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黄狗不是早死了吗,还丁忧了半个月。”
“那就不许我再续弦一条吗?”
“使得使得。那你说说,咱们手头有什么用得上的筹码,好阻止此事的?”
闻人清钟一摊手:“那就只有西陵公主了,事至极端时,倒不如也学一学山贼,给燕主送一截他妹的手指头震慑一二,也探探对方的态度。”
其实大多数人都想到了,只是没想到这次迎亲这么波折。
“这……对方好歹是公主之尊,如此行事,是否不义?”
众人一一点头,只有封琰冷眼看着他们:“献秦不语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出声?”
“陛下,那不一样。”
封琰继续道:“常灏要押夏洛荻时,你们怎么不出声?”
“这……”
封琰起身离开船舱,道:“你们这些人,大多数都是言官,平日里本就是一筐烂柿子,便是处置了你们,再换一筐烂柿子还是老样子。将来两国局势越发紧张,经此患难,哪些事骨头该硬,那些事嘴上该软,朕希望你们好好想想。”
不少人想起行馆危机时,是夏洛荻这个经常被他们在背后诟病的人挡在前面,才没有让他们被常氏的叛乱者所害,一时间羞愧之色再次浮现在各自的脸上。
……
“陛下,经此一事,这些言官欠了娘娘人情,往后行事起来,阻力就小了很多。”
至于行什么事,那就都是后话了。
封琰离开议事的地方,走到甲板上。今日暖阳当空,晴空无雪,帝江上江风温和,波光粼粼,极目所眺之处,隐约可见雄峻的帝江关。
“她……今日如何?”
“娘娘还是坚称她当时在火场与西陵公主无关,现在正在船舱下面的监牢,好似打算把公主放出来。”
封琰不由得想起朱瑶兮这个女人,直觉告诉他,朱瑶兮和夏洛荻恰恰相反,她是外热内冷,并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主动,一举一动非要有利所图才会去做。
就好比,夜奔行馆这个举动,很得众臣的好评……一个处境危急的弱女子,向她认为可靠的人求助,这很能满足他们的自尊心和拯救欲。
至少看上去,她很无辜。
可短暂接触过之后,封琰笃定这女人会武,还不是一般的高手,认真起来至少能揍死睚眦……昨晚那几十上百个叛军,根本就威胁不到她。
而反观这边,夏洛荻只是个柔弱的青天大老爷。
此时此刻,青天大老爷正让人开了船舱底部监牢的门,叫来御医给朱瑶兮换好了手腕上的接骨膏。
“明明我花了那么多心思,这位魏主却一点也不肯多看我一眼。”朱瑶兮坐在木板床边,像个小丫头似的晃着腿,对监牢外的夏洛荻笑着说道,“到底还是女人会关心女人。”
牢门大开着,夏洛荻站在门口,道:“还你的赌注罢了,你到底出不出来?”
“我不出来,无端挨了冤枉,岂能没点脾气?我要封琰请我出去。”
“你那是冤枉吗?”
“你不说真相,那就是冤枉,可惜你输给我了,要为我说一次谎。”
夏洛荻看着朱瑶兮那被封琰“主动”牵过的手如今的惨状,道:“那我希望你下次赌注,是他主动摸你的脑袋,你敢赌,我必跟。”
毕竟比起她们之间的简单粗暴……那还是封琰最粗暴。
朱瑶兮道:“不了,我的手能赌两次,脑袋只能赌一次,还是放最后吧。哎,帝江关快到了,我想喝酒了。”
夏洛荻:“此船是水军所用,军中无酒。”
“无聊。”朱瑶兮摇头晃脑地想了一阵,道,“我记得帝江关后面就是潞洲吧,潞洲有个子牙楼,有名酒‘愿者来’,你们当地主的,得给我弄一瓮来。”
夏洛荻听到“子牙楼”之后,脑中似乎闪过了什么,目光古怪地看着朱瑶兮:“你怎知潞洲子牙楼有名酒‘愿者来’?这是老酒客才晓得的,店家从不予生人。”
“秘密。”朱瑶兮笑道。
这时,有军士进来,抱拳行礼:“娘娘,陛下刚议事罢,正在找您。您若不上去,陛下怕是一会儿要下来。”
“知道了。”夏洛荻略一沉吟,并没有离开,对朱瑶兮道,“你不是喜欢玩吗,要不要再赌一把?”
朱瑶兮来了兴趣:“怎么说?”
夏洛荻耳尖微动,已然听到船舱上有个熟悉的脚步声,道:“待会儿封琰进来。我一句话,他一个眨眼间就能对你拔刀相向,若我赢了,你要把你知道‘愿者来’的秘密告诉我。”
朱瑶兮失笑道:“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夏洛荻道。
“一句话,一个眨眼间就可以?”朱瑶兮确认了关键。
“对,而且不是以你伤我的前提。”
朱瑶兮看着她的神色,笑意渐渐敛起,脑中已然电光火石地想过许多利害关系,但终究想不到夏洛荻说的“这一个眨眼间”,会是怎样的话。
她很肯定魏主并不是那种被女人牵着鼻子走的傻子,就算夏洛荻装作被她推下船去这种下三滥路数,也不可能让一国之主就这么直接拔刀相向。
毕竟她才因为封琰受过伤,该是怎样的瞎子才会对她这个美貌的弱女子拔刀相向。
“我不信。”朱瑶兮眼看着封琰看她们相谈正火热,一脸怪异地靠近过来,自信道,“我赌他不会,至少犹豫三息。”
“那就行,你要什么赌注?”
朱瑶兮的目光在夏洛荻身上扫了扫,道:“我赢了,从今天起,你要开始像庙里的尼姑一样守戒律。”
夏洛荻谨慎道:“剃度吗?”
朱瑶兮:“不剃,还没到那份上,女人何必为难女人,我最多为难你的五花肉。”
说话间,船舱的门打开,封琰从上面按着刀下来,径直走向夏洛荻,刚好就听到朱瑶兮说的什么“五花肉”云云:“你们在聊什么五花肉,什么意思?”
夏洛荻抬手指着朱瑶兮,对封琰道:“她骂你是猪。”
“……”
不到一个眨眼间,朱瑶兮身形一动,兔起鹘落间,她原来坐的地方就被飞来的刀横着劈断了身后的木窗。
五花肉震怒:“你骂我?”
“你可以的。”朱瑶兮见势不妙,直接从破开的窗户翻到了外面的走道上,远远留下一句话,“你耍赖,我总会赢回来的!”
眼见她落荒而逃,浑然不似一个才脱臼的柔弱女子,夏洛荻感慨道:“我现在相信她是真的惜命了。”
随后她拉住看似要追杀出去的封琰:“别去了,她到底是和亲的主客,杀之除了激起北燕士气毫无作用。”
“我怕她?”封琰骂骂咧咧地收回他的刀,“等回去就把这婆娘做成烧猪肉。”
夏洛荻晓得昨天到现在,封琰好似因为火场的事有所芥蒂,一直没敢找她说话,待他冷静下来,才抿了抿嘴,拽了拽他的衣角,道:“其实……我也骂了。”
而且上头之后,和朱瑶兮差不多抢了一夜五花肉。
他该不会生气吧,毕竟男子汉大丈夫,谁都不喜欢无端端挨骂……
封琰扭过头来:“真的?我不信,你再骂。”
“……”
第106章 王见王
风波过后, 一片狼藉的霞州首府,常氏剩余的族人,都聚在堂中, 恐惧地看着上座那九尺高的大汉。
“梁寨主,我们今年的钱粮可是给了两倍的,何以这般兴师动众呀?”
座上的梁斩冷哼一声,道:“洒家和兄弟们在前面和魏军打得你死我活, 汝等在后面和魏国狗皇帝勾勾搭搭不清不楚,若是还当自己是魏臣宁死不屈,洒家也当你们常家是窝汉子。可你们都干了什么?打着我们三江会的旗号抢亲,谁给你们的狗胆, 坏我们的名声?!”
“梁寨主息怒!息怒!”常氏族人慌忙劝道, “实在是家门内乱,我霞州百姓无辜啊……”
梁斩往后一靠, 翘着二郎腿道:“以前是我寨主哥哥同你家老侯爷交好,可如今你们家那小崽子把老侯爷气死了,你我两家便是路人了。军师,你跟他们说!”
常氏族人回头望去, 只见梁斩这么一吼, 后面屁颠屁颠来了个生面孔。
只见是个年轻文士,三绺美髯垂在胸口,脚步轻快不像是什么匪类,到了之后向众人团团抱了一圈儿拳,道:“在下姓秦,新入寨中, 平日里在三江老太君身边伺候, 得大王们赏识故而担此军师之责, 还望……”
“别废话了,说重点!”梁斩不耐烦道,“洒家们急着回去,别让老母久等。”
那“秦军师”正了正脸上的胡子,道:“其实我寨的意思也很是简单,便问各位宿老一个话,往后是站魏国,还是投北燕?”
常氏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犹疑不定,直到有人问道:“那小侯爷怎么说?”
秦军师道:“你家那废物小侯爷如今断了条腿,自然恨透了魏国,治伤的时候还在大骂魏国,你们说呢?”
常氏众人忧虑再三,重重点头:
“事情发展至此,也不是我们所愿。眼下常氏已经将魏国得罪死了,以后咱们这粮贸线算是断了,为咱们两家求存计……我们投燕!”
投燕这二字一出,梁斩眉梢一挑,同那“秦军师”交换了一个神色。
忽然,秦军师挂起一脸笑容:“其实我们三江会就等常氏这一句话,我们早有投燕之意,寨中兄弟毕竟出身草莽,想有个投名状,又唯恐燕主不信,反倒要请常氏做我们几万兄弟的引路人……”
……
待一轮明月上了中天,三江会水寨中,琵琶声寥落。
“老太君,军师和副寨主他们传信回来,不日将启程前往北燕。那燕主向来执着于秦姝,只怕要打您的主意……不过您放心,寨中兄弟做事义字当头,寨主和众兄弟断不会害了您去。”
秦不语抱着琵琶坐在檐下,一双清眸凝望月亮。
她想起了那一年,她和不言坐在家中也是这样弹拨琵琶以纾担忧祖父之情,祖父被害的消息传来时,琵琶双弦俱断。
她们被告知,北边那个叫朱明的男人,看中了她们姐妹,要求大魏献出她们,否则将挥师南下,踏平魏土。
祖父秦啸因此而死,而数日后,啸云军因秦公之死而叛逃,北燕不宣而战。
都是人,那个男人一句话,叫无数女儿失了家。
秦不语柔婉的手轻拨琵琶弦,幽柔地唱道:
“美人岂执戈,破城门者谁?
美人岂食人,烹杀人者谁?
盛世美人好,乱世美人恶。
容色倾城又如何,毁誉皆由世人说……”
唱着唱着,她便笑了。
“告诉寨主他们,朱明若欲要我,拿国来换。”
……
“不语……”
夏洛荻乍醒过来时,船上一阵脚步声传来,船舱外有人路过议论着北燕的消息。
“听说霞州的剧变震动朔京,燕主心疼西陵公主,亲自坐船下来。”
“在哪儿?”
“你看,那边蓝帆的大楼船便是朱明的御船。”
眼中神色一清,夏洛荻彻底醒过神来。
朱明来了,为他妹妹朱瑶兮而来。
当夏洛荻打开门望向船舱外时,船上魏国众人已然严阵以待。
此时天色正当暮时,四合皆黯,二十几艘艨艟簇拥着一艘蓝帆楼船顺着江流而下,其速度之快,眨眼便到了逆流而上的魏国战船近前。
从四周越发紧张的呼吸声中,夏洛荻便晓得场面有些紧张。
他们所乘战船是下游魏国水军得令分出来支援的,连同和亲的主船在内,也有十余艘……但说到底,船上都是步卒,不是善于水战之辈。
另一边,船头的甲板上,刚死里逃生过的魏国众人俱又开始紧张不已。
“风向我逆他顺,逃是来不及了。而帝江关离我们这里还有一个时辰的水路,就算帝江关有接应,缩减到半个时辰,也足够北燕那边做些什么的了……”
一旦朱明起了杀心,说不得帝江关之外,他们便要葬身鱼腹之中。
他们的手上有且只有一个筹码来保证北燕不会在此大好机会翻脸,就是西陵公主。
就在所有人焦心不已地观察着北燕战船动向时,忽而,对方的御船后缓缓来了一艘小船,上载一人,听嗓音约是内监。
到了魏国船只近前,那内监道:“我朝西陵公主南嫁,路上逢此意外,我主担忧,故来相护。请魏主与公主上船一会,以示两国交好之情。”
此言一出,众人皆犯了难,只有闻人清钟回道:“贵使请回禀,公主在霞州受了轻伤,不便活动,不知可否至帝江关后上岸一晤?”
那北燕的内监早有所料,笑道:“我主也知晓公主受伤,但想与魏主一会罢了。舟小浪急,仅能载两人……我等便在此恭迎魏主大驾。”
说话间,北燕那二十几艘艨艟已经如大雁一般散开阵型,拦在了魏国船只通往帝江关的水道上。
好家伙,示威了。
魏国大臣们这边一阵骚乱,连忙拦住正要前往的封琰身前:“陛下,不可啊,这摆明了是鸿门宴,若是有个万一,那朝中该怎么办?”
封琰整了整手甲,不以为意:“皇后这个月便是产期,届时有个什么意外,诏李太师监国、以辅幼主,问题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