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景曦深吸一口气,“不要管嫁妆,立刻让你的人撤回驿站里,快!”
禁卫队长惊愕地抬头,没料到价值数万金的嫁妆这位公主居然说丢下就丢下。然而迎上景曦那分外急促的目光,他心头一颤,立刻反应过来,匆匆应了声是,起身就要走。
然而禁卫队长明白得太晚了。
他尚未走到屋门口,就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自东南角响起,顿时色变。还不等他奔出去,又是数声惊呼响起,紧接着有禁卫厉喝:“敌袭!火箭!”
谢云殊猛地看向窗口。
黑暗中,有数点光亮划破夜色飞落,那不是闪烁的星辰,而是潜藏在暗处的敌人射出的火箭。
他走过大江南北不少地方,然而身为丞相嫡孙、裴氏外孙,在这之前,谢云殊从来没有直面过任何危及生命的危险。
窗外惨叫声不时响起,那是禁卫中箭后的惨呼,更多的人可能都没来得及喊出声音,就倒在了火光里。
一盆冰水兜头而下,寒意浸透了谢云殊全身!
景曦转头去嘱咐云秋:“叫纯钧过来,他总管公主府护卫,怎么跑得没个人影?你替本宫去给他传几句话。”
云秋附耳过去,听景曦在她耳边交代了几句话,迅速起身,匆匆离去。
最得用的侍女离去,景曦在椅子上坐下。她食指关节在扶手上笃笃敲了几下,垂着眼静静思索下一步该怎么走。
窗外箭落如雨,谢云殊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安来。他快步走到景曦身前,道:“公主,依臣之见,接下来恐怕会再生变故,还请公主立刻派人突围,前往京城、平章县城等地求援。”
似乎是在为谢云殊这句话做注解,只听门前脚步声响,云秋跌跌撞撞奔了进来:“殿下,一楼起火了!”
紧跟着云秋进来的,是公主府护卫长纯钧,他急切道:“请公主立刻撤离,护卫正在竭力扑火,但一楼那间起火的房屋里被人为放置了油,火势见风就涨,这里已经留不得了!”
纯钧的话让室内变得更加寂静。
火场有油,这就意味着,驿站和随驾的人中,一定潜藏着内鬼。
驿站外是飞落的箭雨,随时会夺走性命;小楼中却又燃起了大火,亦是危在旦夕。
每个人的心都往下一沉。
唯有景曦神色不变,指节在椅子扶手上轻叩两下,当机立断:“走!”
公主府护卫将景曦和谢云殊层层叠叠护在中心,离开了这栋小楼。
景曦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熊熊燃烧的房屋,驿站墙外是厮杀和刀兵相交之声,她问纯钧:“驿站的人呢?”
纯钧摇头:“没有找到,不是已经被杀,就是畏罪潜逃了。”
身后是熊熊燃烧的火,墙外是不知来路的敌人,有几个沉不住气的侍女已经忍不住哭了出来。
禁卫队长匆匆赶来,脸颊上还带着未干的血,他单膝跪地:“有敌来犯,请公主先行离去,臣等断后。”
“多少人?”景曦问。
禁卫队长道:“约莫五十人,身手极好、出手狠辣,他们似乎无意恋战,只想冲进驿站来——应该是冲着公主来的,请公主移驾。”
景曦沉默片刻。
“好。”景曦冷冷地道,“纯钧,去牵咱们的马来,我们先走!”
她这样说,就是要牺牲禁卫断后了。
禁卫队长深深俯首一礼,随后持刀在手,再度冲了出去。
乘马冲出驿站大门的一瞬间,谢云殊瞥见身后满地都是淋漓的鲜血,数具尸体倒毙其中,几十个黑衣人正和禁卫们缠斗在一起。
黑衣刺客人数虽然少,然而个个武艺超群以一当十,再加上出手毒辣,禁卫们为了自保,束手束脚不敢猛攻,彼此死伤都不算大,但僵持不下。
“追!”身后传来一声嘶哑的呼喝。
数名黑衣刺客拼命挣脱禁卫的围攻,朝着景曦这边飞扑过来。
耳边风声呼啸,那一刻谢云殊连回头看一眼都顾不上,只能拼命策马急奔。
他偶尔能抬头看上一眼,公主府的人越来越少,而黑衣刺客却仿佛无穷无尽。
到天亮就好了。谢云殊想。
这里是官道之侧,只要挨到天亮,平章县和京城乃至沿路城镇开了城门,官道上最不缺的就是人,就是再大胆的刺客都不可能公然再出手。
“嘶——”
谢云殊猛然勒马,身下骏马长嘶一声。
随着谢云殊勒马,同行者也跟着勒马停下。
谢云殊愕然发现,身边居然只剩下了三个人:晋阳公主景曦,一个年轻的护卫,以及护卫身后带着的一个侍女。
“人呢?”谢云殊声音有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景曦握紧马缰,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跑散了!”
“那我们往哪边走?”谢云殊勉强定神,问道。
他们面前出现了一条分岔路,身后是来时的方向,眼前一左一右两条路。左边那条路宽而平直,右边的路渐渐变得狭窄。
这里实在太黑了,景曦一行人不敢点燃火折子,只能凭直觉猜测左边是官道方向,右边则通往青萍山上。
景曦:“你认得路吗?”
她这句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废话,还没来得及尴尬,承影突然道:“有人来了。”
景曦没听到任何动静,但她相信承影的耳力,黑暗里,承影语气低而凝重:“是从左边前方迎过来的,不知道是是什么人。”
这时候已经来不及犹豫了,景曦立刻道:“那就上山。”
右边那条路果然是通往青萍山上的,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前方的道路就变得极其坎坷难行。眼看马已经不能继续前进,四人不得不下马,转而步行往上走。
没走几步,云秋轻呼一声,重重跌坐了下去。
在黑暗里待久了,虽然看不清太远处的事物,近处的东西却能看出个大概。景曦伸手要将云秋扶起来,却被云秋躲开了。
“是蛇……”她颤着声道,“殿下快走,小心有毒。”
景曦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这是今夜以来,她第一次涌起无助的情绪。她不后悔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却不愿因此失去自幼陪伴在她身边的云秋。
母后留给她的人不多了,云秋就是其中重要的一个。
她在黑暗里茫然地看向承影,却被承影一把拉到身后,踉跄了一步。
承影的声音再没有了少年的活泼,反而极其肃然沉冷:“公主,我背着你,咱们得快走,后面有动静,不确定是是什么。”
景曦挣扎起来,低声怒道:“不能把云秋留在这里!”
与此同时云秋开口:“公主走啊!”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云秋的声音已经带了央求和哭腔。
就在这时,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谢云殊的声音从一边传来,“青萍山上的蛇,应该都是没有毒的。”
景曦:“……”
云秋:“……”
承影:“……”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提前更新的明日份~
大家方便的话可以留个评论,我会看的,猜猜剧情或者感情什么的都好呀
第12章 宣皇后
“你怎么知道青萍山的蛇都没有毒?”景曦别过脸去,悄声问谢云殊。
他们此刻藏身在一处山洞里,洞口前垂下厚重的藤蔓,云秋和景曦小心地用它们将洞口完全遮住,从外面看十分不起眼。
云秋被蛇咬了一口,又扭伤了脚踝,倚在山石上休息。承影作为四人中战斗力最强的那个,一手扣在腰间软剑上,正坐在洞口假寐,实际上随时准备暴起战斗。
景曦坐在一块山石上,经过半夜的奔逃,她其实看上去也十分狼狈,但一双妙目顾盼间依旧沉着,并无半分软弱之意。
谢云殊正怔怔出神,景曦突然开口,他愣了愣,才道:“我从前来过这里拜访外祖父一位朋友,那位长辈告诉我的。”
景曦一扬眉:“现在他还住在这里?”
“不。”谢云殊道,“他已经过世了。”
景曦的意识其实已经非常疲惫了,停顿了半天,才道:“抱歉。”
谢云殊摇摇头:“我很感谢公主没有将我抛下。”
疲惫困倦使得景曦反应慢了许多,她半晌才想明白谢云殊的言外之意,转头看过去:“你在想本宫为什么不怀疑你?”
谢云殊垂首不语,片刻后轻声道:“是。”
昨夜那场刺杀来得快且狠辣,小楼那场火又起的蹊跷,任谁都能想到,这一行队伍里必然有内鬼。谢云殊表面看上去云淡风轻,实际上在小楼起火时,他就意识到自己才是最危险的那个。
——晋阳公主的危险来自于刺客,而他的危险来自于晋阳公主的疑心。
一旦晋阳公主有半分疑心他和刺客暗通款曲,或者哪怕只是想顺手除掉他,随时都能要了他的命,事后也很容易就能搪塞成“刺客丧心病狂连驸马都不放过”。
景曦心想幕后黑手明明是我自己,怀疑你干什么?
她没答话。
久久不听景曦回答,谢云殊抬首往身边看去,却见她已经倚在身后的石壁上睡着了。
和清醒时杀伐果断毫不容情的做派不同,睡着的景曦要沉静很多,真正显出了一点符合她年纪的柔软来。
她长发散乱,满头珠钗早不知道掉在了哪里,衣裙被挂破了好几个口子,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上面几道细碎伤口。就连柔艳动人的脸上,也有一道分外刺眼的浅浅血痕。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狼狈,谢云殊看着景曦柔艳的侧脸,也感觉她依旧高贵傲岸,不容丝毫看轻。
她就像一块最珍稀的鸽血红,哪怕落进尘灰中,都掩不住那夺目的光彩。
谢云殊正漫无边际地想着,忽然神情一动。
睡梦中的景曦眉峰紧蹙,仿佛置身于梦魇之中。她红唇翕动两下,吐出两个极轻的、破碎的音符来。
不知为什么,谢云殊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他明白待在晋阳公主身边最好万事都不沾身,参与和知道的越少才越安全,然而本能的好奇心驱使着他,想凑近听个明白。
景曦梦见了她的母亲宣皇后。
宣皇后躺在厚重的锦衾之中,面色惨白毫无血色,就连嘴唇也是枯白的,然而她的眼睛却依旧明亮。
单看那双眼睛,没有人能想到这属于一个重病濒死的女人。
十二岁的景曦伏在她榻边,哭的喘不过气来。
宣皇后垂眸看向她,语气十分温和:“昭昭,哭什么呢,人总有这一日,只是我的这一日来的格外早罢了。”
景曦拼命摇头,泪水一滴一滴打湿了她织锦的裙摆:“母后,母后,对不起,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宣皇后平静地道,“你又自寻烦恼,将那些人嘴里的闲言碎语听进去了?”
宣皇后道:“本宫从来不信什么鬼节而生,刑克生母的鬼话,本宫如果听信那一套,十二年前本宫在中元节生下你的时候,就不会留你——昭昭,都有谁说了这些鬼话?”
年幼的景曦哭得哽咽,说不出话来。倒是她身边的云秋愤怒道:“宫里好多人都在私底下乱嚼舌头,柳婕妤说的最多,她还故意说给公主听!”
宣皇后道:“柳婕妤,是顾贤妃宫里那个,本宫还没死呢,她就迫不及待跳出来了——芙蓉,你去传本宫懿旨,柳氏无德,诽谤皇后,不敬公主,夺其婕妤之位,杖毙,让顾贤妃亲自观刑,等断了气来回禀本宫!”
芙蓉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说完这些话,宣皇后忍不住一阵猛咳,待缓过这口气后,她牵住了景曦的手,轻声道:“昭昭,将来没了本宫,剩下的路你要一个人走了,通往宣政殿御座上的那条路非常艰险,本宫走了十多年,都没能走到,你还要走吗?”
景曦抬起头来,哽咽之声稍止:“母后,我想试一试,你说过的,我们母女不比任何男子逊色!”
“是的。”宣皇后轻声道,“昭昭,母后会尽可能将路为你铺平一点,剩下的路,你自己好好走,千万别犯傻听什么生而不祥的鬼话了——就连朝中最愚昧的老头都不会相信。”
此后数日,朝中风向格外莫测,不过几日功夫,已经有数十位大臣或被夺爵抄家、或因罪丢了脑袋。
朝中物议纷纷,不少人猜测宣皇后临死前发疯,自己活不成,也要拉数个对头陪葬。
没人注意到,就在风云变动之下,有数个并不起眼的小官,被遣出京城,前往晋阳及其周边府县任职。
“吾儿大业成后,青史上该有你我姓名。”凤仪宫的病榻上,宣皇后握着景曦沾满泪水的手掌,轻声笑言。
母女二人那两双极其相似的杏眼里,没有丝毫软弱和退却的神色,只有满满的、跳动的野心。
宣皇后留给景曦的最后一句话是:“母后先走了,剩下的路你好好走吧!”
宣皇后合上了眼。
那双明亮的,满是野心的杏眼合上,手臂无声地垂落。
“母后!”撕心裂肺的痛苦涌上心头,景曦嘶声哭喊起来。
景曦猛地惊醒过来。
再次失去母亲的痛苦梦魇还死死缠绕在她的心头,景曦剧烈喘息着,一时间几乎要落下泪来。
见景曦惊醒过来,两道目光同时投向她。
景曦缓了片刻,抬眸看去,才发现山洞里的气氛正十分僵硬。
谢云殊坐在她身侧不远处,秀眉微拧,承影则坐在山洞洞口,满脸不虞地看着谢云殊。
景曦沉默了片刻,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懂这莫测的氛围:“发生什么了?”
谢云殊不语,他伸手从身后的山壁上拔下一把极小但锋利的梅花刀来,拈在指尖打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