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荻心生不祥的预感:“一点问题?”
“对,亿点问题。”
夏洛荻战术性地坐直了身体,道:“这亲结不成了?”
闻人清钟缓缓地点了点头,道:“西陵公主昨晚被大风刮跑了。”
夏洛荻:“……”
纵然她再明谋善断,一时也无法理解。
闻人清钟微微一叹,解释道:“陛下若去军营那边,必然也会听说此事。昨夜有北燕官员落水被救上来,他说因北燕自燧州、桐州内撤军,城内流民、绿林、盗匪横行霸道,送亲使团又必须从桐州过路,为免生意外,便将公主安排在五牙宝船上。”
“意外的是,昨夜对岸妖风阵阵,刮歪了纤绳桩子,加上水流湍急,人力难支,公主的五牙宝船便被吹得漂去了下游……据估算,此时怕不是已经到了霞州。”
夏洛荻长长地“喔”了一声。
霞州地处帝江下游三角洲,后面正对入海口的便是所谓的“三江会”,而前面就是是中立势力常氏的地盘。
这个常氏,本是大魏名门,如今魏国先皇后就是出自常氏世家。
乱世中,常氏自立治理这块地盘,因位置特殊,挟天堑而治,要拿下必定耗费大量国力,是以两国都暂时没有率先收复这块癣疥之患提上日程。
下游就这么一个霞州,半天的水路就到,西陵公主只要不是出奔大海,就必定在霞州落脚。
“北燕那边要我们等消息,但据我所知,常侯爷的嫡子,正是西陵公主的裙下之臣……”闻人清钟顿了顿,严谨道,“之一。”
夏洛荻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了,喝了口茶,道:“这是两国之间的大事,他一个常州地方侯之子,岂敢扣押西陵公主。”
“人一旦有了爱慕对象,会变蠢,也会变狠。师弟执掌大理寺这么多年,见过的各色人物还少了吗?”这么多年过去了,闻人清钟还是不经意间会叫她“师弟”。
“桐州得拿下来。”夏洛荻沉声说着,她也明白燧州、桐州是整个大魏北上战略的垫脚石,所有的军事调动、物资支援都是围绕这个战略点所铺陈的,断不能有失。
“天有不测风云……所以,咱们得去霞州接那西陵公主了。”闻人清钟眯着眼睛瞧她,半晌,又问道,“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你对陛下娶了四海第一佳人,作何感想?”
感想?这和的什么亲,一为抢地盘,二为死藤子,战船都备好了,这般局面,她哪儿能有什么感想……何况她连对方的面都没见过。
“你觉得我应该有什么感想?”她反问道。
闻人清钟道:“没什么,就是日前我抽空去大理寺看望了一次老师,闲谈中他同我说了一件事。我要看看你有没有过度沉溺于儿女情长,再考虑要不要告知与你,免得你伤怀。”
提到乐修篁,夏洛荻的神情冷了下来,救其命、授其业的恩师竟是陷害全家的仇人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大到甚至让她下意识地去逃避,但这不代表她不会谅解他。
酝酿杀心,需要一个过程。
“你直说。”
闻人清钟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道:“泰合十三年末,燕军南下,朝廷曾令诸藩王各领其部北上抗燕。其中六王爷、九王爷,和你那位越王都曾受诏驰援东海郡,途中,他们曾听闻官军掳走双姝后,燕军到了洛郡城下。六王、九王都想去救双姝,但你那位越王,执意率领其部去东海郡。”
手中的茶碗里,青碧色的茶水因叶片颤抖了一下,颜色越发幽深。
夏洛荻道:“我自然晓得,六王、九王不擅举兵,率部五千同燕军三个千户对垒,一战击溃,死在乱阵之中。”
闻人清钟:“那两个王爷为图色才去,师出不轨,但到底是去了。而越王爷,分明听闻洛郡遭劫,还要去东海郡。”
夏洛荻接着道:“只有他那一路赢了,坚守城池七日,转移了十数万灾民。”
“一碗水端不了平,算不得见死不救这道理我知道。可他也知道,那洛郡,曾是崔贵妃为他寻的未婚妻。”见夏洛荻沉默了,闻人清钟面上挂起笑容,“能放弃第一次,就能放弃第二次,你要做凡人,就先想好……那究竟是帝王,伊人、山河,如何两不负,这是师兄最后的逆耳忠言,望慎思。”
伊人,山河,如何两不负?
夏洛荻回想起来,她觉得可以和封琰“试一试”交心时,到底是因为她晓猜到封琰背后有个兄长,那位兄长是个能认清现实的人,他遍纳四海、夷邦之女为妃,皆是为了巩固统治。
可临行之前,高太监也暗示她做好准备……极有可能往后大魏就只有一个君主。
这是作为大臣之后,她本该早就想好的。
这所有种种,皆是一个念头闪过,夏洛荻自不愿意让闻人清钟看了笑话,至少面上维持了淡然,甚至颇有开玩笑的兴致:“那你有何妙策?”
“有。”闻人清钟道,“下策便是师弟你索性就忘了以前青天大老爷的声名,从此以后,斗宠妃、得皇子,剑指后位,等到在后宫作威作福之后,便一碗毒送那负情的陛下归西,扶幼帝上位。”
夏洛荻翻了他一眼道:“你最近是干得活少了,竟这般有空,倒背了几本话本?中策也不必了,直说上策。”
闻人清钟那双素来含着三分狡黠的眼眸沉静下来,缓缓靠近她,说道:“上策便是……”
“嗖。”
一支穿金箭从闻人清钟颈侧凶险地擦过,让他停住了动作。
弩-箭落在地上,竟是被摘了箭头的。
夏洛荻看向门口,封琰正提着一把手-弩走进来,冷眼看向闻人清钟,将手里的弩-箭丢给他:“今日启程去霞州,霞州匪多,人人皆需武备在身,鸿胪寺卿,拿好你的穿金弩。”
□□隔空丢到闻人清钟怀里,木头和铁片制成的弩机落在一介文官手里,有些格格不入。
“多谢陛下关心,臣大概用不上。”
闻人清钟神色不变,摸了一把颈侧,继而笑了笑便离开。
封琰坐下来,瞥了一眼桌上喝了一半的茶水,却也没有多问,道,“北燕装那公主的船昨夜脱纤,被江浪带去了霞州。”
夏洛荻点点头,道:“不语在霞州?”
“嗯,听密报说,三江会的副寨主率领不少有名有姓的绿林召开大典共同拜了秦不语做义母,闹得挺大,人送称号‘三江老太君’。”
“……”
两人无言地对视了一下,夏洛荻问道:“这是认真的,还是今日邸报版角的笑话。”
“反正是裴谦给的消息。”封琰道。
夏洛荻眼前出现了秦不语拄着龙头拐杖,坐在贼寨汕头,拐杖一顿地,上百个大汉在下面齐齐跪地,口称“母亲”的悚然画面。
害怕。
半晌,夏洛荻震撼过后,复又回过味来,道:“你既然和三江会联系紧密,那之前官军在霞州南岸和三江会三战三败还不停增兵增粮草,这是……”
封琰:“是以武会友。”
夏洛荻彻底没话说了。
军务上的事,没有人比封琰更懂,反正也搞不明白。
“总之,马上便出发去霞州,据报和亲的大船在霞州渡头停泊,西陵公主受了风寒,正在常氏首府调养,北燕那边约定要去霞州接人。”
“好。”夏洛荻顿了顿,复又问道,“你不问问刚才闻人清钟同我说了些什么?”
封琰牵上她的手,语调里有些不悦,但还是说道:“我想知道,自会问他,不会问你。”
……
大魏的使团登上帝江关备好的船队,顺着帝江而下,水路顺风,天黑之后,便登上了霞州的渡头。
这一处治外之地,灯火通明,早有常氏大族的人等候迎接。
夏洛荻站在甲板上,稍稍落后一些,便瞧见之前中秋时来京城拜候的那常氏外臣。
封琰一下船,此人便在道旁下跪,口称“万岁”。
看来上次的事之后,这人也心悦诚服了。
夏洛荻安了半分心,但很快,等到她下船后,跟着大队人马朝常氏的府邸而去时,她耳朵一动,敏锐地察觉到人堆里有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一脸恶狠狠地看着远处的封琰背影,嘴中隐约有些抱怨之语。
“我自不会把瑶兮让给此人……”
第100章 两不负
霞州这一块地理奇特, 西边是世家贵族常氏的地盘,有两万私军,来自其本地世代为农的本地百姓, 东边零碎诸岛则是被三江会霸占,常氏每年要给三江会不少钱粮,以维持两边的关系。
当然,对外时他们便联合起来,以免自己被吞并。
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对于常氏来说, 他们观望不定, 名义上是魏臣, 但实际上和北燕来往更加密切。
此时, 夜晚的霞州常氏首府灯火通明,常氏宗族之人济济一堂,请大魏一行人入住了行馆之后,常氏老少族人便赶来等候在行馆外, 其中一宗老对门口的闻人清钟道:
“常老侯爷此番遥闻陛下将至霞州,本欲亲自恭迎, 无奈患病多年, 难以行动,如今族中大小事务皆由小侯爷打理……不知可否让小侯爷觐见陛下?”
人群中有一个敷粉的年轻男人排众而出,眉头皱成一个“川”字,神态之间颇见倨傲之色:“魏主打算何时走?”
常氏宗老们脸色微变, “魏主”这个称呼只有彻彻底底的外国才会称呼,而他们十年前还是魏臣。
不少宗老面孔抽搐了一下, 急忙道:“常灏!今日老侯爷是如何对你说的!胆敢这般无礼!”
那被称为小侯爷的常灏冷哼了一声, 道:“姑母的事还未有定论, 族中叔伯便急着投诚,未免失了志气……”
“常灏!还不闭嘴,这是什么场合,轮到你胡言乱语。”
而那宗老一句话将常灏堵得无声,便马上换上一副笑脸,对闻人清钟道:“小辈年少不知礼,我等自会教训,还望闻人大人转达陛下见谅……”
闻人清钟笑道:“他多大了?”
“小侯爷今年二十六了。”
“是还年少,祝他六十二的时候能顺利成年。”
此言一出,彼此尴尬,只有常灏的脸色如同猪肝,愤然甩袖而去。
皇帝不在这儿,也不需要过多周旋,闻人清钟对这人的态度不以为意,接着道:“陛下并不会在此盘桓过久,还不知西陵公主当下如何?”
这便是说到正事上来了,常氏宗老道:“西陵公主昨夜略受风寒,需要在江畔别庄调养一夜,明日恐怕尚不得起行。”
闻人清钟目光闪动了一下,道:“我稍后自会向陛下禀告,两国和亲事关重大,我等欲尽快接西陵公主赴魏,还请常侯费心。”
“这个是自然,两国交好的喜事,霞州上下与有荣焉。西陵公主为表歉意,明日愿在宴上为陛下献舞一曲……”
……
过了子时,行馆里熙熙攘攘的内外臣子都各自就寝,封琰谈完事之后回到行馆里,入门便见一群带着常州口音的侍女正围着夏洛荻说笑。
“……贵客说话真有意思,女儿家哪里不爱美。家家户户都供奉这红线娘娘,自然是灵的。我邻家几个姐姐就是因为供奉得好,才得嫁了员外家。”
行馆这厢并没有闲着,常氏显然对这场意外的到来十分重视,一进去便有二十几个侍女伺候,一个个样貌可人……且最值得注意的是,她们手腕上都系着如灵蛇般盘绕的红绳。
封琰靠在门口,面无表情地敲了敲门框。
围着夏洛荻的侍女们纷纷失色,哗啦啦跪了一地。
“不需伺候,散了吧。”
侍女们见这传闻中的魏主一脸冷漠,也不敢多待,当即退出院外关上了门。
封琰走过去落座:“聊什么这么开心?”
“你先喝口茶,听我慢慢说。”夏洛荻递来一杯茶,露出的腕子上不知何时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的红痕,还有些香味。
封琰接过她手里的茶杯,放在一边,捉起她的手腕:“这是什么?”
“帮人试口脂,打听打听。”夏洛荻似有所得,拿袖子掩上,道,“这常州境内果不其然也很流行供奉红线娘娘,而且数目不小,听人说常州几乎家家户户都在供奉。”
常州人口近十万户,家家户户都供奉……那别的不说,这红线娘娘的雕像得多大产量?
“我们先前查知,红线娘娘的雕像有致幻之能,因为雕像在死藤水里泡过,按照其教义所定的供奉仪式,需要女子在入睡前供奉念祷,才得显灵……也即是说,睡前闻一闻,正好入睡时幻症发作,遂以为‘显灵’。”
封琰听了,粗略估算,道:“常州人口近十万户,家家户户皆供奉雕像,连北燕都没有这么多……此地必有出产,或是说,这里就是产地源头。”
也即是说,必有死藤林。
而依蓝织萤所言,死藤虽四季常开,但并非中原草木,培植不易,至少会有个山庄专门照拂此物。
“我从常家的侍女口中旁敲侧击得知,西陵公主每年会到霞州拜访观潮,而常氏少主多年来痴迷公主,特地为她打造一座别庄,正在北边江畔,外人从不得擅入……”
封琰闻言点了点头,吹了声口哨,顿时墙头上跃下三个暗卫的身影。
“请主公吩咐。”
“去西陵公主的别庄探查,看看有没有图上草木,发现了就整株挖来。”
“若是便寻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