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父亲那边……”南笳盯住他。
“上个月手术成功了——你在拍戏,所以没告诉你。我回去陪了他半个多月。医生说看五年存活率,不复发就还好。”
南笳由衷道:“太好了。”
叶冼笑意温和,“让你们也跟着操心。”
“我哪里有操什么心。都没帮上你什么忙。”南笳下意识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如果不是因为舍不得你们这些朋友,我可能真就已经回去了。”
南笳笑了一声,“那是我的荣幸。”她拿起易拉罐喝一口,“那应该……不会再想要离开北城了吧?”
“总得先把接的活做完。回去也跟我爸聊过,他不希望我回去。小地方更没机会,回去只能去小学当音乐老师了。”
南笳笑说:“可我怎么觉得还不赖,有假期又清闲。”
叶冼也笑:“我也是这么跟我爸说的。”
笑声落下后,南笳又去打量叶冼,她不敢在他脸上停留得太久,目光落下一霎就略过去,他有一双十分清澈的眼睛,活在自己精神世界里没有杂乱欲望的人才会这样。
“叶老师,你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互相自我介绍……”
叶冼笑说:“记得。你说,你叫南笳,胡笳十八拍的笳(jia),不是茄子的茄。”
南笳:“你说,你叫叶冼,冼星海的冼(xian),不是洗衣粉的洗。”
两人都大笑起来。
南笳说:“你没拿酒吗?”
“有啊。”叶冼从小桌的下层拿一瓶打开的1664。
“那碰个杯吧,祝叶老师——前程似锦!”
“那也祝你,星途坦荡。”
易拉罐与玻璃瓶相碰,发出的声音不同频。
酒液微凉,发苦。
可有时候一段感情太无望,尤能无悔投入的时候,反而不会觉得苦,会变成一个极有乐趣的,自己与自己玩的游戏。
南笳在心里想,她已尽力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不会后悔。
——
那天周濂月在办公室,听战略部的负责人汇报是否参与某游戏公司B轮投资,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他私人号码知道的人不多,现在大家有事基本会先在微信上招呼一声,直接打电话的人更不多。
有预感是谁打来的,拿起一看,果真。
汇报人顿了一下,看向周濂月。
周濂月说:“你继续说。”顺手滑动接听。
南笳问:“有空么?”
“做什么?”
“请你吃饭。”
“什么时候?”
“都可以,看你的时间。”
“那就今晚吧。”
南笳顿了一下,“一定得今晚?”
“怎么,不方便?”
“我昨天早上洗的头,你让我现在是洗还是不洗?”
“……”周濂月承认自己有时候不全能预料到话题的走向。
她又说:“好吧,就今晚吧。五点半,你来接我。”
这语气俨然是安排起了他。
周濂月轻笑一声,“可以。”
——
雨是出门时开始下的。
北城的秋雨都是冷雨,尚不到五点,已然天色暗沉。
车窗外世界是一片荒凉的灰。
车到南笳新住处附近的路口,周濂月抬眼一看,树下已站了个在踱步的人。
司机打双闪灯,南笳闻声转头看,下一瞬朝着这边跑了过来。
右侧车门打开,她进来时身上带着涩然的寒气。
她穿着一套山本耀司风格的深灰色西装,内搭是短款的白T,露出分明的锁骨与细瘦的腰。
“怎么不打伞?”
“家里只有长柄伞了,麻烦。”她冻得微微发抖,手臂都抱在胸前。
周濂月看她一眼,吩咐司机调高气温。
然后脱了身上的黑色风衣,往她身上一罩。
南笳两手伸进袖管里,将风衣盖在身上。
硬质的料子,里衬有薄薄的温度。
车子启动,温度升高,南笳缓和一些,忽说:“能不能我来开车。”
周濂月看她。
她说:“我想就我们两个人。”
第10章
司机靠边停车,将钥匙交给南笳,自己下了车。
南笳脱下周濂月的风衣,放在座位上。
两人都转移到前排去。
南笳调整好座椅、方向盘高度和后视镜,打开手机导航。
周濂月懒散靠坐,偶尔瞥她一眼。她一系列操作干净利落,是个老手。
南笳将车子启动。
陈田田有辆车,但她懒,出去玩的时候,都是南笳在开。
南笳挺喜欢开车的掌控感,开得也很稳当,但从来没载过这么高身价的人,多少有点紧张。
车也不是自己常开的的品牌,上路好一会儿才渐渐适应。
得心应手后,南笳看向周濂月,“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忌口的?”
“没有。”
“那就都听我安排。”
“随意。”
雨刮器自动启动,在前窗玻璃划出弧形的水迹。
南笳有一点受不了这样的沉默。
周濂月是一个存在感过分强烈的男人。
她在观察后视镜时,目光略过他的脸,他其实并没有在关注她,但她仍然有好像考场上写作文被监考老师盯住了的不适感。
她轻轻呼吸,按方向盘的媒体控制键打开了电台广播。
周濂月却随即伸手,将其静音了,“很吵。”
南笳:“……”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白噪音。
周濂月扫她一眼,“你遣散了我的司机,就为了当我的司机?”
南笳笑了下:“这不是,还在想话题吗?”
“我以为特意把人支开,是有话要跟我说。”
南笳转头看他,“是。但是我好像还没有想好要怎么说。”
周濂月目光在她脸上停驻片刻,没再出声。
眼神已然说明一切。
他可以有耐心,但不是永远有耐心。
雨声潇潇,昏暗车厢变成水的囚笼。
南笳又开了好一会儿,寂静叫她恍然觉得身边的人是不是不存在。
她不由转头去看。
周濂月微微歪着身体,两臂抱在胸前,似是睡着。风衣脱掉以后里面是白色衬衫,两粒扣子解开,露出分明喉结。
南笳不确定他真的睡着,轻声地:“周濂月?”
他顷刻睁开眼睛,微微转头,睨她一眼。
“……你睡着了吗?”
周濂月以目光询问她叫他做什么。
南笳:“……没事,你要不继续睡吧。”
如果不是捕捉到他眉头轻轻一皱,南笳很难从他平淡的表情中觉察到他有些许的不悦。
南笳只好笑说:“Sorry.”
周濂月倒睡不着了。
车离开主干道,经过了一些七弯八拐的小道,老城区的居民区,间杂一些商铺,路窄得不行。
车速慢下来,南笳张望着找车位。
这附近几乎都停满,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但空间极其狭窄。
周濂月看她踌躇不定,便说:“换位吧。我来。”
南笳很有好胜心:“不用。”
她松刹车,送一点油,观察距离,看准时机,方向盘反打又回正,最后堪堪塞进车位里。
车熄火,她拍了一下手,不免两分得意。
南笳下了车,拉开后座门,将周濂月的风衣拿出来。
周濂月披上风衣,朝她伸手。
南笳不解。
“钥匙。”
“哦哦。”
周濂月接过钥匙,解锁了后备箱,自里面拿出一把黑伞。
按一下钮,伞“砰”地一声撑开。
周濂月站在伞下,风衣深沉的颜色,与雨伞,与身后晦暗的雨夜,几乎要融为一体。
他说:“带路。”
南笳往前迈了一步。
周濂月一把拽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到伞下。
南笳不自在,伸手轻轻摩挲一下自己的手臂,她当然看出来这伞多大,撑住三人都绰绰有余。
但觉得这行为太亲昵,过分有温存感。
她可以接受更直接的,更赤裸裸的,能明显被界定为“交易”的行为,但似乎有点无法耐受这种亲昵。
不符合他们的身份。
心思电转,南笳笑着仰头看周濂月,“你搂着我呀。”
周濂月眼镜后的目光如水冷淡,不声不响地注视了她好几秒。
南笳也不觉难堪,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
“有点拙劣。”他不咸不淡地评价,下一瞬却是伸手,将她的腰一搂。
周濂月个子非常高,半抱动作足以让南笳感觉像是一种圈禁。
她放空情绪。
听雨水在碰击布上敲出寂寥的声响。
吃饭的地方,由沿街的一道窄门进去。
周濂月收了伞,弯腰跟在南笳身后往里走。
逼仄的楼梯间一下更局促。
楼梯既窄又陡,头顶的空间也矮,像是在穿越什么未知迷宫。
而等上了楼,掀开左手边的布帘进去,却别有洞天。
店面不大,工业风的装修,水泥地面和红砖墙,头顶是盘错的通风管道。柜台后方钢架制的整面置物架,摆满了酒。
店里在播爵士乐,有寥寥几个食客,这是个餐酒吧,要晚一些才会更热闹。
南笳和女老板认识,进门便招手打招呼,甚而倚着吧台寒暄起来——
“帮我留座了吗?”
“留了啊,靠窗那个。”
“今儿店里生意不好啊。”
“这不下雨吗?”
“那我风雨兼程地过来照顾你生意,你是不是到时候得给我打个折?”
“还没消费先砍价了——送你们个菜好吧。”
“送酒行不行?”
“你倒会宰人,酒比菜贵多了。”女老板笑了,像是招架不住她。
周濂月一直站在南笳的侧后方,冷冷淡淡地旁观。
女老板转头,看过去,“你男朋友啊?”
南笳故意露出个羞涩的表情,“帅吧。”
女老板比个大拇指,“送你们一个小食拼盘。”
“什么啊,我的脸还没有他的好使吗?”
结束对话,南笳带着周濂月去窗边坐下。
方形钢管的窗框,最上面一道横杆挂着盏矿灯改造的壁灯,投落幽黄的光。
老板端上柠檬水,送来菜单和酒单。
南笳说:“我们先吃饭,等一下再喝酒。”
她将菜单递给周濂月。
周濂月不接,“你点就行。”
南笳报菜品似的点了串自己爱吃的。
老板说:“怎么还吃这几道啊?不腻?新菜不尝尝吗?”
“下回吧。万一踩雷呢?我是不要紧,我对面这位很挑的。”
老板笑了,收了菜单,去通知后厨。
南笳一手托腮,一手端起水杯喝水,目光不经意略过周濂月。
他合衬的白色衬衫,衣袖挽起露出的小臂,嶙峋的腕骨,以及银色的机械手表。
过分清标的男人,与任何有人气的地方都格格不入,除非是在他那素静得适合参禅的私人餐厅里。
菜上得很慢,先端上了餐前的无花果核桃面包。
南笳自小篮子里拿一个,撕成小片。
她喜欢这里的气氛,音乐让人舒缓,好像随意说点什么,也不会尴尬,于是她从自己之前的本行问起:“你会不会看话剧。”
周濂月稍稍侧坐,一只手臂撑在桌面上,他正在喝水,玻璃杯放下时在桌面上碰出一点轻响,“陪我妹妹看过。”
“她喜欢话剧?”
周濂月看她一眼,“你对她感兴趣?”
南笳忙说:“我就随便问问的。”
她怎么会感知不到他以问作答的戒备。
她是他世界的边缘人,任何事关他的隐私都是禁忌。
那还能聊什么。
不过她无所谓。
周濂月何尝不也在她世界的最边缘。
吃完饭,雨好像也停了。
南笳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我们去阳台吧。”
这里是住宅改建的,阳台面积不大,只支了几张桌椅。
南笳叫他稍微等会儿,她去拿点酒。
片刻,她提着两瓶啤酒再回到阳台,周濂月去栏杆那儿站着了,点了一支烟。
雨已经停了,可还有一种蛛网拂在脸上的湿润感。
南笳走过去,递了一瓶啤酒给周濂月。
他接过喝了一口,便随意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栏杆是湿的,南笳也没管,两臂撑上去,喝两口酒,眺向下方。
这里的视野不好,也无所谓风景。
但雨天是独特滤镜,让糟乱的一切,都被洇润模糊出一种特殊美感。
忽略那些物体的实体,单单只看倒影在湿漉漉地面上的灯火,她觉得漂亮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