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炬焚之。”
“……”
等暗卫们退下之后,院子里一片寂静。封琰看夏洛荻又盯着茶杯发呆,她从今日见过闻人清钟后,就时不时地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闻人清钟是她的政敌,但也算是她的知心人。
否则她就不会准备进宫时,去找对方配合行事,而不是找他。
“此事了结之后,你想去哪儿?”封琰拿下她手里早已冷掉的茶杯,道,“你只同我在南国走过,还未去过漠北,关外还有一望无际的草海,那天山月明不止是书中所言……”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夏洛荻近乎恐慌地把手抽了回去。
“不了,宫里很好。”她脸上又出现了熟悉的克制。“你也为我好好安排了,想家了就回洛郡,这样就够了,不能再要更多了。”
什么叫够了?
“你怕什么?”
“……”
“你好像从来没有问我,今日一个西陵公主,明日一个东陵王妃,倘若兄长熬不过这一关,往后我要怎么选……你不问吗?”
夏洛荻本能地想反口否认,但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她好像一直都很懂事。
乐修篁的阴影还留在她心里,迫使她必须本能地去思考“大局”。做圣人,要知大局,不能以私欲为先。
她好怕自己一个任性,带走一个明主,后果便是山河涂炭,苍生流离。
从那一年的战火在她和不语身上点燃时,这种枷锁就开始了。
封琰缓缓收紧五指,紧盯着她的眼睛道:“‘我要你为我放弃帝王业’,这句话,你不敢说吗。”
夏洛荻握着自己的手腕,缓缓道:“是,我不敢。”
“你在位期间,必会杀过岸去,届时必与我祖父旧部交锋。”
“公西宰算是我叔伯一辈,赤狐山他来一为行刺,二为救我与不语,为保护我身份不受暴露,他宁死也不肯多言,此为私。”
“但这一仗不能不打,叛军开关使魏民饱受燕军屠戮,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一命抵一命,无话可说,此为公。”
“我怕你做个明君,也望你做个明君……你平生志愿做纵横捭阖之主,荡先代之遗祸,让如我一般命如薄絮者不再飘零,此为大义。”
“我为臣愿死国,为妻,却不敢有这样的夫婿,对你太苛刻、也太艰难了。”
“而我年少时要的良人……愿生年有尽时,卿与山河两不负。”
……
今夜雪停风息,帝江的水怒涛汹涌,沙石滩头,水浪一波接着一波冲刷着地面。
封琰牵着马,独自走在霞州的沙岸边。
手里半壶冷酒,寥落得不像个君主,倒像个失意人。
江上波涛起伏,远处重山雾绕……那是他有生之年要大军压境的地方,登上了岸,他第一战的对手,必然是曾经的秦公座下十万啸云叛军。
他明白夏洛荻的意思,秦公叛国案结束之后,他们若不愿意降,就只有杀。
不可能不杀,因为自己手下的士卒,也是子民家的儿郎,性命交到自己手上,不杀敌,就是杀自己人……何况那还是秦国公曾经的精锐。
其实他大可无视夏洛荻的意志,反正外人看来她也乖顺得很,事事皆以家国为先……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可他究竟不想学别人,只顾着自己高兴。
他想她放下心里的背负,不做什么秦姝,也不做什么圣人,就做她自己……见不平事便亮出她青天大老爷的招牌,得闲了就吃着羊肉炉子饮酒,如是而已。
冷酒已尽。
封琰吹着江上的冷风,手边的马儿脖颈上铃声铮錝,回头时,马儿已经兀自跑下山坡去了。
怪事,这马一向乖巧。
封琰起身自山丘上下行,踏上一片沙地,顺着月光与马蹄印一路前行,终于找见了他的玄驹。
玄驹正同一匹雪白光亮的母马交颈互蹭,像是一见钟情。
大爷的,马都修成正果了。
母马挂着银鞍,连马鬃都编成一条条细长的辫子,上面插满了不知名的山花,显然是有主人的。
封琰看向沙滩边坐着的马主人,道:“打扰了,我这便牵走。”
“众生有缘,且让它们惜缘吧,公子何必急着走。”
月光刚好穿过云层打下来,母马在原地挪开了些许,露出了身后的红衣女子。
江风冷冽,这女子却只着了一身火红的纱衣,一双挂着金色细链的赤足浸在寒冷的江水里。她回过头,金色珠帘的面挂后,一双颠倒众生的眼眸,带着笑望向封琰,将手边的酒囊丢了过去。
“公子酒量如何?草原上的烈刀子,必不让你失望。”
第101章 朱瑶兮
此时正值深冬, 大魏早已飘起了雪花,便是在气候温暖的霞州, 江水也冷得刺骨。
而眼前的红衣女子,坐在岩石上,双足浸在水中,像是无所觉一般。
深夜,江边,红衣女。
封琰听他哥说过,那种遇上人渣投江冤死的女人, 如果穿着红衣,那就是厉鬼。
他怕不是遇上了鬼。
封琰掂着手里沉甸甸的所谓“烈刀子”, 现在急需一个青天大老爷在身边驱驱邪。
……不得行,堂堂一丈夫,叫一厉鬼吓得回去躲老婆被窝, 算什么好汉。
红衣女子见封琰看了他之后,微微后仰,略显僵硬,眉梢眼底流转的笑意越发浓厚:“公子看着我作甚。”
封琰沉默了, 斟酌言语,道:“半夜三更的,你在这里等谁吗?”
“等我夫婿啊。”红衣女子眉眼弯弯地笑道。
那就是了。
封琰钻研“如何让青天大老爷为我动心的一百个动人故事”时就学到过这一节。
“别等了,另找一个吧。”他忠告道。
“那可不行, 我自幼便立志,只有天下之主堪与我相配。”红衣女子说这话时, 眼底颇有些桀骜的神色。
帝江畔淹死的历朝贵族数不胜数, 封琰一时也想不到这女鬼说的是哪朝的天下之主, 道:“……那你夫婿算天下之主?”
红衣女子饮下一口烈酒, 站起来时,肩上的红纱飘飞若红鲤一般,她微微抬起下巴,道:
“现在还不算,有了我之后,天下唾手可得。”
可以,很狂。
几只老寒鸦在远处嘎嘎乱叫,封琰估算着时间,约见天色即将破晓,道:“在我家乡,有这么一个说法,只要面朝日出的方向捂住眼睛,默念生辰八字加起来的数,刚好念完时睁开眼见红日初升,心愿便能得成,你要不要试一试?”
红衣女子道:“你会陪着我一起吗?”
封琰一脸深沉地点点头。
红衣女子缓缓摘下面上的珠帘,潇洒地投入江水里,随后背对封琰,面朝东方,遮住双眼:“上苍共见,我若心愿得遂,天命在我。一、二……”
三十六个数数满,红衣女子睁开双眼,只见东方一轮红日跃入眼帘。
她骄傲地挑起唇角,道:“我便晓得我会胜,你不好奇刚才我许了什么愿吗?”
无人应答。
红衣女子回过头。
只见身后的江滩,空无一人,连她的白马也跑了。
……
夏洛荻彻夜未休,直到天亮前后,才合上眼睛小睡了一阵,醒来时便听见窗外有护卫们在啧啧称赞。
只言片语隔着墙传入屋内。
“陛下昨夜归来带了个,嘘……小声些,别叫外人听到了。”
“我可见到了,真漂亮,没见过那般漂亮的……”
“和陛下的……可真是天生一对,陛下也移不开眼,摸了好久呢……”
语气之沉醉,叫青天大老爷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虽然听起来像是——封琰昨夜心情郁闷,出门散心时偶遇了个小美人并带了回来十分宠爱以至于现在不见人影。
可理智告诉夏洛荻……封老二没有这个本事。
饶是这么想,夏洛荻还是略感焦躁,打开窗户,一个响指叫来一个暗卫,一脸森然道:“陛下昨夜去哪儿了?”
暗卫被她的眼神唬得肝胆颤抖,磕磕巴巴道:“陛下昨夜去江畔散心去了。”
“这我晓得,是我气走的。”夏洛荻幽幽道,“我问的是案发时辰,案发地点,和案发人物。”
暗卫十分害怕,道:“陛下行踪,我等不敢窥探,只知他今早回来时,心情颇好的样子……”
“哦。”
夏洛荻关上了窗,她的理智逐渐丧失,然后,她打开了妆奁。
半个时辰之后,昨日常氏被暂时遣出的侍女进入行馆内伺候,刚一推开门,便怔在原地。
“敢问贵人是……”
夏洛荻将一支铃兰步摇随意插在发间,起身看向那些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的侍女:“我是魏宫里伴驾的,昨夜我们才见过。”
半晌,后面的侍女推了一下彼此,她们猜堪堪回过神来,心想这魏主确实荒唐,出京接亲身边还要带着一个。
不过眼下这美人,也可以理解……只怕是不输西陵公主了。
侍女们谨慎道:“贵人有何吩咐?”
“昨日听闻西陵公主将在今日宴上献舞,一时好奇,敢问公主要献的是何舞?”
侍女们互相看了一眼,答道:“是鼓上琵琶舞。”
天下舞者,西陵公主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昔日朱明首战以朔州三万兵马战十数万魏军,便是这位公主为出征将士献此战舞,以壮士气。
那一战以少胜多,破三倍之余朔州军的魏军,借此才揭开朱明打天下的序幕。
后来鞑靼首领征战王庭时,西陵公主也为其献过舞,那位首领也胜了……遂有传言,西陵公主得天之宠,得其一舞可比千军万马。
这般的玄乎传说极多,夏洛荻晓得做不得数,还有人说过得秦姝一曲可延寿十年,这都纯属扯淡。
“不知府上可有琵琶,直颈最好。”
“奴等晓得了,稍后便为贵主备好。”
夏洛荻又交代了一番之后,便背着手,在身后侍女怪异的目光下,迈着官步出了门。
……
行馆西侧的马场里,人们熙熙攘攘,围作一团。
夏洛荻背着手,进入马场,只听前面一排人时不时发出痴迷的惊呼。
“真是打娘胎里就没见过如此绝世美貌,她是哪儿来的?看血统就高贵非凡……我家的和她一比简直就成了骡子。”
夏洛荻:“大人们在说什么?”
魏臣们听到熟悉的声音,回头笑道:“娘娘也来了,您也看看,这可真是……”
众人回头一望,只见背后的再不是他们刻烟吸肺的死人脸夏青天了,倒不如说出京以来她一直打扮得不像个人,如今好生收拾了一番后,竟活似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
“陛下人呢?”夏洛荻问道。
“在、在试马。”
言罢,人群后面发出一声惊呼,只见马场里,玄驹高高扬起双蹄,一下子将一头雄壮的黄骠马踹至栏杆外,横在一头白色母马身前,一副作威作福的昂然模样。
“魏主,我常氏好心招待于你,何故伤我爱马!”远处的常氏小侯爷常灏远远地厉声叫道。
离太远,除了耳朵好的夏洛荻,其他人没听得太明白,只是嘲笑道:“是他自己的马冲进来想顶撞玄驹,被踢了怪谁,只能说遛马不栓绳,等于驴溜马。”
夏洛荻总算看到了众人口口相传的“小美人”……那果然是个小美人,浑身雪白无一丝杂色,马鬃上还插满了别致的小花,一看便是美女的坐骑。
只是,马在这儿,美女呢?
她在这儿站了几息,已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她是谁?哪家的贵女,怎未见过?”
“看装束像是魏国来的……魏主总不至于接个亲把后妃也带来了吧。”
“莫不是什么郡主之流?听说魏国今年新封了一个郡主做太后的义女。”
“若真是,那带来岂不是有意向我常氏结亲交好?”
一道道火热的目光聚集过来,就在常氏的人蠢蠢欲动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快步走来,顺手一件厚披风披在夏洛荻肩上,熟练地为她戴好了兜帽。
“我跟你讲……”不等夏洛荻开口,封琰便把她带至一边去,道:“我昨夜去江边散心,遇到个女人。”
夏洛荻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看这马就已晓得了,她是谁?”
封琰继续道:“那个婆娘,藏头盖脸的,见了我就请我喝酒。”
夏洛荻从他用“婆娘”这个称呼来称呼那个女人时,眼睛就已经失去了光彩,一时竟有些索然无味:“然后呢?”
“我猜想那婆娘必是江里的水鬼,只等天亮之前将我吃肉喝血,好在我明谋善断,设计诓她面朝日出之处,待她一转身就趁机脱身了……此时她应当已经被日头晒成灰了吧。”封琰认真道。
夏洛荻一言难尽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还把人家的马带回来了。”
“我摸了摸那小母马是热的,心想应该是水鬼的储粮,一时心软就带回来了。”封琰吹了声手哨,不一会儿,玄驹和那白马并头回来,“不信你来摸,真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