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婉婉在梦里都见不到的母亲,此时就在她眼前,这样轮廓清晰,一颦一笑都仿佛栩栩如生。
母女俩长得那么像。
婉婉以前不知兀自想象过多少回母亲的样子,却都不知道,自己每日照镜子的时候,其实都看到了母亲的模样。
鼻尖陡然窜上来一股铺天盖地的酸涩,她长睫颤动带动眼眶温热,目光忙又落到另外两幅卷轴上。
“那……那这些……”
手忍不住有些打颤,婉婉把剩下的卷轴全都打开来。
那里面果然是她父兄的模样,父亲钟缙端方持重,是个蓄着短胡须的文人雅客模样。
而哥哥钟牧,则是个剑眉星目的少年郎,和婉婉有六分相似,画像中是个张扬桀骜的笑脸,略带几分不羁的侠气。
所以其实她真的有一个亲哥哥,那时梦里的场景在她幼时应该真的存在过,不是她胡乱编造出来的幻想。
可父兄和表哥明明一点都不像啊,她梦里怎么会那样联想呢?
陆珏靠着椅背,瞧那姑娘站在长案旁脑袋低垂,目光紧凝着几幅卷轴,眼眶越来越红,嘴角越来越瘪下去。
这模样,大抵是又要哭了,真是个水做的小人儿。
“不许哭。”
陆珏嗓音沉静,哭了他又不知要怎么给她止住眼泪了。
婉婉紧抿着唇,闻言吸了吸鼻子,肩膀纤弱抽动几许,也在很努力地想克制住。
可千万般地情绪涌上来,铺天盖地,像是汹涌的激流决了堤,一旦开始就一发不可收拾,哪儿是她想控制就控制地住的。
片刻,婉婉发现实在忍不住,干脆一扭身转过去藏了起来。
表哥嫌她哭起来丑,那她不碍他的眼还不成吗?
婉婉背对他虾着腰,双手捂住脸,只余下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从指缝中流露出来。
陆珏眸中倒映着霞光,霞光中只有女孩儿娇小的一道身影。
到底还是将她惹哭了。
片刻,他好像轻叹了口气,从椅子上起身,走过去单手捏着婉婉肩膀,稍显强硬地将她转了过来。
陆珏握住姑娘家细细的皓腕,想要将她的手拿开,瞧瞧那张小花猫儿似得脸。
可婉婉大抵不愿意见人,哭唧唧地哼了两声表示不愿意,捂得更紧了。
但她那点儿软绵绵的力道又哪里敌得过他。
注定还是躲不开,双手被拿开,婉婉满脸的泪痕。
她当真极不愿意再被表哥嫌丑,伤心之余干脆埋首,猛地一头扎在了他胸膛上,双手紧紧攥着他腰侧的衣裳,不肯撒手了。
她莽撞冲进来,狠狠地抱住他,借此把自己的脸藏得严严实实。
作者有话要说:
第34章 ·
陆珏的脊背僵住一瞬。
姑娘家的身子绵软娇小,秀致的曲线却已隐约突显,加之室内温度暖和,她穿得并不厚重,至少比那日在湖边要轻薄太多。
她的双肩轻颤,陆珏眸中的霞光也随之颤动了下。
他垂眸,目光无意落到姑娘家白皙的颈项上。
婉婉的后颈有一颗鲜红的朱砂痣,小小一粒,像是雪地里落入的红梅,无端妍丽又旖旎。
陆珏抬手覆上她后颈,细细地一截雪颈在他掌下,像是柔柔弱弱地花枝。
他五指收拢握了握,拇指指腹在她落在婉婉耳后轻抚,“早知这画像又要惹你哭的这般厉害,便不如不拿出来了。”
话音落,婉婉就不答应,哼唧一声,双手拽着他腰侧的衣裳使劲儿扽了扽。
她分明是万般情绪涌上心头,一时没忍住而已,能拿到家人的画像,心里不知多高兴呢,算是喜极而泣。
陆珏极浅地勾唇,“那还哭,再哭我便将画像收回了。”
“再一会会儿……”
过了片刻,婉婉闷闷地声音从他胸前的衣料中传出来,“表哥……为什么人家都能记得,偏偏只有我记不得?”
脑袋里空空的感觉其实很不好受,婉婉虽然忘记了和家人生离死别的伤心,可也将从前的美好都忘记了。
她找不到慰藉,所以就连做梦,也要将表哥想象成自己的父兄,在他那里,她好像可以找到想要的安心和依赖。
但她还不懂,记得所有的事,也不见得就是好事。
陆珏的掌心覆上她圆圆的后脑勺,语调柔和,“你只是比旁人选择了一个更合适的时间,重新开始而已。”
婉婉颤动的双肩顿了下,仔细把他的话咂摸了几个来回,眼眶越发酸涩,脑袋越发往他胸膛前钻。
再哭一会会儿吧……
陆珏身子向后靠上长案,准她藏起来再脆弱一会儿。
于他而言,婉婉大抵是心头上一处难得的柔软,恻隐之心他原先没有,看到她的时候忽然生出来些。
可原来他无意中的一丝恻隐之心,对她而言那么重要。
这么弱的小丫头,钻进他怀里来,哭得眼尾嫣红,他看着,便也不舍得教她失落了。
室内一时寂静,只剩下婉婉一丝极细的抽气声。
湖面的风吹散了室内的静谧。
直到日头西落,晚霞斜照时,陆珏怀里的动静渐渐消弭。
不知不觉间,婉婉已将整个身子都渐渐朝他倾靠过来,软绵绵一团扑在他怀里。
陆珏伸出手掌拖着她的下巴抬起来,婉婉闭着眼仍旧毫无察觉。
这丫头伤心累了,居然站着都能打起瞌睡来……
陆珏勾唇轻笑,指尖拨了拨她鬓边蹭乱的绒发,顺手又在她软乎乎的脸颊上捏了两把。
婉婉的额头上被她自己压出一片红印,可见方才是使了多大的蛮力抵着他。
阁楼中的楼梯轻响,是有人在上来了。
陆珏将婉婉抱起来,放进宽大的太师椅里,离开了他怀里,她稍微有点不安稳,在睡梦中含糊呓语了句:“表哥,你真好……”
哪儿好呢?
她心里总存着众人些微显露的善意,谁对她好一点,她就满心满意地亲近谁。
陆珏眸光深邃瞧了片刻,从旁取了件大氅盖在她身上,而后走出了静室。
茂华就等在门边儿,见他出来,低声回禀道:“爷,霍小侯爷方才到访,小的领去淳如馆书房先候着了。”
但凡跟婉婉有关的事,他总是惯会有眼色的。
陆珏未曾置喙,临走吩咐道:“你在这儿等着,等她醒了再送她回去。”
茂华连连殷勤地应了两声。
送走了世子爷,他伸着脖子往里一瞧,婉婉拢着厚实的大氅,睡得正香。
大概是做了美梦,嘴角无意识地微微上扬着。
*
婉婉醒过来时,天边的太阳都已经落山。
湖面的风从窗口吹上来,凉嗖嗖地,婉婉身上的大氅就不那么顶事了。
她睁开眼迷糊了好半会儿,最先还习惯性地唤云茵,但唤了几声儿都没人应,回过神儿才想起自己先前,原本是和表哥在一起的。
“表哥……表哥你在吗?”
屋里没点灯,她一到傍晚入夜时分,眼神儿就不太好,放眼望去只觉一片黯淡,什么都看不清。
又是一连几声儿无人回应的寂静。
婉婉一向怕黑,颓然靠在椅背里环顾了下冷清的四周,美丽的霞光没有了,温柔的表哥也随之没有了。
刚才实在不该睡着的……
心里顿时漫上来一股难以言喻地失落,空荡荡地,难受又没有着落。
教她想起平时每次在饭桌上,看见云茵打开蒸糕盖子的一瞬间。
原本被蒸汽充满的糕点,一霎跑空了里头的蒸汽,就变得皱皱巴巴,难看极了。
她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也很难看。
出来这么久了,再不回去云茵该着急了。
婉婉五指抓着大氅深深吸了几口气,从椅子上站起了身,借着窗外对岸的灯火摸索着往门口去。
才走了没两步,外头有人听着声响,寻进来了。
“表哥?”
婉婉眯眼去瞧,茂华忙一笑,“呦姑娘,小的可不敢冒充世子爷,姑娘千万别失望啊。”
“没有的事……”
婉婉冒冒失失认错了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说话了。
这厢茂华进屋,轻车熟路在东侧小立柜里找出火折子点燃了灯笼,火光一亮,婉婉心头的些许不安顿时也消退许多。
“姑娘走吧,爷吩咐教小的必得送您到濯缨馆门口,方能回去复命呢。”
他说话夸大其词,婉婉都听出来了。
依表哥的性子,哪儿可能那么说,约莫就是一句“等她醒了,送她回去”吧?
不过婉婉没有拆穿他的好意。
出了蒹葭玉楼,茂华在前头错开小半步挑着灯笼,婉婉朝后望了望月色下的玉楼,她来这里了一趟,原先对于这里诸多的好奇便又泉水一样的冒了出来。
这地方和表哥一样,看上去总那么冷冷清清的。
婉婉踌躇了许久,不好直接问表哥的事,遂略显迂回地问:“茂华,你能给我讲讲先夫人吗?”
茂华提灯笼的手一顿,倒有些为难。
他不知世子爷与姑娘到了哪种程度,贸然提及先夫人恐怕不妥。
可再一想,世子爷待姑娘确实多有不同,稍稍提两句应该无伤大雅吧?
婉婉等了半会儿,还以为他要找托辞退却,已经不打算再多嘴问时,茂华却又开了口。
“小的也是七岁上才到世子爷身边儿,知道的不多,您权当听个热闹好了。”
婉婉眸中亮了下,忙点点头,“你放心,我不会再说给旁人听的。”
这姑娘说话从来不带拐弯抹角的,茂华听着保证,忍不住摇头笑了笑。
他想了想,从最基本的开始说:“姑娘约莫还不知道,先夫人姓柳,单名一个嫣字,乃是前太傅柳鸿钧大人的幼女。”
婉婉的确是不知道,陆家的祠堂正屋她从没有进去过,这些年也奇怪,并没听府里人提起过先夫人。
不过听着先夫人的名讳,她倒是想起了先前大金光寺时,表哥的那块儿玉佩。
现在想想,她是想歪了,那分明是先夫人留给他的。
“先夫人是出身大家族的闺秀小姐,美得好似仙女一般,仪态举止无一不是无可挑剔,待我们这些下人也宽容,就是……”
“就是什么?”婉婉好奇地问。
“就是性子太冷了些。”
茂华不无感慨,“小的印象里就从没有见夫人笑过,世子爷那会儿才多小啊,五岁出头一点儿,性子却已经随了夫人,少言寡语。”
婉婉不记得自己五岁什么样子,可看旁的人家孩子,约莫就还在满地泥里打滚儿的时候吧?
“那方才那栋蒹葭玉楼,听说表哥小时候经常都在那边吗?”
茂华点头嗯了声,“世子爷小时候就在那儿读书……也不光那儿,还有府里南边那处封起来的小苑。”
府南边的小苑?
婉婉在侯府待了四年,竟还是头回听人提起这处地方。
“世子爷幼时不像别的孩子可以到处玩儿,他多数时候就只在这两处,但后来先夫人便是在那小苑里去的,世子爷也就没再进过那边了。”
茂华说着回头看婉婉一眼,忽然笑了,“其实姑娘如果关心世子爷,不如直接去问他,他说不准会愿意告诉你的。”
“我?”
婉婉微微睁大了眼睛。
茂华点头,“就是姑娘你,不信你去试试,说不准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直接去问表哥啊……婉婉有些犯难。
表哥常时温和,不能代表他就愿意旁人去当面探究他的过去,她有点不敢,万一问了教他不高兴,那怎么好收场?
但她也不好对茂华直接认怂,只好委婉道:“容我再想想怎么开口。”
一席话,不仅未能消解半分婉婉的探究之心,反而勾起了她对陆珏更多的好奇。
就仿佛是从一团凌乱的线中好不容易抓住了一点,她以为扯一把就能解开,谁知道那线是没有源头的,一把抓过去,却是剪不断理还乱。
茂华也不至于勉强人,遂没再说什么了。
可他瞧着这些年,世子爷身边就没有说得上话的贴心人,婉姑娘已经算是一个了。
人的心里长久空着也会寂寞,说不得他会愿意教姑娘住进去的。
送到濯缨馆门前,茂华便要走了,婉婉一只脚都跨进了院门里,忽地转身又叫住了他,说请他稍等。
她捧着几幅卷轴小跑着进了屋,过了半会儿再出来时,怀里抱着一只锦盒,双手递到了茂华跟前。
“劳烦你替我将这个转交给表哥吧,就说……说是我的谢礼。”
作者有话要说:
第35章 ·
下午霍宴前来寻人,在书房等了约一盏茶的功夫,陆珏时现身,已换了身墨绿常服,周身顿时沉肃许多。
霍宴此回来,神色难得着急一回,起因皆是由先前送来给陆珏的那封信笺而起。
陆珏已看过了,霍宴信中所说只一件事,东境关外匪患复起,皇帝有意下旨派遣霍宴率领鹰击军,重新前往东境镇压。
这事说来并不稀奇,霍家往前三代肩上都担着东境边关督守的职责,上一任老侯爷更是马革裹尸战死沙场,称得上是满门忠烈。
前往东境镇压匪患,本应该是霍宴的职责,他自年少起受的也是忠君报国的教诲。
只是可惜,忠烈自来都不得善终。
一年前狮虎关一战,襄城两道兵马总兵受魏国公指使,临阵使手脚暗中迂回,迟迟不予增援,导致老侯爷在前方被困,身陷险境。
三千鹰击军拼死突围,剩下来不到五百,霍宴九死一生才捡回了一条命。
将士们征战沙场抛头颅洒热血,背后却有人暗地里捅刀子,着实教人心寒至极,也是此事后,霍宴方才真正投靠陆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