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太大了!
群臣道;“且不论举国震动,何况万一皇后娘娘诞下的是个公主呢?”
封琰:“那又如何?前朝又不是没有皇族死完了就让公主坐皇位的事,万一是个公主,那就叫你们孙子辈的准备好进宫侍君吧。女人又不是不能生,男人不能生还不是做了两千年的皇位,习惯就好。”
“……”
“诸位。”闻人清钟心算了一下,道,“陛下心里有数,你们大可放心。”
有人一时也管不得了,泪眼朦胧地口出妄语:“陛下能有什么数,陛下连大臣都能收进宫里……”
……也耿耿于怀太久了吧。
封琰心里当然有数,道:“酉时将至,帝江关就算不晓得我们受阻,也该出海巡江,一旦察知此地出事,几百战船齐发到此只需一盏茶的时间,耗住就是了……还是你们觉得,朱明能杀我?”
其实也就只有文臣在这里跳脚,封琰惯于征战之人,遇到的险境太多了,显然不把眼前的威胁放在眼里。
闻人清钟见众臣还不敢退让,便轻咳了一声,道:“再不成,寻个妥帖的挡酒臣子一道去就是了,哪个肯陪陛下单刀赴会?”
这一下,所有人都站直了,你看我我看你,明示暗示大家一起喊之时,身后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来。
“陛下准备好了吗?难得当世双雄一会,别耽搁了。”
众人齐齐望去,只见夏洛荻一身缥青文士服、乌发像是刚出庐的有志才子一般盘起,仅以同色发带束住,正在船艄等着下船一会。
除了眉间少了几分国仇家恨的阴郁,比之当年入乐修篁门下时,已然无差了。
闻人清钟眼底一怔,紧接着就看见封琰一脸不悦地走过去。
“……让你出来了,要是和对面谈崩了掀桌子,岂不危险?”
“那也不能让对面觉得你有了我便投鼠忌器,再者,那西陵公主就不危险?还是你身边安全。”
“那倒是,走。”
这样的背影,也太似曾相识了。
闻人清钟缓步走至船边,脑海里不禁浮现他还没被逐出师门的那时候。
那一年,他奉乐修篁的命去送夏洛荻去灵州。说实话,这丫头……那年她的确是个丫头,在他看来除了聪明一无是处。
这话听上去很怪,因为不聪明的人根本不在他视线范围之内。
她什么都学得很快,治国韬略、攻伐谋算,却欠缺很多复仇者应有的东西……比如,准备牺牲无辜者的决心。
乐修篁要他们挑选一个未来既定的国主,辅助其夺天下,她没有去选那个很好拿捏住把柄的齐王,而是跋山涉水去了灵州那边陲之地,找了个越王。
十六岁的她将发冠理理好,略有忐忑地问他说:师兄你看他能看中我吗?
他说:你是去择明主,又不是去选妃,不行就换个别的,眼下各地群雄并起,哪个藩主不比封氏的弃子好。
她说:不行,除了他之外,别人我不要。
要知晓乐修篁的理念是——尽量选择没有主见的平庸之主,依靠一代代圣人的传承让国家之兴衰不再拘泥于皇室血统之中。
她当时就在违背这种理念,因为她认定那会是个难得一见的雄主。
天下事风云变幻,后来也证明了夏洛荻的选择是对的,连他这种惯于恃才傲人的也有了计较,入朝给起死回生的大魏添了把力。
吹着肃冷的江风,闻人清钟掐指演算了一番,喃喃低语:
“老师失算一次,误判局势,是因他识人不明。”
“朱明失算一次,失了天下,是因他自大轻敌。”
“还有谁呢……”
说话间,旁边一道倩影也同样倚在了船边。
“师兄也失算了一次,太相信利益交换,相信她进宫仅仅是为了复仇。结果人心难测,她不止没被后宫是非伤到,反而越见真心,可不是大大地失算?”
闻人清钟看向那边的朱瑶兮,道:“公主称我什么?”
“师兄啊。”朱瑶兮笑吟吟地说道,“老师没同你说过吗?当年名宿乐修篁子牙楼设局,试天下明主,不是我哥哥,是我,得了他那盏‘愿者来’。”
……
暮色四合,以龙豺花纹为装饰的北燕龙纛在江风中猎猎飞舞,一排排江浪声中,夏洛荻登船之后,终于见到了那位只在传闻中听说过的北燕之主。
北燕国祚并不长,十五年而已。然而四十出头的朱明所创功业,却是多少帝王将相都未曾有的。他之一生,做过王侯贵子,做过天子佞宠,做过祸国叛臣,最终称帝登位,可堪传奇。
“你我朔京下一别,有七年了吧?”
旁边抚琴乐师弹奏着的是魏宫雅乐,而朱明斜坐一侧,手上时不时随节而敲。
“是七年六个月又十二日。”封琰同时也看到了朱明脖颈上的疤痕,道,“别告诉我,你已经骑不动马,挽不了弓了。”
“你放心,我老了,却还没老到上不了战场的地步。”朱明睁开那双和朱瑶兮有所相似的眼,视线不禁落在封琰身侧那缥青色的人影身上,“见了瑶兮,却还是带着个女人来,她是谁?”
“她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认一认你,免得届时我提头回去时,她会觉得是个假的。”
“哈,你还是那么狂妄。”朱明这才略略坐正,复又仔细打量了一下夏洛荻,慢慢地,脸上的神色出现了些许变化,“清眸玉貌,气韵天成,好一个殊世佳人,难怪宁愿带着你也不愿带着瑶兮……你叫什么名字?”
是夏洛荻,还是秦不言?
若是后者,那他们今天就不用走了。
然而不等到夏洛荻说话,朱明又道:“算了,不重要。你带这样的美人来,想必是为了同我示威,意思就是你大魏也有这等绝世佳人,瑶兮想以美貌夺魏宫后位尚显不足。”
“美貌?”
封琰扭头看向夏洛荻,后者拧了他一把。
“燕主既无兴战之意,不妨有话直说。”
“其实今日见尔,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些话不方便在朝臣面前说,反倒是能在敌手面前说。”朱明悠悠道,“我老了,膝下无子,你我若有生之年决不出胜负,这江山交给其他废物,我有所不甘,所以今日索性送你份大礼。”
封琰不可能信他,道:“你小时家里没教过你,恶邻给的糖里有钉子?”
“信不信在你,说不说在我。”朱明说道,“我老了,膝下无子,你既不是那等为女色而色令智昏之辈,那就谈个条件。倘若十年内你我决不出个胜败,就立瑶兮为后,她的孩子将无需一兵一卒,坐拥北燕江山。”
他说完,旁边便有内监将一卷明黄卷轴展开,上面一一说明愿奉瑶兮公主之子为国主,加盖北燕国玺。
这对一个男人来说,太容易选了,百利而无一害。
夏洛荻看向封琰,后者喝了一口酒,转眼间利刃出鞘,将眼前的诏书一斩为二。
“好主意。依我看,几十万士卒齐解甲,往后只要敌国来犯,只管卖女儿就是了,左右别人的帝胄只要有我一份血脉便算不山丢人。”
“卖女儿不算丢人,割地不算丢人,将来卖国又算得了什么丢人,不动一兵一卒,好划算的生意。”
“如此千秋万代地卖下去,岂不太平?”
第107章 回宫
这世道太混乱, 到处都是利益勾连,致使世人总觉得做君主最重要的就是要扼杀人性。
牺牲能牺牲的一切,争取能争取的一切。
这便是朱明百思而不得其解的地方。
以他所见,江对面的这个对手, 比起他起势时坐拥地利、从先父、封逑和鞑靼分别得到的种种优势, 他可谓是除了一个恶劣的皇族血脉就一无所有。
其父封逑的名声是怎样的?哪怕他现在出现在大魏任何一个郡县, 当街喊一声助他者能得万户侯, 也会被当众用石头砸死的地步。
这样的人,他的儿子能是个什么样?被他杀过的那些其他藩王证实了,他们的确是废物,唯独在封琰身上, 所谓“血脉论”被彻底推翻。
“你应该并非好战,否则当年杀至朔京城下之后,也不会因为顾惜民力而果断撤回帝江关,如今却放弃唾手可得的疆土,岂不怪哉?”
“难道世上岂止于燕、魏?你敢确保往后没有极北强胡,或是外夷崛起?我们这一代卖了, 得几十年太平, 往后我之臣民便会觉得‘反正祖上就是这么做的’, 所以外人打进来,只管开关祈降就是。”封琰冷然道, “如此百年,或不至百年, 汉民必亡。”
夏洛荻心里一定。
她一直都知道, 每个人都在看着眼前利益的时候, 只有他想得很远。
——主公想做什么样的君王?
——做什么君王, 先做个人吧。
——主公和别的主公不一样, 说起话来像是话本里的英雄。
——什么时候起仅仅说两句不违背良心的空话,也能成英雄了?那岂不是人人都是英雄。
“人各有志,我不强求。”朱明摆摆手,让人把那诏书的碎片拿走,复又道,“还有一事我不解,你既有此志向,想来很是惜命,又为何与我先锋大将第一战时,单骑回城救自己的谋士?救世主都死了,谈什么百年大业,那不是和你之前说的本末倒置?”
那是在灵州起事之初发生的事,当时北燕骑兵已经打穿了西路防线,前面三个藩王被砍,眼看着就要兵临城下。
灵州不靠山不依水,不是久守之地,越王府上下一致决定去攻北燕驻军较少的漓州。而当地百姓都是灵州军家眷,最终便决定由封琰领军先打下漓州,再带着百姓出逃,最终由谋士假装灵州刺史拖时间。
夏洛荻就是那个冒充灵州刺史的谋士,她向北燕的先锋大谎称将在十日后开城献降,但事实上提前五日就已经从山道转移了百姓,最后只给北燕的军队留下一座空城。
可想而知北燕当时的先锋大将有多震怒,而越王府的谋士这边也认为独守空城的夏洛荻死定了。
只有封琰回来救她,最终单骑冲出重围,为她挡箭时,手心被流矢射穿。
“倘若你那时死了,所谓百年大业、中兴之主不过是一口空话罢了,值得吗?”朱明问道。
“为众人抱薪者,不得使其冻毙于风雪之中,我素以为这是为人之本。”封琰继续说道,“而以结果论,你若问值不值,当然是值。”
“我是听闻过,那位谋士就是后来的夏青天,只可惜……”
朱明说到这里,忽然从封琰身侧的文士装佳人脸上捕捉到了一道视线。
她正凝睇于封琰手背上的旧伤,眸光中略带一丝幽柔。
这道视线被朱明捕捉到,他坐直了看着夏洛荻,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名闻天下的‘女半相’……我的探马真该杀,先前信誓旦旦说什么铁面无私的虎姑婆,当真是瞎了。”
“……”
或许是直觉使然,当着封琰的面,朱明道:“听闻阁下是女儿身之后,便入了魏国后宫,孤深以为可惜。以君之大才,又是乐公嫡传,若是放在我北燕,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好像朱瑶兮也爱这么说话,当面膈应人。
封琰其实大可以也跟夏洛荻说“回去我给你整个活,你想看什么,一骑绝尘妃子笑还是烽火万里戏诸侯”。
只是那样的话,说完夏洛荻就要去扛着她的龙头铡来找他了。
他这种沉默倒教朱明觉得自己话头占了上风,继续道:“我燕国没有那么多腐儒规矩,但凡有能者,不论出身,皆可大展拳脚。阁下有大才,屈身以色事人,岂不憋闷?”
夏洛荻按下封琰,道:“如此,在燕主看来,女儿也可成就大事?”
朱明道:“然也。”
“那夏某却是不解。”夏洛荻目光灼灼地看着对方,“适才贵主提到,倘若有生之年两国争锋未定,只要西陵公主在我朝诞下皇子,便把江山拱手相赠,岂非妄言?若燕主当真毫无分别心,膝下无子时,立西陵公主为储不是更简单?”
气氛一阵沉默,朱明道:“她毕竟是女子。”
“看来是有分别心了。”
这一轮交锋,夏洛荻已然拿到了他言语里透露出的内情,“今日燕主相邀,看似是要给西陵公主一个在魏宫立足的保证,但被我主拒绝之后却未有强求,可见此举不是主动所为,更像是和公主之间的条件互换勉强为之。”
“……”
“燕主既不想助西陵公主,但还是来了,说明另有利益、或把柄被公主拿捏住,可对?”
旁边抚琴的燕国乐师突然手一抖,琴弦绷断,恐惧地看向朱明。
朱明面上的笑渐渐收了,他重新打量了一遍夏洛荻,道:“好一个女半相,瑶兮以外,你是孤见过的最胆大的妇人。”
随着他这话音落下,四周甲胄之士纷纷涌来,长戈一擎,便要撕破脸。
“你这份机敏,不知能活着回到魏国否?”朱明冷冷道。
此时,封琰放下酒盏,起身道:
“一盏茶的时间,到了。”
脚下的楼船一阵颠簸,有燕军大声回报:
“陛下!帝江关百余艨艟正朝我方顺风撞来,若不掉头必船毁人亡!”
不放人,今天谁都别想跑。
朱明也仅仅是震怒了一息,便让人让开一条路。
“今日是为瑶兮送亲,我燕国也不欲弄得面上难看……送魏主离开。”
夏洛荻临走了还要留一句:“还有公主那嫁妆,也劳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