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婉?”
程氏踏进殿来,“姜小姐既然寻你说话就快走吧,我正好也要去长公主的斋房,你跟我一道。”
她是受的永安长公主之邀。
说实话京中这些人就没有新面孔,但长公主这一遭举动却还是教程氏颇为意外。
不为别的,只因永安长公主未出降前,就与陆珏生母、侯府先夫人柳嫣乃是极亲密的手帕交。
程氏自己当年入侯府的目的毕竟不纯,后来又费尽心思才被扶做正室,以至于永安长公主这些年就从没有待见过她。
但程氏性子圆融,无论长公主是因什么缘由忽然态度大变,秉着总归去看一眼便知的想法,她没有推辞的道理。
话说到这份上,婉婉也不好再拒绝,便同程氏一道往长公主的斋房去了,路上程氏又殷切嘱了婉婉两句,教她别在人家跟前失礼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婉婉一一应下了。
进了斋房院门分道扬镳,婉婉由婢女领进斋房时,姜蕴正坐在小桌旁等着她。
听见门口的声音,姜蕴抬起头看过来,嘴角温柔擎笑,“婉姑娘,过来坐吧。”
她明明笑起来挺好看的,可也不知为什么,婉婉的脊梁骨,就在那一刹那间凉透了,深觉自己是来赴了一场鸿门宴。
“姜小姐,不知你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姜蕴瞧出她的不自在,又笑了笑,只是笑意始终不达眼底,“你不必这么紧张,找你来原是我有事想请你帮忙的。”
婉婉满头雾水,她能有什么本事帮姜蕴的忙?
姜蕴命婢女沏了杯茶水给婉婉,说:“方才赵原口出无状你也看见了,陆雯多少与我生了嫌隙,今日原打算请她交托的信,我便想请你替我转交一次。”
她说完果真叫婢女递上来了一封信笺,放到了婉婉面前的桌子上。
“交信……给、给谁?”
“侯府世子,陆珏,你的表哥。”
婉婉眼睛里倏忽怔了怔,有些不知所措。
姜蕴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一举一动却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凌人气势,仿佛她递过来的不是轻飘飘地一封书信,而是一纸沉甸甸地军令状。
婉婉片刻没说话,姜蕴话音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捕捉着她的反应。
“你应该也知道我与他相识日久,算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只是如今碍于礼数规矩,平日倒鲜少能得相见了”
“姜小姐。”婉婉忽然打断她,“姜小姐不如你还是请雯姐姐替你传信吧,我和表哥不太能说得上话,恐怕反而会误了你的事。”
姜蕴闻言稍挑了挑秀致的眉尖,显然是将这份说辞只当做她故意推脱的借口,并不接受。
可婉婉心底就是明确抗拒。
她头回那么清晰地想回绝,不想作为姜蕴与表哥之间互通心意的桥梁。
云茵也忙护着婉婉,“姜小姐何必舍近求远,世子爷现下就在前头,您立时派个婢女递过去,都比我们姑娘方便多了。”
这主仆二人,两句话都不离一个意思婉婉和陆珏平日并算不得亲近,甚至还不如陆雯与陆珏之间熟悉。
可姜蕴从不信别人口中的说辞,她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今日陆珏交给婉婉的玉佩,姜蕴听舅母永安长公主说过,乃是陆进廉当初亲手雕刻而成,送给陆珏母亲柳嫣的定情信物,柳嫣生前从不离身,去世后变成了留给陆珏的遗物,有多贵重自是不言而喻。
可他就那么自然而然地交到了婉婉手里……这对于旁人而言兴许不算什么,可是陆珏不一样。
姜蕴不容人拒绝,径直将信笺放在了婉婉怀中。
“此事我只愿意托付于你,还劳烦你亲手交给容深,舅母与陆夫人现下正相谈甚欢,她们也都希望姜、陆两家交好,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你的。”
容深……她居然能叫表哥的名讳,难道真有那么熟悉吗?
婉婉多少听懂了姜蕴话里的暗示姜家有意想和陆家结亲,都搬动长公主去与程氏说和了,所以你瞧,这就是封军令状,姜蕴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想给她回绝的余地。
*
下半晌禅会,皇帝只露面个开头便不见了踪影,只教身边的太监李德全传话,由太子萧恪代替其跪在佛像前,自省了整场。
礼毕后,常喜搀扶起腿麻的太子,休息片刻的功夫都没有,李德全又传话,说是陛下召见。
陆进廉向来颇为心疼这个外甥,见状也顾不上避嫌,阔步到近前去,扶住了太子另一侧手臂。
底下众朝臣看着,这时候甭管是支持太子的、还是另有异心的,心里大多都是一个想法唏嘘。
天家父子自古只做得一半,但可惜,这道理太子并不是特别愿意去懂。
就如去年理政期间,皇帝在病中忧心西北边境御敌事宜,太子心存仁孝,便找到陆珏,请他为西北长久以来的军备痼疾谋一个对策,为君分忧。
当时陆珏两次劝诫他不要贸然露锋芒,然而无果,最后还是只能递上了军备整顿疏议。
于是年初军备整顿初见成效,西北两军总督上书谢恩,言辞之间大加赞赏太子英明,才以至于皇帝对太子心生猜忌。
陆珏淡淡朝白石道上慢慢走远的太子和陆进廉看了眼,亲缘血脉,就是他们这些人的软肋。
而陆珏自认没有软肋,也不会有。
天边的太阳此时已沉进了山坳里,入秋的风吹来已有些凉了,拂动树叶簌簌作响。
走过一道石门,长言迎面走上前来,“主子,方才老夫人派人传话,皇后娘娘那边已谈妥,说娘娘只是一时急糊涂了。”
确实是糊涂,但凡脑子还清醒着,也不会挑到婉婉去进宫。
陆珏颔首没言语,负手前行,长言跟在后头一步之遥,两人一直行到后偏殿附近,忽然听见女孩子说话的声音从左前方传来。
“姑娘往后还是少跟那位姜小姐打交道,她心思深,回头再把你绕进去了。”
这是云茵的声音,那说得自然就是婉婉。
话说的过分实在,长言一时忍不住想笑,但侧目瞧陆珏神色沉沉,忙又憋住了。
自顾往前两步跨过圆月门,果然正见云茵扶着婉婉胳膊,面上仍有气怒神色,似乎在怨愤些什么。
“主子,婉姑娘好似伤着了。”
陆珏这才止住步子,回首也朝那边凝眸望了眼,婉婉这会儿正脸色泛白,单手捂着脖颈,两弯秀致的远山眉紧紧蹙在一起。
大白天总不至于落枕的……
陆珏的眉头也不由得稍皱了皱,“教她过来。”
长言到跟前时,婉婉歪着脖子瞧他一眼,一听他说表哥教她过去,赶紧硬生生忍着疼,愣是把脖子又给摆正了。
斋房并不远,绕过两间小静室就到,陆珏喜静,婉婉就没带云茵,自己一个人进去的。
外头天色稍微有些暗,陆珏在亲自拿着火折子燃灯。
屋里好安静,婉婉不自觉就变得轻手轻脚,走过去冲他福了福身,“表哥,你找我……?”
陆珏点燃烛火后,转过身来。
她到跟前行礼就把手拿开了,姑娘家原本修长纤细的脖颈线条,不知怎么了,突兀淤青红肿起来了一块儿,瞧着有些有碍观瞻。
“脖子上怎么回事?”
陆珏走到方桌边一提膝襕随意落了座,眉目沉静无澜地看着她。
婉婉摇摇头,本来想说没事的,谁承想刚一动就扯到了伤处,顿时疼得龇牙咧嘴,话也说不全了。
陆珏抬手敲了敲面前的凳子,淡声唤她,“过来。”
屋里烛火突然被风吹得刺啦一下,灭掉了,这时天还没完全黑,只是有点暗,外头到处是准备回城的脚步声。
他也没有起身重新燃灯的打算,婉婉脚下迟疑了片刻,这才走过去。
光线不明时她眼神儿不太好,慢慢走到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动作稍显得谨慎时倒像是一只猫儿。
陆珏好似笑了声,又好似没有,指尖在面前的凳子上复又敲了下,“坐过来,我不会吃了你。”
婉婉长睫扑扇,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越过昏暗有些茫然望着他,怔住片刻后,这才起身,老老实实地迈了一大步坐到了他面前。
但两个凳子之间的距离显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宽敞,也亏得她身量小,才没有当场尴尬。
婉婉坐在他身前像个将将好嵌进去的小糖人儿,坐稳了又抬起两手理了理衣摆,郑重里又稍微显得有点局促。
陆珏拉了下凳子后退些许,让出了点空间给她,才问:“方才有人欺负你了?伤从哪儿来的?”
他的语调一惯地平淡,哪怕教人竖起耳朵听,恐怕也听不出多少关切的意味,却无端还是教婉婉心头热热地。
她抿抿唇,摇头,“也不算欺负,只是小郡王方才玩儿弹弓的时候,不小心打偏了……”
打偏了?
陆珏忽然抬手在那处淤青边缘轻碰了下,疼得她轻嘶出声,他了然问:“是真的他打偏了,还是你自己觉得他不是故意的?”
婉婉望着他,张了张丹红的唇,一时语滞。
过了很久,她才垂下眼呼出一口闷气,“我想他大概就是冲我来的,但夫人和长公主她们都说他还小,教我不要同不懂事的小孩子计较……”
她低垂着脖颈,陆珏目光微凝,沉声问:“你不是也还小,凭什么要委屈自己替他懂事?”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章
婉婉在外受了欺负,那会儿没人的时候都能自己消解,也不会往心里去,可现在冷不防被他问起,那些原本小小的委屈倒好像突然被翻倍放大,顿成波涛汹涌之势,猛然冲得她眼眶红了一片。
“我、我不是小孩子了……”
她陡然生出几分倔,可说着还是忍不住鼻尖一阵阵泛酸。
抬眼看了看他,谁知正对上他审视的目光,婉婉赶忙调开了视线,看向窗外被风吹得摇曳的银杏树,不敢教他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睛。
姑娘家小小的执拗,陆珏并不拦她,也未曾反驳。
他清楚看得见,窗外明灭不定的昏暗天光将女孩儿的侧脸,照成了一副精美秀致的剪影。
目光细细地扫过去,她的脸颊上如今已寻不见小时候那两团婴儿肥,漂亮的骨像越发突出,眉眼间隐约显出几分娇俏媚态,长睫似羽扇半掩着底下的眼波流转,一颦一笑能勾人心弦,委屈神伤时又惹人怜惜,纤细的身姿里也已隐隐透出股婀娜绰约的韵致。
俗话来说,就是长开了。
姑娘家一旦及笄,还真是一天一个模样,她的话其实也没错。
陆珏话音淡淡的,“日后受了委屈便说出来,自有人会为你做主。”
窗外的风吹乱了婉婉鬓边的碎发,陆珏难得地温和,修长指尖勾住婉婉耳侧一缕发丝,轻缓理到耳后。
原本没什么的动作,偏偏在放下时,他的指腹沿着发丝垂落的弧度轻抚过她的耳廓,指尖微凉的触感教婉婉不由得轻颤了下,霎时紧绷了双肩。
她怔怔扭头看向他。
氤氲了雾气的盈盈眸光有些茫然,投进他眼底,他的眼睛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泊,什么痕迹也教人寻不到。
陆珏已经收回了手,身子也向后靠回去。
“姜蕴方才找你去做什么?”
见他一拂膝襕站起了身,婉婉这才回神,细微地吸了吸鼻子,才想起来自己刚刚还接了人家的军令状来着。
她心里一下子被风吹凉了,温吞吞地从袖子里掏出那封信来,递给他,“喏,表哥,这是姜小姐让我交给你的信……”
女孩子纤细的五指捏着薄薄一张信笺伸到他眼前,陆珏微微垂眸,目光在她细密的长睫停住一瞬,很难得显露几分意外神色。
他忽然笑了下。
陆珏既没有伸手来接,也没有任何处置,婉婉的心绪好似突然被人牵动起来,她抬眼去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可惜光线太暗了,婉婉什么也看不清。
等了片刻,屋外传来长言回禀的声音,说是皇帝已传令起驾下山。
婉婉得回老夫人身边侍奉了,她将信笺放在桌子上,“表哥,我要回去了,姜小姐还说万寿节时她在得意楼等你,请你到时候应邀赴约。”
声音闷闷地,她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抠了下自己的指尖。
而后冲他福了福身,没再像往常一样乖乖等陆珏回应一字半句,便自顾自转身出门去了。
陆珏眉目沉静,注视着她一步一步走出院子,才侧目瞧了眼桌上的信笺,随即淡声从外头唤了长言进来。
“给姜小姐送回去,告诉她日后不要再白费心思了。”
长言颔首领命。
这些年盛京的贵女们、权贵公子哥儿们,给这主子送心意、送女人的可不在少数,但主子从来一个都没往眼里去。
就比如先前昌宁郡主为了嫁给他闹着要上吊,睿王府的人无奈之下都堵到东宫门口了,可结果主子说了什么?
“既然想死何不如了她的愿?”
话传到昌宁郡主耳中,当即教人家姑娘心灰意冷得连死都不想死了。
世上的男人多爱风花雪月、声色犬马,可长言觉得在主子眼里,风月雪月、声色犬马,定然比不上争权夺势、执掌天下来得更有意思。
*
陆老夫人今日自皇后斋房回来后,神情一直郁郁的。
婉婉想是老夫人见皇后受委屈,心疼了,于是扶老夫人下山一路,她口中宽慰的话就说了一路。
但所谓治标不治本,皇后的委屈根源在皇帝,谁还能把皇帝怎么样吗?
在山脚上马车,陆老夫人倚着青缎迎枕歇息,婉婉捧上来一盏茶,“祖母,喝点热茶暖暖胃吧。”
她向来乖巧温顺,老夫人都看在眼里,接过茶盏便顺势将人拉到了身边,“快别忙活了,到祖母跟前来说说话。”
老夫人看见她的伤,难免蹙眉,“脖子上还疼不疼?祖母方才已经教人传话给长公主了,她家那个混小子,确实欠收拾得很!”
永安长公主自侯府先夫人逝世后,因对陆进廉心存怨念,早些年就基本与靖安侯府断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