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秋天真好。”
“为什么?”
“因为每到这个时候,我才会觉得北城也不是完全的一无是处。”
“不喜欢北城?”
“不喜欢。但秋天还不赖。天气比南方好,在南城不会经常见到这么瓦蓝的天。”她瞥了一眼周濂月,看不太出来他是不是对这话题感兴趣。她一直觉得跟他很难聊天,虽然并不怎么了解他,但人都一种底色,是她跟人第一次见面的一种直觉。
她觉得周濂月是沉默的灰。
在沉默的时候,他可以比任何人都更沉默。
安静了好一会儿,倒是周濂月先出声:“晚饭想吃什么?”
“我都可以……”南笳顿一下,“蟹的季节到了么。想吃蟹酿橙。”
周濂月掏出手机,似是给谁发了一条微信。
车开到了上回那地方,周濂月的私人“餐厅”。
天已经黑了,整栋楼灯火通明,或许是因为上回那极有仪式感的亮灯,使南笳对这里的灯火有一种异样的迷恋。
好像人就是会迷恋一些注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南笳跟着周濂月进了屋,穿过走廊来到上回的茶室。
有个穿着工作制服的年轻女孩过来沏茶,不用南笳特意观察,一眼就能看出,这女孩的一边袖管是空荡荡的。
等女孩走了,南笳浅啜一口茶,低声说:“许助告诉我,在这里工作的或多或少……”
周濂月平声说:“你是想问周浠的事?”
南笳意识到“周浠”是周濂月妹妹的名字。
他过分敏锐和洞彻,能轻易听出一句话背后的一些逻辑,但南笳没有这个意思,“……别误会,我没有想刺探你的隐私。只是恰好想到了这件事而已。”
她自发地做了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我不说话了,免得坏你的规矩。”
哪知周濂月淡淡地扫她一眼,倒是主动提及:“她性格很内向,不喜欢跟外人相处。”
南笳笑笑,转过目光去喝茶,不知道怎么接这话题。
如果外向又怎样,她并没有想认识他的妹妹。
而且,好像也没有把自己的情人介绍给家人的道理吧。
南笳上次来的时候六神不宁,没怎么仔细观察过这间茶室,这回环视一圈,架子上一尊瓷器引起她的注意。
那是一座假山,拿黑色的玉石雕刻的,远看栩栩如生。
南笳撂下茶杯走过去。
近距离看,一座陡峭山峰,山间有长条形的凹槽,山底也有个盆行的凹陷。
周濂月一直坐在原处喝茶,看着她研究了好一会儿,没研究出什么名堂,预备放弃的时候,才懒散地站起身。
南笳觉察到周濂月也走了过来,回头看了一眼。
刚要往旁边让,周濂月伸手轻轻地在她肩膀上搭了一下,她停住,周濂月则抬手,打开了旁边搁板上的一只木匣子。
周濂月自匣子里取出一个子弹大小的东西,紧跟着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银色打火机,划燃。
南笳这才知道“子弹”竟然是熏香。
周濂月将“子弹”宽的那头,放置在玉雕的山的顶端。
片刻,一股白色烟雾顺着凹槽缓缓往下流动,并最终填满的山底的盆形凹陷。
分明是气体的烟,却像是液体的水。
一川瀑布飞流直下,并冲入一汪泉水之中。
精巧的小玩意儿,南笳莫名觉得开心,“这是什么香?还可以倒流。”
“就叫倒流香。”
南笳伸手,从木匣子里又取出来一颗看了看,宽的那端底下有个孔,烟雾就顺着孔朝外散溢。
有香味缓缓弥散,沉静的木质调子。
周濂月注视着南笳。窗户没关,外头风吹进来,让她身上这件白色针织外套上的细小绒毛,微微起伏晃动。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指,去拦截那烟雾,似乎想确定那真的是气体。
烟雾绕开了她的手指,继续往下流淌,她飞快晃动手指,直到一霎彻底打乱了烟雾的流向,这才笑了一声。
周濂月伸手要去搂她,有脚步声传来。
他收回手,抄进口袋里,转头淡淡地睨一眼。
来的是服务生,通知他们可以移步餐厅了。
餐厅在走廊的另一侧,没做任何吊顶,头顶的房梁直接露出来,显得高而开阔。
正中摆放一张非常宽大的木质餐桌,和茶室的茶桌是一样的,整块老木剖开,形状不规则,很有野趣。
这样大的餐厅,却只坐两个人。
服务生布置好餐具之后便远远站着,一动不动,像是毫无存在感的仿生机器人。
一会儿,厨师亲自将一道蟹酿橙送了上来。
南笳留意到厨师的右手少了一根食指。
厨师放下餐盘,笑说:“这菜繁琐,周总要是再晚一声让许助跟我打招呼,今天就怕是吃不着了。蟹也是刚送到的,阳澄湖的鲜货。这蟹原本清蒸最适宜,做蟹酿橙倒有些浪费了。”
厨师颔首,“二位慢用。”
等人走后,南笳笑说:“看来是我暴殄天物了。”
周濂月倒是不以为然,“给人吃的东西,吃高兴了就行。”
南笳拿勺子舀了一小勺蟹肉送进嘴里,尝了尝,停顿会儿,“还可以。”
周濂月看她一眼,“你这评价标准有些严苛,陈师傅以前做国宴的。”
“我爸是厨子,以前每到秋天会给我做这道菜。是我对他的菜有滤镜。而且……”
“而且?”
“我能说实话吗?”
“嗯。”
南笳笑,“这餐厅太冷清了,吃什么都容易没食欲。”
周濂月不置可否。
一会儿,又上来一份薄荷牛肉和龙井虾仁,周濂月都没怎么动筷。
直到后来端上一碗莼菜汤,他才肯赏光喝两口。
这顿饭让南笳吃得要胃绞痛,心理层面,她宁愿跟陈田田吃二十元一份的张亮麻辣烫,起码有热乎气。
吃完饭,他们又回到茶室。
南笳不知后面什么安排,也不问。服务生送上新鲜西柚,她倚着茶桌一点点剥出果肉,送进嘴里。
片刻,南笳注意到周濂月在看她,便回看过去,“你要吃么。”
她递过果肉,周濂月没接,却是一下捉住她的手腕。
腕骨伶仃,似能一把捏碎。
他指腹恰好贴在了她脉搏处,感觉到血管里,血液很有力量的搏动。
屈明城听说了他花大力气捧一戏子的事儿,很意外,说老周这不是你的做派,你这人不是最讲究投资回报比,以前来往过的那几个女人没见过这么劳神费力的。
问他为什么。
也没为什么,就觉得她挺有趣。
他的生活过分无聊了,死水一样。
有人选择玩车,玩表,买古董,养宠物。
然而宠物毕竟是畜生,再通人性也有上限。
到底是豢养有搏杀劲儿的、一个活生生的人更有意思。
第8章
南笳呼吸微不可觉地一滞。
周濂月手指微凉,那一点触感好像将顺着皮肤延伸至她血管之中,叫她不由自主手足发僵。
周濂月捉着她手腕一带,她丢了拿在手里的西柚,一下撞进他怀里。
这感觉像是自高空跳入寒凉的海水中,包围来自于四面八方。
南笳气息很缓慢,她感觉有隐形的、细细的线在绞她的心脏。
周濂月搂着她的腰,半抱着她,动作其实并无叫人不适的狎昵,毋宁说其实是一种能让人眩晕的温存感。
她慢慢地调整呼吸,平静些,听见头顶传来他的声音,“明天有没有工作?”
“没……休息。”
话音刚落,周濂月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他松开她,拿出来看一眼,微微侧身,背靠着桌沿,接通电话。
他没避着他,不知是谁打来的。
通话很简单,他只说了三句话,一句是“在餐厅”,另一句是,“今晚有事,你早点休息吧”,第三句是“晚安”。
挂断电话,周濂月随意将手机一揣,“走吧。”
要去哪儿,南笳心里已经清楚。
南笳跟在周濂月身后,穿过两侧是水池的石板路,路好像是软的,踩起来往下陷。
车停在大门口,南笳上了车。
那舒缓的崖柏的香味再也不能使她镇定,她觉得紧张地像是要吐了。
迫切需要说点什么,来缓解这种情绪,“我觉得…”
“嗯?”周濂月转过头来看她。
南笳才察觉到自己声音很哑,清了清嗓,“没……没什么。”
她觉得有时候夜晚像深海,所有的车都是灯笼鱼,闭上眼睛,就会有一种漂浮感。
此刻她真的有漂浮感,胃里隐约灼痛,这次不是心理层面,是真实的生理层面,一紧张就会胃痉挛是她的老毛病。
她声音很轻:“……会经过药店吗?我有点胃疼。”
周濂月看她一眼,吩咐司机,“看见药店停一下。”
从近郊开回市里,走绕城高速,好一段路沿途几乎没有任何房屋。
直到下了高速,又开了十来分钟,才终于看见一家药店。
司机将车靠边停下,问南笳一般服用什么药。
“我自己去买。”
“南小姐你在车上坐着就行,我帮你……”
南笳打断,“我自己去。我还要买点别的,不方便别人代劳。”
司机回头看周濂月。
周濂月点了点头。
南笳预备拉左侧车门,被周濂月冷声阻止:“不要命了?”
他拉开了右边的车门,自己下了车,给她让行。
奔到药店,店员问她需要什么,她摇头没说话,自己在货架之间逡巡。
明亮且洁净的地方好像让她的神经松弛了些,店员又来问她,她才说有点胃痛。
药是咀嚼片,南笳掰开来当场吞服。
走出药店的瞬间,她觉得应当已经准备好,店外摆了一些促销的减肥茶产品,旁边立了一面穿衣镜,她往镜子里看,打量自己。
整理了一下头发,她冲镜子露出一个笑容,再转身折回。
周濂月等着她的时候并没有上车,而是点了一支烟。
他背靠着车门而立,那清落孑然的身影有点像电影场景。
周濂月拉开了车门,南笳弯腰钻进去。
周濂月手里烟没有灭,车厢里一时烟雾弥散。尼古丁一直是南笳的安慰剂,于是她转头看他,笑说:“给我一支?”
“胃不痛了?”
“好很多了。”
周濂月无声地注视她片刻,将自己手里的递过去。
她接过,衔在嘴里,火星亮起时,恰好车正经过一盏路灯。
那灯火照进来,她脸被照亮,又即刻隐入昏暧。一闪而逝的亮光,让她眼里像是有什么水光闪了一下。
周濂月出声,平静地吩咐司机:“找个地方停车,去帮忙买包烟。”
南笳听懂,这是将人支开的话术。
司机似对整个北城的大街小巷都了如指掌,怪道他能在几分钟内拐到了一条几乎没人的巷子里。
车停在一棵高大的洋槐树下,司机下了车。
道路两侧是很具年代感的围墙,几盏昏黄路灯,风吹,南笳几乎能听见有叶子落下来,“啪”地砸在车窗玻璃上。
她的手被握住,微凉的触感,周濂月夺了她手里的烟,熄灭。
他抬手,搂住她的腰,停顿一霎,俯身而来。
南笳觉得一霎头发丝都绷紧了,心里一遍一遍对自己说,放松。
可当嘴唇相触的时候,她还是几乎差点没忍住,脑海里响起警笛般刺耳的尖啸。
周濂月当然不会察觉不到,怀里的人比冰雕更僵硬。
上一回也是这样,神情沉肃得似要去就义。
他顿觉得索然无味,轻笑了一声。
南笳屏了一下呼吸,相较于周濂月的面无表情,她可能更忌惮他笑,因为有种很难形容的轻蔑,亦或是嘲讽?
他的轻蔑与嘲讽都带有一种漫不经心。
周濂月松开她,身体后靠,看着她,依然是那样平淡的声调:“抖什么?”
他好像从来不会发怒,但永远不会发怒的人,岂非更让人害怕?
“没……”
“没有吗?”他伸手,一把捉住她的手。
她清楚看见自己指尖在颤抖。
怎么解释?脑中一片空白。
周濂月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打量她片刻,松开了手,“我没什么兴趣做慈善。”
南笳有无地自容之感,各种层面的。
周濂月又点了支烟,打开了窗户,手肘搭在车窗上,并不再看她,“走吧,送你回去。”
微凉的风灌入,那烟味被送入她的鼻腔。
周濂月拿手机打了个电话,没一会儿,司机便回来了。
南笳感觉这夜真的变成了深海,超出阈值的压强在挤压她。
“周……”
周濂月淡淡地瞥来一眼。
她想说,她心理层面并不排斥他,是生理本能,但这话仔细一想好像更不对。
于是一时又沉默了。
周濂月收回目光,“你是在考验我的耐心。”
他其实语气并不重,但南笳手脚冰凉。
她好像彻底搞砸。
一路沉默,车最后开到了胡同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