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似乎很亲人,到了栅栏前便乖巧地伸过头来让人摸。
夏洛荻起初没注意,待被封琰的手带着摸了摸马鬃之后,突然视线一凝,在马鬃间摘下一朵干制过的花球。
捻开来一看,绿瓣黄蕊,香味特殊,正是蓝织萤所给的死藤。
不等她同封琰说这番发现,就见常氏有人前来:“盛宴已开,请陛下入席,西陵公主已准备好为陛下献舞了。”
夏洛荻碾碎了手里的干花球,眼底逐渐浮现出一丝宿命般的杀机。
“这便开局了,是吗。”
……
常氏府中的水池结了一层薄冰,池上十八面三掌宽的花鼓错落有致地置于池面石桩上。
美,却极度危险,稍有失足,人便会坠入池中。
宴上之人俱都面带笑容,除了常氏当家的小侯爷常灏。
“小侯爷,您刚才可瞧见了那魏主身边的女子?”
“没瞧见,怎么了?”
“除了西陵公主外,我可没见过这般风姿清绝的女子,必是魏主的宠妃,不然也不至于带在身边,都不让别人多看一眼。”
“你胡说什么。”常灏怒道,“什么庸脂俗粉,也敢和瑶兮相提并论!”
“小侯爷息怒……”同族的兄弟笑道,“兄弟们都晓得你不忿,可他是魏主,你只是个地方侯的世子,这般公然叫板,不智啊。”
常灏狠狠地灌了一口酒,盯着上首正同宗老说话的封琰,眼睛一点点红了下来。
“凭什么,他只不过是有个好血统……江山、美人都是他的。这才过了多久,封家是如何戕害姑母的,竟都忘在脑后了吗……”
他的喃喃自语并没有人注意,因为随着一声琴弦响动,一个火红的倩影出现在了这方冰天雪地之间。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比之世间芸芸圈束在闺阁中的女子,西陵公主的美貌是张扬的,她双眼里,有的不是红墙绿瓦、世间教条,而是山河万里、霜天遨游。
她拖曳着长长的赤红长纱,随着将醉未醉的琵琶声,目光直视前方,眼中似是为那一人,而忽视了足下是一汪冰晶满布的幽深池塘。
“公主小心……”有人失声道。
就在旁人站起打算冲过去救人时,西陵公主粲然一笑,势如飞仙般跃入池中,踏响了第一面花鼓。
血绸飞天,如凤凰翩然舞于水上,而水下亦有倒影同舞,起落竟不似凡间人物。
“鼓上琵琶舞,共九章,但公主只会舞上前八章。”有人一边赞叹,一边惋惜,“自从公主得用的琵琶师死后,便再无人能奏出第九章,往后只怕也不能了。”
众人唏嘘不已,他们清楚这是最后一次看西陵公主跳此舞,因为几日之后,她将成为魏宫的皇妃。
这魏国霸道得很,宁愿供个番后,也不肯迎西陵公主做新皇后。
加上这绝世之舞的遗憾,一时不少人为西陵公主抱屈。
人生苦时长,欢时少,就在琵琶声转沉之后,众人皆以为这一舞将尽。
连朱瑶兮都是这样以为的,她踏上离封琰最近的一面花鼓,下一刻正要轻巧地飞踏上前时,忽然,本应结束的琵琶声落谷而冲云。
猝然间,密集如钢刀箭雨般,鼓上琵琶舞,第九章续上了!
是谁在奏琵琶?!
朱瑶兮强行身形一转,续上第九章,随后美眸迅速锁定一侧屏风后的乐师,兔起鹘落间,她大袖一扬,几个急转间,红绸如蛟龙般飞向那面薄薄的屏风。
只听“啪”一声,薄薄的纸屏风被红绸末端的银饰一割为二,而琵琶声却未被打断。
屏风断,乐师并没有躲闪,而是抬眸看向水中央的朱瑶兮。
一者赤如火,一者清如霜,两厢遥望中,一个时代的两个传说,终得见。
第102章 宴
“眉如新月裁, 眸如湛星辰,”
“似澹烟疏云,谈吐诗书气。”
“掌背有缰绳痕迹, 你曾长居漠北之地, 不善品, 但酒量极佳。手足金环皆是纯金的,你力气不小, 想来练过内家功夫, 天寒亦不畏冷。”
“能听得出我金环不是空心的, 你至少耳力上佳。从四肢而不是面容开始观察我,可见常看的并不是活人,是尸体。”
“我认得你。”
“我也知道你。”
两人自然是从十来岁起, 便听说过对方的名声,都晓得帝江对面,有一个名动天下的少女,曾如自己这般遥望过对方。
朱瑶兮轻轻一跃,踏过雪地来到夏洛荻面前,道:“我让奉仙夫人给你的礼物,你可收到了?”
兵符。
夏洛荻淡然回道:“收到了,又如何?”
“公西宰被送回燕国时, 魏国出于报复,双腿被钉入了钢钉……当然,我们抓到的俘虏将领, 都是钉满了才送回去的, 这样送回去了也只是个废人, 再上不得疆场。”
“……”
“到底算是你叔伯, 魏国竟下这般狠手, 看来是恨透了你秦家的。不过你会站在封氏皇族这一边,倒教人佩服你秦姝也只不过是个能屈能伸的普通女儿家罢了。”朱瑶兮居高临下地看着夏洛荻,眉梢眼底晕染上一层愉快的神色,回望向因见她同夏洛荻说话而靠近来的魏臣。
“公主献艺已罢,着实辛苦了,不妨入席。”
“我同这位乐师姐妹有几分眼缘。”朱瑶兮朝着目光越发怪异的封琰盈盈一礼,道,“不知,魏主可愿割爱?”
封琰从这西陵公主出现的时候,便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刀,近臣再三让他看清楚有影子的是人,反应过来之后,又得知昨晚的正是西陵公主,杀心更重,道:“……朕若割爱,你割什么?脑袋吗?”
“……”
正在喝酒的闻人清钟叹了口气,难得有听琵琶的心情,旁边却都是些不解风雅的粗人,站起来圆场道:“公主见谅,此乃我朝昭妃,因见公主风华绝代,特来琵琶相和,今日公主不也觉得乐舞和鸣两相宜吗?”
而就在此时,酒席上“哗啦”一声,杯盏翻倒,常氏的小侯爷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双目发红地瞪向封琰道:
“什么乐舞和鸣,你既得瑶兮青眼,不珍惜便罢!两国和亲,还带着皇妃来羞辱于她……你不堪为配!瑶兮,我带你走……”
言罢,他不顾醉态,直直地朝朱瑶兮和夏洛荻的方向走去。
“小侯爷!不可!天子面前岂能如此无状!”
“这霞州还是我常氏的霞州,本就独立于他魏国之外,改日我也立个王旗……”
抢女人尚算争风吃醋,既说到列土封疆的份上了,封琰一直以来念在宗老们尚算礼遇而积蓄的耐心也已经到头了,端起桌上金杯满饮一口后,直接踹飞了眼前沉重的桌案。
桌案在空中翻了半个圈,准确无误地砸在了小侯爷后背上,将他压在地面,酒水泼了一脸。
“尔敢如此待我,知不知道我是世家显贵!我……”
言未尽,他便被封琰一脚踩在桌案上,压得起不来身,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你霞州地小人狭,近年能起势,全仗魏国沿岸百姓漕运支持,我境十三钱一斗米的粮,收你时开价三十,相当于两个百姓养你霞州一个人。这般吃亏的买卖,岂是看在你这泼货份上,无非念的是一脉相承自家血脉,终有一日要归家罢了,偏教尔等土皇帝得了夜郎自大的病……给你脸了?”
常氏宗族纷纷变色,但见封琰一副杀神模样,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直到夏洛荻提着琵琶起身。
“我曾闻先皇后贤仪端方,想来颇有家教,今日为魏、燕共见之大喜之日,还望常州世家爱惜家风,勿让晚辈在两国面前出了丑。”
适才还有些不服的常氏宗族纷纷收敛了神情,他们再要面子,也不敢同时开罪了两国。
“人话听不懂的话,你只需知道今时不同往日,朕随时能让你这霞州,变成辖州。”言罢,足下一碾,随着小侯爷一声痛叫,背上的沉重的水曲柳木案直接四分五裂开来。
那小侯爷不敢出声,眼中怨毒未消,爬起来便仓皇逃离而去。
宴席不欢而散,封琰习惯性地向夏洛荻伸手道;“此地不宜久留,明天就走。”
“陛下,咱们是直接回炀陵吗?”
一个欢快的声音插入封琰和夏洛荻当中,只见那朱瑶兮转了个身却没走,摊开手掌,一双潋滟的眼睛看着封琰,“昨夜你在江边掉的东西,还给你。”
夏洛荻垂眸望去,只见朱瑶兮的手掌心,正躺着一枚熟悉的香囊。
“呵。”夏洛荻笑了一声,提着琵琶直接离开。
朱瑶兮看到封琰皱了一下眉头,一把将香囊夺回就要离开,笑眯眯地问道:“陛下不向我道个谢吗?”
这时,远处一阵骚乱声传来,一个魏臣匆匆而来。
“陛下、陛下,军报!”
霞州的军报,眼下只有一件,便是霞州两百里外以东魏军和三江会水寨的剿匪大战。眼下魏军已经输了三阵,败讯不断,教常氏原本就有所不满的族人们不由得集中目光在封琰身上。
只见封琰接过军报,看了一眼,便“啪”地合上。
看来又是败讯。
“这魏主不是声称大魏今非昔比,要十年内收复北地吗?还说什么曾险些杀死燕主,手下大军竟如此不堪,连个匪寨都损失如此惨重……”
窃窃私语里,封琰面色不改,示意闻人清钟过来。
闻人清钟走过来听封琰如是交待了一番后,接连点头,最后望天无语,目送封琰离去。
朱瑶兮一双妙目又落在闻人清钟身上,道:“陛下说了什么,若是军报……莫非是两百里外战事不顺?”
“公主见识不浅……不过不是战事不顺,局面尚算稳定。”
他说完,常州的州军才姗姗来报:“报——三江会小股人马追击魏军残军,正在一百里外出没,扬言要杀来首府,活捉……魏主。”
一片哗然之下,大多数魏臣一脸尴尬,他们是迎亲使团,虽然武备不多,但都是皇帝身边的精锐,并不怕那小股土匪。
但当着燕国、常氏的面出了这等事,确实丢面子。
朱瑶兮向闻人清钟确认道:“稳定?”
然而闻人清钟根本就不怕尴尬,道:“此乃我军诱敌深入之战术,公主且安心,想来我军的胜利之师还在路上。”
“大人可真会说话,俸禄一定很高吧。”朱瑶兮道,“若是在魏国混不下去,我北燕愿为大人这张嘴高官厚禄以待……”
“多谢公主盛情,敝人怕冷,还是南边待着好。对了,刚才陛下交待我怎么转达公主来着……”闻人清钟敲了敲额角,一脸恍然道,“对了,陛下感念公主拾金不昧,等他哄好了昭妃之后便答谢公主。”
朱瑶兮:“若是哄不好呢。”
“那他就要来和公主以武会友,届时还请公主赐教。”闻人清钟提醒道,“顺带一提,陛下是沙场之辈,提起刀来六亲不认,还请公主先熟悉一下生死状。”
……
封琰回到行馆里,在石亭下看到夏洛荻正坐在内中,膝上抱着琵琶,时不时闭着眼睛轻拨琴弦,没一声颤响,都好似带着莫名杀机。
“陛下,我见那常氏少主狼子野心,恐怕……”
“不急,再说。”
魏臣们一脸幽怨地看着越来越有昏君苗头的封琰走入行馆内,各自无奈。
“陛下沉湎女-色荒废政事,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只愿昭妃娘娘良心发现把持得住吧。”
封琰走进亭子里,约是想起香囊落在朱瑶兮手里,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
但他又怕夏洛荻不自在……毕竟这是个有什么事都好往心里压的人。
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此时风雪又起,他便撑起亭中的纸伞,罩在夏洛荻身后,待她长拨完一阙随心而响的琴曲后,才听她说道:
“我问你,你今日一见这瑶兮公主,观感如何?”
封琰如实道:“我不该拐她的马。”
“……还有呢。”
“这婆娘手脚强劲,虎口有陈年旧伤,不是用弯刀的就是用流星锤。”
弦音乱了一瞬,夏洛荻抬眸看向封琰,抱着琵琶一脸审视地看了他一会儿,伸出手道:“香囊。”
封琰警惕非常:“我不会再丢了。”
夏洛荻懒得理他,直接把手伸到他衣领里把香囊拿了回来,然后找到开口处,挑出缝线咬断,往桌子上一倒。
里面那束干去的荻花已经消失了,仅倒出来一方小香帕。
绣着两个字——瑶兮。
瑶兮瑶兮,多美的名字,一听就像是瑶池的仙女,让人心旌摇荡。
“原来是这个意思,我的东西,到了她手上转一圈,就‘变心’了。”夏洛荻又笑了一声,“看来她很想激怒我,便是我手里有块五花肉,也是要来抢的。”
“嗯?”五花肉发出了疑问的声音。“你能再说得明白点吗?”
“没你的事,你不用懂。”
这是美女斗法,对一个瞎子来说太难了。
不过虽然封琰病情稳定,夏大老爷今天被动了五花肉,多少还是激出一分火气。
“我且考考你。”
她把琵琶放到一边,左手托着丝帕,右手托着已经破了的香囊,对着封琰道,“你可想好了,你掉的是这个破香囊,还是这方锦丝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