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曦道:“你往哪里去?”
谢云殊怔了怔。
景曦道:“你既然在梁平面前揽下来照看我的职责,就做全套,到时候这里的人肯定会在父皇面前禀报,让他知道你对我悉心体贴,也能多放点心,痛痛快快放我们去晋阳。”
她简洁道:“找床被子,你睡地上。”
谢云殊:“……”
谢云殊活了十七年,还从来没睡过地上。就算外出游学,也不会往太偏僻的地方走,随从总能找到客栈投宿。
他深夜里再次因为睡不习惯,困倦地醒了过来。
天空中一轮明月高悬,将帐外守卫的影子投进帐中。谢云殊看着帐外持刀林立的守卫,心里稍稍安定下来。
榻上的景曦睡得正熟,鼻息细细,睡姿很好,安静蜷在一角,一条薄毯也好端端裹在身上。
月光从帐外照进来,落在景曦面颊上,为她增添了一种奇异的光彩,显得肌肤更加雪白清透,仿佛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
她似乎是压到了背上的伤,睡梦中有些吃痛地蹙起了眉,动了动,眉头又渐渐松开,最终沉沉睡去。
谢云殊静静看了片刻,突然意识到这样其实不太礼貌,他又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了。直到天亮前恍惚睡过去片刻,梦里满是纷乱的光影,醒过来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下意识往榻上一瞥,景曦也不遑多让,正用力揉着眉心,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因为都知道晋阳公主受惊过度,驸马也受了伤的缘故,禁卫、守军、龙骧卫的首领都只在前一日晚上,隔着帐子匆匆拜见了晋阳公主,并没有过多打扰,也是怕惊吓了晋阳公主。
因此这处营帐就显得格外安静。哪怕是派遣士卒出去分批搜寻刺客下落,也会在这处帐子附近放轻动静。
——直到云秋脚步匆匆地闯了进来!
她头发都跑得有点散了,一进来看见景曦和谢云殊都各自昏昏沉沉的模样,也顾不上礼仪了,惊声道:“殿下、驸马快做准备,京城来人了!”
云秋缓了口气,急急把最要紧的一句话说了出来:“皇上亲自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6章 哭诉
熙宁帝亲自来了?
景曦和谢云殊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些许惊讶。
他们昨夜睡得正熟时,熙宁帝却是一夜未曾合眼。
昨夜梁平匆匆押送人回京时,皇城宫门都已经下钥,但事关重大,梁平不敢怠慢,索性连夜命守宫门的禁卫禀了熙宁帝,硬是趁着夜色将人带回了宫里。
熙宁帝彼时正在柔贵妃宫里。
柔贵妃是宣皇后的妹妹,也是熙宁帝的表妹,再加上年轻漂亮,一向很得熙宁帝欢心。听闻景曦遇刺,熙宁帝犹豫再三,还是前来告诉了柔贵妃。
柔贵妃当场差点没晕过去,也顾不得尊卑,哭成了泪人儿,揪着熙宁帝的龙袍一边擦眼泪,一边要他彻查此事,快去将景曦救出来。
梁平迟迟没回来,熙宁帝和柔贵妃哪个也没心思安寝。躺在床上眼睛睁得比果盘里葡萄还大。一听禁卫禀报梁平回来了,熙宁帝匆匆赶了出去,把柔贵妃一个人留下干着急。
她虽然心机差了点,但在宫里待了几年,也有些手段,立刻就命宫女出去打探,没多久宫女回来复命,说梁公公带回来两个人,皇上召了龙骧卫进来,似乎是要动刑审讯。
“凶徒抓住了?”柔贵妃睁大眼。,
宫女摇头:“奴婢不知,只知道皇上又派人出去了。”她压低声音,往东边指了指,“似乎是往东宫去的。”
柔贵妃一手按住胸口,冷笑起来:“太子,昭昭遇刺和他脱不了关系!”
她咬着牙往桌子上重重一拍:“好哇,真当本宫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昭昭要是出了什么事,本宫拼着这条命,也要拉他们母子三人陪葬!”
宫女吓了一跳,慌忙道:“娘娘慎言!”
柔贵妃六神无主之际,宣政殿里,太子深夜被传了过来,一进殿就挨了一记耳光。
“父皇!”太子难以置信。
熙宁帝平时很注重太子的颜面,最多也就是责骂,这样直接动手,还是第一次。
那一记耳光使足了力气,太子的脸重重一偏,脸颊上瞬间就浮现出了指印。
熙宁帝高声斥道:“孽畜!早知道你如此残暴狠毒,朕就不该立你为储君!”
这是极重的责备!太子双膝一曲,重重跪了下来,惊惶道:“父皇何出此言,儿臣有何罪过,请父皇明示!”
他嘴上虽然说的冤枉,心里却重重一沉,心想难道是他动用禁卫中的人手去将晋阳斩草除根的事败露了?
熙宁帝怒极反笑:“好好好,既然你不承认,朕就让你看个明白!”手一抄,从御案上抄起一本册子,劈头盖脸地向太子砸了过去,正砸在太子额角。
那册子包了金边,边角尖锐,一砸之下太子身体一晃,眼前一阵眩晕,血沿着面颊流了下来。
见太子受了伤,熙宁帝也是一惊。
只是梁平的汇报言犹在耳,晋阳如今受惊不浅,还伤着了。熙宁帝这样一想,对太子的那一丝心疼还没生出来,就又消散殆尽,只剩下满肚子失望恼怒。
太子迟迟不听熙宁帝开口,只得忍着痛,将那册子捡了起来。
他看了两眼,顿时神情大变,如遭雷击!
这是一份口供,受审的人共有两个,自陈投靠太子后,借着禁卫的名头私下为太子做事,此次奉命去搜寻晋阳公主,太子也给了他们密令,让他们如果发现落单受伤的晋阳公主,就除掉她。
这份口供太子一看就知道说的全是真的,但绝对不能当着熙宁帝的面承认!
太子立刻叩首,连声道:“父皇,儿臣冤枉啊!这二人一定是有心陷害,才借着晋阳皇妹遇刺的机会嫁祸儿臣!”
熙宁帝怒意未消,见太子居然狡辩,更加恚怒:“畜生,晋阳已经自请离京,你还不肯放过她,还敢做下如此狠毒之事,朕百年之后,你的这些兄弟姐妹,岂不是个个都要遭了毒手!”
“……”太子越听越不对,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熙宁帝居然将景曦遇刺也算在了他身上,顿时惊骇至极,连连叩首,“父皇,儿臣对皇妹绝无半点恶意,更不敢做出派刺客行刺此等丧心病狂之事!”
熙宁帝漠然看着他,眼底满是失望:“朕看你心胸肚量太差,实在担不起储君之位。”
这句话就像是一记重锤,满殿宫人立刻垂下头去,努力掩饰住眼里的惊骇。
皇上这是要废太子了吗!
太子连连叩首,努力自陈清白,额头都叩出了血,熙宁帝才开口了:“你手上的政务都先放一放,在东宫里先待些日子静静心吧。”
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太子立刻意识到,父皇是要收走自己手上的权力,将自己暂时闲置了。
他心里发苦,自陈清白大半天,都抵不过那一本口供的分量——任谁来看,这都是太子先派人刺杀晋阳公主,然后怕晋阳公主侥幸逃脱,又派人扫尾去了——正常人都该主动避嫌吧!谁会在风口浪尖上冒险出手?
正常人确实干不出这种事,太子一向刚愎自用,异想天开。更麻烦的是,他的身份地位还使得他有能力去将异想天开化为实际操作!
往日里太子和谢丞相来往不少,有谢丞相规劝教导着,太子没机会展现自己化梦想为现实的本领。但因为谢丞相的嫡孙被指给了晋阳公主,太子对谢丞相生了疑心,这几日和谢丞相都没什么来往,谢丞相一个没看住,他就出了一记昏招。
晋阳公主遇刺,来来回回得利的也就那么几个。原本太子就是怀疑名单上的重要人物,他神来之笔一出,顿时把自己的嫌疑拉到了最大,吴王睿王和几个可疑朝臣的嫌疑程度迅速下降。
太子还想咣咣咣以头抢地,被熙宁帝命龙骧卫拖出去送回了东宫。
将太子逐走,熙宁帝在殿中转了几圈,心里的担忧不安越来越重,他猛地转身:“梁平!”
梁平立刻道:“奴才在。”
“去准备一下,朕要亲自去看晋阳——顺便派人去叫上谢丛真,他孙子也伤着了,想必也提心吊胆。”
梁平扑通一声跪下了:“皇上啊,刺客尚未落网,您不可轻履险地!”
他是真的害怕皇帝出了事。梁平今日主持搜寻整整一日,都没找到半个刺客的影子,万一圣驾一过去,突然冒出个刺客来,这可怎么办?
熙宁帝冷冷道:“叫贵妃也过来,她担心的紧。”
梁平还要苦劝,熙宁帝已经道:“住口。”
熙宁帝方才对着太子那种暴怒的情绪仿佛已经消失了,语气不冷不热,也并不疾言厉色。但梁平知道,这才是皇帝怒到了极点的表现。
再劝下去,不会劝住皇上,反而会触怒皇上。
梁平识相地闭了嘴,应道:“奴才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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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听说熙宁帝御驾亲至,景曦和谢云殊顿时都精神了。
他们两个各自都有伤,景曦伤在背上,谢云殊伤在肩头,梳洗十分不便。好在几个婢女都没在动乱中受伤,昨晚就被送了回来,匆匆服侍二人起身梳洗完毕,帐外已经喧闹起来。
——熙宁帝到了。
这位九五之尊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别人,直奔景曦而来,身后还跟着个宫装华丽,容貌清艳的美人,正是柔贵妃。
一看见景曦面色苍白,身上带伤的模样,熙宁帝还能忍住,柔贵妃却是立刻心疼地落下泪来。她扑过去将景曦的手紧紧拉住,想抱她又怕触及背上的伤,连声问道:“昭昭,你的伤怎么样,要不要紧?”
见景曦摇头,柔贵妃那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哽咽道:“我可怜的昭昭,吃了这么大的苦头。”
熙宁帝也上前来,温声道:“晋阳,父皇知道你受了委屈,身上有伤不好行路,先随父皇回京休养吧。”
他话还没说完,景曦已经落泪道:“父皇,儿臣不敢回去,”
她面色苍白,神情凄楚,像一朵被风吹雨打过的菡萏一般轻轻颤抖着:“儿臣回了京城,就是太子吴王和睿王的眼中钉,哪里还有活路,只有去了晋阳,说不定还能保住一条命。”
说着,景曦失声痛哭起来:“父皇,儿臣愿意在此发誓此生再不回京,只求几位皇兄皇弟能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
她这么一哭,熙宁帝被她哭得揪心,又是难受又是不舍。眼泪簌簌往下掉的柔贵妃反而诡异地放下心来。
正因为了解景曦,柔贵妃才最清楚,景曦无论何时绝不会如此示弱——除非是她另有打算!
但柔贵妃自然不会去拆景曦的台,她身体一软,就势跪了下去,哭求道:“皇上,求皇上为臣妾与昭昭考虑一下,如今皇上还春秋正盛,太子他们就敢甘冒奇险刺杀昭昭,将来太子得势,我们岂不是只能一条白绫自缢了!”
宠爱的贵妃和疼爱的女儿都哭得梨花带雨,熙宁帝心中怒火更盛。
他待要开口,一旁的谢云殊终于待不住了。
——方才柔贵妃的话分明直指太子派人刺杀景曦,熙宁帝居然也没有反驳,这其中牵涉太多,谢云殊实在不敢再听下去。
想到这里,谢云殊微微垂首,不声不响地沿着帐子边缘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六点还有一章更新`另外明天他们就可以正式跑路去晋阳啦
第17章 失望
谢云殊刚刚退了出来,梁平就不知从哪里神出鬼没冒了出来,笑道:“驸马,谢丞相在那边休憩,您请过来吧!”
“祖父来了?”谢云殊又惊又喜。
梁平笑吟吟道:“皇上体恤臣子,驸马随公主一同遇刺,谢丞相一定心急如焚,所以特意让丞相随行,来见驸马一面。”
谢丞相正在后面的那座小帐里等候,见谢云殊进来,连忙起身,快步迎上去:“云殊,你伤的重吗?”
谢云殊虽然性情淡泊,见祖父为自己担忧,也禁不住露出笑来,道:“祖父放心,只是肩头被刀锋划了一下,并不要紧。”
“原来如此。”谢丞相点头道,“我原想瞒着你祖母和母亲,谁知她们还是知道了,你祖母哭得眼睛都花了,知道你没事,也可以放下心来了。”
谢云殊垂首道:“让祖母和母亲担忧,是孙儿之过。”
谢丞相又温言宽慰了他几句,忽然道:“你将遇刺时的经过,细细跟我说一说。”
正挽起袖子斟茶的谢云殊手一顿。
不过片息之间,他又恢复了寻常,应了声是,将遇刺时的经过删删减减说了出来。大体都是真的,只省略去了些关节,就好像他和景曦真的是十分委屈的受害者。
谢丞相听得眉头紧锁,思忖半晌,道:“你随在公主身边,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吗?”
谢云殊知道祖父疑心这是晋阳公主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但他如今若是将晋阳公主供出来,晋阳公主未必会有事,他倒是一定会有麻烦。
他否定道:“孙儿没有发现。”
“难道真是太子?”谢丞相低声喃喃,眉心拧出深深的刻痕来。
谢云殊行云流水般地斟好茶水,他自幼接受的是最正统的世家公子教育,教导他的又是天下闻名的名士,从礼乐射御书数到琴棋书画插画斟茶无一不精无一不妙,纵然心绪纷杂,执盏的手也十分稳定,丝毫不乱。
这里毕竟不是丞相府,很多话不能轻易出口。谢丞相沉思片刻,还是低声道:“你一直在晋阳公主身边,依你来看,这起刺杀和公主有没有关系?”
谢云殊神色不变,模棱两可道:“孙儿毕竟姓谢,公主对我并不信任,我又能知道什么?不过就我看来,和公主应该没有关系。”
谢丞相微微颔首,沉吟片刻,又道:“如果这起刺杀和晋阳公主无关,她应该就不会回京了,现在回京,只会更加引人注意,成为众矢之的——你随行公主前往晋阳之后,也要时时留意,如果发现晋阳公主有什么特殊举动,就还按照我嘱咐你的那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