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哗啦啦把簿册翻了一遍:“晋阳公主,让你失望了,谢丛真暂时还阳寿未尽。”
“他还能活几年?”景曦重新被勾起了心中的怒火,咬着牙问。
判官看着景曦咬牙切齿,深怕她再掀起一场地府动乱,委婉地道:“那恐怕还得再等几年……”
景曦慢慢冷静下来,问:“那今日在转生台上斗殴那几个,和谢丛真有没有关系?”
判官下意识想隐瞒,但是转念一想人都投胎了,景曦也不能再动什么手脚,没必要在这种地方骗她,再骗她容易结仇。索性道:“没错,这几个人和你还有点关系。”
“什么关系?”景曦警觉地问。
“其中一个人身上和你有因果,生死的因果。”判官道,“他应该就是杀你的那个人。”
景曦蓦然睁大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第29章 咬舌 ·
当日判官府里险些发生转生台上的动乱, 景曦差一点把判官笔捅进判官的眼眶里去。
判官心有余悸地护着脸:“晋阳公主!你冷静一点!鬼魂都转世去了,你把我扔进地狱道的油锅里也没用!”
“有用!”景曦咬牙切齿,“可以泄愤!”
“那你也得去地狱道受罚!”判官急中生智, “他们几个的受审簿还在这里,你拿去看。”
景曦一把夺过受审簿, 愤愤地走了, 判官在后边喊:“别让其他鬼知道, 这个是不能随便给鬼看的!”
喊到一半,判官觉得有点不对劲:“你就是故意来骗这个的吧!”
在那本受审簿上,景曦看到了杀她的刺客死后的口供。
他们并非杀手, 而是为友人报杀亲之仇。阴差阳错之下,与一位朝中的大人物搭上了线,被那位大人物隐藏在京中一处宅院里,他们负责杀晋阳公主,而那位大人物则会为他们打探清楚晋阳公主的出行轨迹,刺杀得手后,也会为他们扫除首尾,让他们平安离京。
朱雀大道上刺杀晋阳公主得手后,原本按照和那位‘大人物’的约定, 他们大仇得报,可以功成身退, 远离京城。
然而刺杀完成之后,他们走不了了。
那位‘大人物’将他们的友人亲眷控制在手中,以此胁迫他们继续留在京中,做些见不得人的阴私之事。及至几年之后, 他们一朝不慎露了马脚,就被那位大人物无情地灭了口。
‘大人物’就是当朝丞相, 谢丛真。
景曦也就是从这几人……几只鬼的口供中,知道了卫阚的存在。
这家伙为了给贪赃枉法的兄长报仇,反而把几个挚友搭了进去。又是自责又是痛苦,景曦死后不到一年,他就在一次江湖争斗中身亡,死了没多久就被安排投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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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查卫阚,景曦只需要一句话,甚至都不用和楚霁交代。想要治罪卫阚,也很容易,现在人证物证确凿,甚至负责判他罪的巡检使和知州都是刺杀一事的目击者,随时都能把卫阚判处死罪。
可景曦想的不是让卫阚一个人死,她想将建州卫氏与此扯上关系,借此逼迫卫氏放弃手中的部分利益。
那她就必须要弄清楚卫阚的真实身份。
景曦抬眼瞥了卫阚一眼,又垂下眼去。
她的眼里没有轻蔑、没有怒气,甚至没有好奇。
但是那种平淡的,居高临下的态度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高傲和轻蔑,在卫阚无能狂怒之前,景曦淡淡道:“本宫知道你是周平山的同母兄弟,那你父母是什么人?”
之所以查不到周平山和卫阚的父母,不是齐朝户籍制度不严格,而是因为天灾引发的动乱所致。
三十二年前,在襄州以北,建州、南州以南的嘉、泰二州,发生了一场极其严重的旱灾。赤地千里,民不聊生,朝廷赈济的物资也只是杯水车薪。
在史书上,关于这场旱灾的记载有一句“岁大饥,人相食。”意思就是那一年饥荒严重,已经到了人吃人来活命的地步了。
“人相食”后面还有一句“父母情切不忍,故易子而食。”指的是当时嘉、泰二州的百姓,不忍心吃掉自己的孩子,所以就和别人家交换孩子来吃。
都已经走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可见当时情状之惨。
雪上加霜的是,当时先帝重病,看上去马上就要死了,朝中一片混乱,高居庙堂的朝臣们坐在京城的高床软枕里,很难在权力分割的紧要关头去和嘉州、泰州的灾民感同身受。
因此,赈灾的过程就显得更加缓慢。在饥荒被完全遏制住之前,嘉泰二州饥饿的灾民们冲破了重重阻拦,扶老携幼逃亡而去。
结果滑稽的是,看上去病的奄奄一息快要死了的先帝没死成,顽强地恢复了健康,又多活了十一年。而嘉泰二州数以万计的百姓却因为没有得到及时赈济,饿死病死以及死在逃荒路上的不计其数。
——先帝要是早早干脆利落的死了,说不定还不至于死这么多灾民。
因为灾民逃亡、饿死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当地户籍一时间完全混乱,死了的人没有办法及时销户,逃亡他处的灾民也未必个个会去重新登记户籍。直到今日都有很多人户籍对不上,甚至根本没有户籍。
景曦查了周平山的记录,发现他正巧就是二十二年前大灾时,从嘉州逃亡出来的,那时他不过十几岁,一直到熙宁二年,下场考科举时,才在京城将户籍补上,得以报名科举。
周平山补录的户籍上,只有他一个人。就连卫阚这个同母弟弟,能被楚霁查到,都是因为周平山做官时,卫阚多次进京去看他,周平山和这个弟弟多次共同外出,并且将他介绍给自己的岳父、同僚。
但是他们的母亲是谁,周平山没有提过。
卫阚嘴唇紧抿,深深垂下头去,不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脸,从而从他的面上看出任何波动来。
一边的看守立刻就要上前将他的头硬生生抬起来,景曦手一摆,止住了看守掰他下颏的动作。
景曦开口了。
她声音没有刻意太高,只平静地道:“放心,你不说,本宫也不会对你动刑,那些刑罚只会落在你是朋友身上。”
她似笑似叹地感叹一声:“‘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那四人倒是重义,宁死不肯吐口,只可惜交友不慎,竟然要为此丢了性命,还搭上师门——看他们的武功路数,仿佛是镇溪门出身?”
卫阚猛地抬头。
他常在江湖中浪迹,当然知道只要晋阳公主一句话,就可以将镇溪门完全打压至抬不起头的境地——镇溪门并没有什么格外强横的靠山。没有人会拂了晋阳公主的意愿,去保一个小小的江湖门派。
卫阚万万想不到,自己一时冲动毁了和那位大人物的约定,私自前来晋阳刺杀晋阳公主,居然会将为自己报仇的挚友牵连进来,让他们落到这种任人鱼肉的境地!
他目眦欲裂!
景曦微笑着,面上的神情温和平静地近乎残忍。她像是猫戏老鼠般,看着卫阚露出痛苦的神情。
你以为这就够了吗?景曦残忍地想着。
本宫被一剑穿心的时候,可比这还要痛的多呢!
“说不说?”卫阚久久不语,林知州喝问道。
卫阚重新又垂下头,默然不语。
下一刻看守像是突然察觉到了什么不对,迅速伸出手去,硬生生掰着卫阚的下颏将他的头抬了起来。
他的唇角流出一点血来。
看守神色顿时大变,伸出手去一把将卫阚的下颏卸了下来。
“他咬舌自尽了。”唐巡检使蓦然起身。
景曦大惊:“别让他死了!”
下颏脱臼之后,卫阚的嘴张开着,血水混着涎沫流了出来。看守看了一眼,松了口气:“公主,大人,他只是咬伤了舌头,并不致命,但眼下看来,是不宜再行审讯了。”
唐巡检使将询问的目光投向景曦,用眼神询问她要不要把人先放下来。
景曦面色微沉,没有马上开口。
她心想卫阚的决断力但凡能分出一半给脑子,都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只可惜他不长脑子偏偏瞎长决断力,就成了有勇无谋,难堪大用。
“把他放下来。”景曦不易察觉地咬了咬牙,“请医士来看看,别让他死了——他再寻死一次,就杀他一个同党,反正一共也不过四个人,有本事他就寻死四次!”
舌间的剧痛让卫阚痛苦至极,几乎要昏过去。然而一听晋阳公主拿他的友人为质,卫阚几乎立刻惊醒过来。
他忍着舌尖的剧痛,向景曦投去恨毒的目光。
既然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卫阚在景曦心中的有用程度立刻打了个对折。她看都没看卫阚一眼,只盼望林知州从庄子上抓回来的人能有点用处,能将卫阚和卫氏的关系钉死。
主动投案的人犯在自己眼皮底下差点咬舌自尽,唐巡检使深感面上无光。他满面羞惭地将景曦送出门,信誓旦旦保证一定不会让人犯在巡检司出半点差错,并且试图留下景曦吃个午饭。
“今日不行。”卫阚的自尽未遂把景曦搞得非常疲惫,她这一刻没心情留下来虚与委蛇,想了想推脱道,“本宫答应了中午回去陪驸马用午膳。”
唐巡检使一时间也弄不清楚这是句敷衍之词还是当真如此,不过他本来也不是真想留晋阳公主吃饭,于是将景曦一路送出巡检司大门。
“你回州衙去。”景曦掀开马车车帘一角,对站在车外的林知州道,“卫阚咬舌自尽,我们不能将他逼得太紧了,所以卫阚的真实身份,就要着落在庄子上那些婢仆身上——切记,动作一定要快,千万要赶在卫氏本家察觉之前,把口供拿到手,不管你用什么手段!”
林知州也是面色沉沉:“公主放心,臣一定不负公主厚望!”
景曦点点头,放下帘子。
“你现在怎么打算呢?”承影的声音从车帘外面传进来,压得很低。他坐在马车车帘外,抱着臂看似假寐,实际上马车周围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回去吃顿午饭。”景曦一边吃马车里的点心,一边回答,“本宫饿了。”
承影:“……”
景曦慢慢道:“本宫急也没办法,现在只能先证明卫阚的真实身份和卫家有关,才能继续走下一步。”
“那万一他其实和建州卫氏没关系呢?”承影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一定和建州卫氏有关系。”景曦放下手中的银箸,“必须有关系。”
她后半句话没说出来,但是承影明白了她的意思。
就算卫阚不是卫氏子弟,景曦也会想办法将这口黑锅扣到卫家头上去。
她话锋一转,语气温和起来:“希望卫阚不要给本宫多添麻烦——都姓卫了,怎么可能和卫氏没关系呢?”
承影:???你说的是人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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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公主府的时候,景曦是真的饿了。云秋飞奔去厨房帮景曦传膳——也幸好厨房时时刻刻都备着膳食,生怕公主突然想吃什么,才在短短一盏茶之内奉上了一桌子菜。
敷衍唐巡检使的时候景曦声称要回府陪驸马用膳,然而这时候她早把谢云殊忘到了九霄云外。她一边吃,还有闲心一边品评菜色好坏。
好不容易吃完一顿饭,留守在府中的纯钧又过来求见。
纯钧带来了一封信。
“这是?”
纯钧道:“今日公主走后大约半个时辰,驸马身边的宝泓拿了这封信,交给了车马僚属,命他将这封信尽快送往京城。”
车马僚属,是公主府中掌管出行车马的内官,并不只有一个人。谢云殊离京时也带了几十随从和行李,车马等,他的这些东西是他指派自己的随从掌管的。
纯钧接着道:“卑职将这封信暗中取来,请问公主是否要检阅或者扣下?驸马传信不经过府中内官,反而私自指派手下传递,十分可疑。”
“不必了。”景曦摆手道。
她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信里写的什么。谢云殊接触不到公主府机密,今日又刚知道谢丞相与刺客有关,他必然是写信回京询问此事。
景曦转头去问云秋:“谢云殊还好吧。”
云秋道:“奴婢还没来得及禀报公主,公主走后不久,驸马身边的素晓姑娘就过来传了驸马的话,说事涉谢府、干系甚大,驸马心中有愧,自请封院,以求避嫌。”
景曦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
自请封院,以求避嫌。谢云殊这是在向她表示自己的决心,证明自己的清白。
一边私下传信回京求证,一边向她示好以证清白。谢云殊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算得上尽可能面面俱到了。
她笑声婉转,柔声一叹:“小可怜儿,也真不容易,偏生遇上这么个祖父,左右为难,真叫本宫心疼!”
承影:???他最大的不容易不是碰上了你吗!
“走。”景曦来了精神,“随本宫去安慰一下这个可怜的美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李白《侠客行》
昨天临时有事,日六失败,明天中秋节一定!
第30章 身份 ·
谢云殊住在公主府后院。
公主府共三进院子, 第一进是外院,二进三进合称内院,又分为正院和后院。正院指的是景曦所居的第二进院子, 后院则指第三进院子。
晋阳公主府还是前朝秦王府时,秦王所有的妃妾都住在后院里。这一处后院并不只是孤零零一处院子, 正房左右两边还有数座跨院、耳房, 不但不显得逼仄, 反而极为宽阔。
秦王众多妃嫔都没塞满的一处后院,如今让谢云殊一个人住了,就显得空空荡荡。他占了正房, 两侧的跨院都还空着,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气。
景曦一般都是天黑了才来寻谢云殊,顺便蹭顿晚膳。也就没怎么留心过后院里的情景,难得午后过来一趟,看着空荡荡的后院,一时间觉得谢云殊住在这里十分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