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明是注意到景曦衣物的破损狼狈,却丝毫不提,反而只说山洞阴冷,担心着凉。这份温柔体贴不动声色,景曦略有点感动。
她和谢云殊坐在山石上闲谈片刻,承影就从山洞的拐弯处折了出来。又恢复了那笑盈盈的俊秀少年模样,甩着沾血的梅花刀笑吟吟道:“公主,他们确实是皇上新派来的禁卫,只不过这两个不只是皇上的人,还是——”
看到坐在景曦不远处的谢云殊,承影话音猛地一顿,向景曦投去询问的目光。
景曦瞥了一眼谢云殊,饶有深意道:“说吧,让他知道也好。”
那一刻谢云殊指尖一僵。
他当然明白晋阳公主话中的含义,只要他听完承影的话,就彻彻底底和晋阳公主绑定在了一起,如果他将来再想抽身离去,恐怕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然而谢云殊很快就冷静下来。
母亲裴夫人临行前就曾经嘱咐过他:“前往晋阳之后,千万不准听你祖父的话,私下为他打探情况,记住,婚旨一下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他平静地垂下眸,默认了景曦的话。
有了景曦发话,承影放下心来,开始原原本本把审讯的口供说出来。
这两个人是太子安插在禁卫里的眼线,这次景曦遇刺,清晨城门一开,消息就送到了宣政殿上,顿时朝野震惊。
回京求援的禁卫提及晋阳公主不知所踪,熙宁帝派出大量禁卫和京城守军前来寻找。太子当机立断,动用了自己插在禁卫里的人手,告诉他们搜寻时尽量避开他人耳目,如果能找到重伤落单的晋阳公主,就立刻杀了她。
景曦幽幽一笑:“我这个皇兄好狠的心呐!”
她语气虽然跌宕起伏,面上神情却毫无波动,就好像她早就料到了似的。
说完这句话,她语气一转:“人别弄死了,留着,等咱们被找到的时候,送回京中给父皇——禁卫里应该不止他们两个是太子的人吧。”
承影点头:“没错,他们两个误打误撞才摸了过来,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坏。”
景曦一手支颐,指了指剩下的小半只兔子,示意承影过去吃:“你警惕些,本宫要休息片刻,等父皇的人找到咱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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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命出京前来搜寻晋阳公主,追查刺客下落的,不但有京城守军、禁卫、天子心腹龙骧卫,还有一位重量级人物亲自前来。
——侍奉熙宁帝多年的首领太监,梁平。
眼见天色渐暗,梁平面露不悦之色,一旁禁卫统领邹覆海连忙道:“公公莫急,这附近旷野甚多,又有一座山林茂密的青萍山,实在是不好查找晋阳公主踪迹……”
不等邹覆海说完,梁平已经打断了他:“邹大人这话敢对着皇上说吗?晋阳公主是皇上爱女,金枝玉叶,如今下落不明,一同下落不明的,还有谢丞相嫡孙驸马都尉谢云殊,这两位主子生死不知,邹大人就别忙着推诿责任了!”
宫里太监一向奉行见人先带三分笑的原则,哪怕心里恨毒了,面上也能揉出个笑来。梁平如今将话说的这么重,是因为他太清楚晋阳公主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了。
这可是端穆皇后留下的唯一一个嫡出公主,要把她遣出京城时,皇上都满心不舍,要是公主真在京城外面有了什么三长两短,皇上哀痛自责之下,不知道要迁怒多少人呢!
邹覆海哪里敢和皇帝身边的心腹太监对着干,梁平话说的再重,他也只能讪讪赔笑。心里暗恨手下不成器,那么一个娇滴滴的公主和世家公子能跑到哪里去?偏生他们迟迟寻不到半点踪迹。
正当邹覆海坐立不安之际,他的亲信不经通报就闯进门来,喘着粗气道:“大人,公主和驸马找到了!”
“找到了!”梁平和邹覆海同时激动地站起身来,急问,“公主在哪里,可还好吗?”
这么一问,亲信愣在原地,嗫嚅道:“算不上好吧。”
梁平顿觉眼前一黑,咬着牙问:“公主是被刺客伤了,还是……”
那个死字他没说出口,然而一旁的邹覆海已经脸都白了。
亲信连忙道:“公主和驸马都平安!”还不等梁平高兴,他又道:“只是公主似乎是吓着了,公公和大人还是亲自去看看为好。”
梁平也顾不上别的,连忙赶了出去。
因为驿站烧毁,龙骧卫就又在路旁临时搭了座军帐,梁平挑帘进去,当即几乎惊得呆住。
晋阳公主蜷缩在帐中的榻上,她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的外衫,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脸埋在臂弯里看不见,但她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着,手还死死揪着身旁侍女的衣角。
这种近乎瑟缩的姿态,梁平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出现在无比骄矜的晋阳公主身上。他往前走了两步,行礼道:“拜见公主。”
“啊!”景曦近乎崩溃地尖叫一声,声音尖锐突兀,同时下意识缩了缩。就着这个缩身的动作,梁平眼尖地注意到,景曦背部似乎有伤口被包扎的痕迹。
尖叫完之后,她剧烈喘息了片刻,才看似正常地开口:“是,是梁公公吗。”
这句话语气还算正常,然而语音竟然在颤抖。
梁平的心一沉。
他语气越发柔和小意,生怕惊到这位刚遭遇过一场惊险刺杀的公主:“是奴才,公主放心,奴才奉皇上之命,来接公主回京……”
“我不回去!”晋阳公主再一次打断了梁平,她声音尖利而惊慌,像一只因为受惊而亮出爪子的猫,“我不回京城……去晋阳,对,我要去晋阳,我要去晋阳!”
她话音末尾“晋阳”那两个字声音极其尖利,如果她是只猫,现在全身的毛应该都炸起来了。
“公主。”梁平愣了愣,再次开口,却又被景曦截断。
她从臂弯里抬起脸来,一张美艳动人的面容惨白如纸,左半边脸居然还残留着几滴血迹:“本宫不要回京,你们谁都别想带我回去送死,谁想要我死,我就和他拼个鱼死网破!”
作者有话要说:
小谢同学真的好像被绑上贼船逼良为娼的良家少年啊,并且他真的好贤惠!
第15章 御驾
梁平大为惊骇!
以他的眼力,如何看不出晋阳公主此刻成了惊弓之鸟,再禁不起半点惊吓。梁平不敢多说,正想着怎么安抚晋阳公主紧绷的情绪时,眼一抬,却见陪伴在晋阳公主身旁的那个侍女正朝他连使眼色。
梁平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这侍女是有话要说!
果然,梁平前脚刚出了帐篷,不出片刻,那侍女不知道怎么安抚住了晋阳公主,也跟了出来,她朝着梁平一俯身,道:“奴婢是公主身边的一等侍女云秋,驸马命奴婢请公公过去一趟,有话想对公公说。”
以梁平的心思,顿时就从这一句话里揣摩出很多东西来:公主身边最亲信的一等侍女,却能被驸马谢云殊指使前来传话,看来晋阳公主和驸马谢云殊的关系并没有他人私下里猜测的那么坏。
他胡乱想着这些,跟云秋来到了另一座稍小些的帐子。
驸马谢云殊正坐在那里,肩头包扎了起来,衣服上有一点洇湿了的血迹,面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却还不错。
见梁平进来,谢云殊颔首道:“梁公公。”
他只坐在那里,一抬眼之间就有种眼如春水,霞姿月韵的秀美扑面而来。饶是梁平多年来见多了如花似玉的美人,也不是第一次见谢云殊,这么一看,还是忍不住被他的容颜惊艳到。
梁平道:“不知驸马有什么事吩咐?”
“吩咐不敢当。”谢云殊道,“请问这次公主府的护卫奴婢、我谢家带来的几十名婢仆,以及护送我们的禁卫损伤几何?”
梁平道:“驸马大可放心,公主府的护卫折损了些,不过寻常婢仆大部分都还好——只是这次皇上赐下来的嫁妆怕是损毁殆尽了。”
提起那些嫁妆,饶是梁平也忍不住心痛。熙宁帝大手笔从国库私库里挪出了价值数万金甚至数十万金的珍宝,来给晋阳公主做嫁妆,也是为了给晋阳公主撑面子。表示这个女儿虽然被遣出了京城,却依旧是金尊玉贵的公主,不容旁人小看。
然而这价值连城的珍宝,就在这一次全部毁于一旦。梁平他们赶过来时,车上的木箱有的烧毁,有的已经被搬走,在焦黑的马车框架里,还能发现扯断的珠链和发黑的金簪。
谢云殊摇头:“嫁妆还是其次,梁公公,您此次前来,是带着皇上的谕旨来的吧?”
梁平颔首:“不错,咱家是奉皇上之命前来主持寻找解救公主和驸马的,皇上的意思是,找到之后,立刻将公主和驸马送回京中治伤休养——只是看公主的情况……”
谢云殊肃了脸色,道:“梁公公,下面的人恐怕还没有跟您说清楚情况,我和公主、公主的侍女云秋,以及一位贴身护卫一同逃到了青萍山上,躲过了刺客,我和公主都受了伤,所幸不重,却没想到,今日竟然遇上了另一伙人想取公主性命!”
梁平心中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谢云殊唤了声承影,承影掀开帐幔进来,手里拖着两个被五花大绑的禁卫。
“这二人身着禁卫麒麟袍,却是奉命混在禁卫中,伺机下手暗害公主的,禁卫里面不止这二人,兹事体大,公主受惊不浅,我也不敢乱说什么,请公公将这二人送回京交由皇上审问。”
看着那两身分外扎眼的麒麟袍,梁平眼皮一跳。
他心里知道这背后定然牵涉极大,也不多问,只犹豫道:“禁卫中居然有人对公主下手,这确实事关重大,必须咱家亲自带人押送他们回京,只是公主……”
熙宁帝的口谕是让他将晋阳公主和驸马一起护送回京,但如今看来,晋阳公主宛如惊弓之鸟,一提到回京就情绪激动,恐怕很难将她送回京城了。
谢云殊不以为意:“梁公公押送这二人先回去就好,公主受了刺客突袭,险些身受重伤,又被禁卫中的人出手暗算,如今受惊不浅,烦请公公向皇上陈述清楚。”
谢云殊这样一说,梁平也就不再犹豫,又看了一眼地上被捆成粽子的两个麒麟袍禁卫,点头道:“好,咱家这就带人回京,公主暂时就交由驸马照看,这里的守军、禁卫和龙骧卫加起来足有两千人,绝不会出差错,驸马放心!”
梁平火急火燎地派自己手下的内侍去调集人手押送回京。谢云殊便起身出了帐子,转进了景曦所在的营帐。
帐中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景曦也不抖了。她裹在雪白的衣袍里,笑吟吟看着谢云殊,轻声道:“好了,现在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只要静观其变就好。”
谢云殊沉吟片刻,低声问:“公主,依你看,皇上还会召我们回京吗?”
他心里终究还是存了一线回京的希望。这次遇刺虽说是假,但旁人可不知道。祖母和母亲身体都不十分强健,听到这个消息万一骤然病倒可就难办了。
更何况谢云殊自幼生长于京城,他的依靠、势力、家世都在这里。而他从前从未去过晋阳,能带到晋阳去的,只有挑选出来的一批随从和他的声誉。
——声誉又有多大的用处呢,才思无双的声名在危险面前,甚至还抵不上一件能阻挡刀兵的软甲。
然而景曦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不可能的,父皇问出那两个人和太子有关之后,只会将我送到晋阳去,然后逐步削除太子部分势力。”
熙宁帝把女儿送去封地,就是怕太子登基后容不下她。可如果景曦都在离京的路上了,太子知道她遇刺还要派人来落井下石,熙宁帝只会觉得这个儿子冷血残忍,甚至可能将这桩刺杀也一起算到太子头上。
——熙宁帝会渐渐开始考虑换太子,毕竟景曦和吴王睿王都是他的孩子,太子容不下景曦,将来难道就能容下吴王?
“父皇会扶持吴王,如果吴王能沉住气,将太子取而代之也不是不可能。”景曦淡淡道。
谢云殊嘴唇微微一动。
这一点他也能想到,可就算吴王上位,难道景曦能从里面捞到什么好处?这样费心思算计太子一场,到最后平白为吴王做了嫁衣。
景曦笑而不语。
她真正的计划不在此刻,而在半年以后——也就是前一世太子中毒昏迷的时候。
如果从中运作得当,她说不定能把太子和吴王一网打尽。
这些事自然没办法也没必要跟谢云殊细细解释,景曦跳过这个话题,转而道:“谢公子……算了,你有字吗?”
谢云殊一怔,道:“我还未及冠,没有取字。”他猜出景曦是想换个称呼,“公主唤我云殊就好。”
“没有及冠可以提前取字的啊!”景曦道,“本宫有个朋友就是——你称呼本宫……”
说到这里,景曦卡壳了。
熙宁帝唤她晋阳,柔贵妃唤她昭昭,属下婢仆称呼她公主或者殿下。这么多称呼,景曦却想不出来夫妻之间应该怎样称呼她!
她要和谢云殊做出琴瑟和谐的模样,谢云殊一口一个公主就显得太生疏。昭昭这个小字又有些特别之处,除了宣皇后和柔贵妃,景曦并不想让其他人这样唤自己。
她思来想去,最终一狠心将昭昭这个小字贡献出来:“你称呼本宫的小字昭昭即可。”
景曦恍惚间有种自己做出了莫大牺牲的感觉。
谢云殊改口倒快:“好,昭昭。”
这句话一出口,两人同时愣住了。
——它显得太亲近,太柔和,简直就像情人间的称谓。
景曦难得地有些无措,下意识抬眼朝着谢云殊看去,却正迎上谢云殊看向她的目光。
两人目光一交错,谢云殊连忙垂下纤长乌黑的眼睫,掩住了他看来的目光。
明明除了一句“昭昭”,什么过分暧昧的言语都没有。但景曦就是觉得不自在起来。
她将责任推卸到谢云殊身上,心想:谢云殊长得太漂亮,实在太容易让人分心,真是美色误事!
谢云殊站起身来,掩饰性地轻咳一声,道:“公主……昭昭,天晚了,我就先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