“只能说世事无常。”乐修篁道,“我见陛下时,他在灵州做区区藩王……先帝二十五个儿子里,他是最不受宠的,还被朝廷派刺史监视。倘若效仿光武帝走义军的路子……他身上拖着封氏皇族的恶名,天然便与受苦的百姓对垒,也行不通。”
这也无怪乎他看走了眼。
乐修篁眼里,当时封琰的母妃被先帝打断了腿,其本人更是不受宠,有志难伸,根本不可能与帝位有缘。
闻人清钟又问道:“那老师眼中,朱明为人又如何?”
“朱明为人高傲,被折辱之后更是残忍暴戾,以百姓为牲畜供养他的大军,虽有一时之锐,久必折断。”
闻人清钟道:“这样的人,按老师的教导,应该是属于‘不可辅’的那一类。”
“确实如此。”
“那老师为何选了他?”闻人清钟眯起眼问道,“这是我一直不解的事……老师既然事事以天下为重,为何要选择让一个注定祸害天下的人做主?”
“因为朱明必能活到为祸天下的时候。”
闻人清钟的神色终于起了变化,凭他对这位老师的了解,他从不说虚话,敢布计杀镇国公秦啸,必定是有所依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