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正房的院门,顿时哗啦啦一群婢仆涌过来给景曦行礼,被景曦挥手止住,问:“驸马呢?”
驸马在书房里。
谢云殊正在书房里练字, 听闻景曦过来,只好丢下笔墨纸砚迎出门, 道:“公主怎么来了?”
景曦笑吟吟看了他一眼:“怎么,本宫不能来吗,你封院是要把本宫也挡在院外?”
她笑语盈盈,没有动怒的意思, 谢云殊暗中松了口气,道:“公主驾临, 我这里蓬荜生辉,哪里会将公主挡在院门外。”
景曦心想你这后院萧条成这个模样,说是蓬荜倒是很形象。
这话在舌尖打了个转,终究没说出口。
她这时才注意留神谢云殊的打扮,他穿了件半新不旧的素衣,乌鸦鸦的长发松松挽就,如果不是细细看去,能看出那件沾染了几点墨点的素衣用的其实是上好的云丝缎,景曦真要怀疑谢家虐待他了。
这身打扮换了谁都像是寒酸的小可怜,但穿在谢云殊身上就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芙蓉花把景曦往屋里让:“日光太晒,公主进来坐。”
景曦随他进去,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书案上一副墨迹淋漓未干的大字,行云流水笔走龙蛇,分明是一笔极好的行书。不由得啧啧称奇:“本宫上次见你写家信,用得是簪花小楷,想不到行书也如此精妙。”
晋阳公主不提刺客,谢云殊当然也不会自己送上门来。
他微笑道:“我没什么天分,全是自幼苦练出来的,让公主见笑了。”
景曦:“别谦虚了。”
谢云殊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伸手去摸那管滚落在桌面上的紫毫笔。他本来就站在景曦身后半步,此刻微微倾身朝着景曦的方向,一手捞住广袖一手去抓笔,就离景曦更近了。
近到只要景曦举起指尖,就能触及到他水一般流泻下来的长发。
日光又偏斜了少许,从窗子里毫不吝惜地倾泻而入。一束光芒正落在谢云殊冰白的侧颊上,为这冰雕雪琢的美人平添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
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景曦心不在焉地想着:怪不得景嫣那样迷恋他,甚至愿意冒着偌大风险跑到宣政殿前来哭求闹事。
这样一个引得世人争相追逐的美人才子,现在是她的。
无论是谁,在面对一个世人争相追逐的美人只属于自己一人,朝自己垂下他骄傲的头时,都会情不自禁地生出些骄傲和满足来。
景曦也是如此,她望着谢云殊,心里满是怜爱柔软之意。
景曦温声道:“你怎么穿得这样清素,本宫稍后叫府中绣娘给你再制几身衣裳。”
谢云殊推拒道:“公主误会了,我在书房练字,担心墨汁沾衣,所以才穿了旧衣,并不缺衣裳。”
“本宫也不差几匹绸缎。”景曦不由分说道,“过几日就有人送来。”
她顿了顿,又问:“本宫今日一回府,就听闻你居然要封院,这是为什么?”
来了!
谢云殊心中一紧,眼睫半垂,道:“公主曾言,府中日前刺客潜入一事与谢家有关,云殊心中惶恐,有负公主厚待,却又不知前因后果,只能暂时封院,以避风波。”
景曦柔声道:“本宫知道与你没什么干系,你何必如此自苦,说到底,现在也只查出那刺客的幕后主使原本托庇于谢丞相门下,并无实据证明一定是受谢家指使。”
她这一番话看似在为谢家开脱,实际上却把黑锅扣得更严实了点,坐实了“刺客的幕后主使是谢丞相门下”这一点,再说谢丞相清清白白什么也不知道,谁又敢信?
谢云殊道:“那就等查实真相,云殊再出后院也不迟。”
景曦看出他不愿沾染麻烦的心思,于是温声安慰他道:“本宫千里迢迢远来晋阳,就是为了规避京中风波,既不会也不愿大动干戈,你不必提着一颗心。
她顿了顿,又道:“本宫也不怕告诉你,这样模棱两可的事本宫见得多了,到最后只能草草结尾,若是三年五载都查不出个真相,你就一直关在院子里吗,本宫答应了要陪你去看中秋夜里的灯会的,你封了院子,还怎么出去?”
谢云殊长睫一颤。
见他似乎被说动了,景曦继续道:“好了,本宫整日忙碌,这府中的事还要劳你多看顾,封什么院子——中秋晚上,本宫带你上城中最高的那座承天塔赏月好吗?”
从表面上看,景曦刻意收敛起骄矜傲气的时候,就是一个柔艳动人的少女。假如她再愿意放下身段去温言细语,几乎没有她无法打动的人。
她柔和地、笑盈盈地望着谢云殊。
“好。”谢云殊低声道。
他眼里光芒闪烁,轻声道:“公主盛意,云殊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景曦道:“你是本宫的驸马,何须客气?”
她看着谢云殊,眼底满是温柔缱绻的笑意,完全看不出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她还眼也不眨的试图利用谢云殊。
这个美丽的、花言巧语的感情骗子坐在谢云殊书房里,和他促膝长谈了一个时辰,应允了带谢云殊去赏月看花灯、秋日里陪他去晋阳城外跑马射猎,并且保证会给谢云殊找来几幅他心心念念的名家书画。
一直到云秋进来禀报,说知州大人派人前来,景曦才起身告辞离开。
晋阳公主离去之后,素晓进来收拾茶盏。她在外面听了个七七八八,轻声问:“公子,还需要封院吗?”
谢云殊摇头:“公主都亲自过来劝了,还封什么呢?”
素晓犹豫着问:“公主说这件事查到最后追究不了,是真的吗?”
谢云殊道:“我不知道。”
素晓一愣。
谢云殊道:“约束我从京城中带来的人,让他们只管做一个聋子瞎子,公主府中任何与我们无关的,都不准听、不准看、不准过问。”
他神情肃然地对素晓道:“公主好言安慰我,是公主宽厚仁慈,但我们不能因此掉以轻心,更不能全盘听信那些安慰之语。”
他后半句吞下没说:——公主还说她来晋阳是为了规避风波低调行事,但若真是如此,她根本不会每日忙着和知州、巡检使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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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知州从景曦手里暂时借走了两个人,果然按照景曦所说的,去卫阚离开的那处庄子里抓了几个婢仆过来私下审讯。
那些婢仆一向待在庄子上,突然被抓到了州衙,心中的惊恐可想而知。被恐吓了几句,甚至都不需要动刑审讯,就交代的清清楚楚。
据他们交代,住在庄子上的这位确实是卫家的少爷,这一处庄子本来就偏僻冷清,卫家有身份的嫡枝根本不会过来,卫阚没说过,他们也不知道卫阚是卫家哪位老爷所出。
庄子上的门房倒是提供了一个线索,说这位少爷过来住的时候,是庄子的大管事亲自安排进来的,管事肯定知情。
于是林知州不得不派人再跑了一趟,将管事也带了回来。
这位管事心眼倒不少,一开始还支支吾吾打太极,直到衙役把夹棍套在了他的手指上,管事才嚎啕大哭地交代了,说卫阚是拿了卫三爷的令牌过来的,还有卫家本家的管事陪同,他应该是卫三爷的子嗣。
“那他本名叫什么?”林知州逼问。
管事捂着手,哭的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大人明鉴啊,草民只是个小小的管事,主子的名讳怎么可能告诉草民呢!”
林知州想想也是,亲自带管事和几个婢仆去认了卫阚的相貌,让他们在口供上签字画押,然后重新翻阅了户籍册,把卫家人有关的几本户籍册挑出来,又赶到了晋阳公主府。
“是哪个?”景曦耐心地听林知州说完,才问道,“对了,没有惊动其他人吧。”
林知州立刻道:“公主放心,臣已经敲打过了那些下仆,让他们守口如瓶,还留了人暗中守在庄子附近,一旦卫家来人,也可以及时应变。”
见景曦满意点头,林知州又翻了翻户籍册:“据口供交代,卫阚和卫家三爷有关,那他的真实身份,应该就是这个人。”
景曦垂眸看去,那一页户籍册上的名字是卫怀川。
卫家如今年轻一辈从‘怀’字辈,卫怀川正是卫三爷的庶子之一,按户籍上的年龄来看,如今正好三十岁。
景曦指着户籍册道:“他原名叫卫川,这名字是后来改的,为什么?”
林知州道:“公主有所不知,这卫怀川原来是个外室子。”
说到此处,林知州面上微显出几分骄傲来:“臣自然不是只凭几句口供就胡乱选中了这个卫怀川——其一,卫怀川母亲姓周,正与周平山同姓;其二,周氏原本是卫三爷养在府外的外室,地位卑贱,一直到十七年前,卫怀川都十三岁了,周氏也人老珠黄,卫三爷却偏偏这时候力排众议,将周氏母子接进了府中,又将卫川改了名。”
林知州接着道:“臣来这里为官之后,也曾经听人笑谈起卫三爷这段往事,只道他情深义重,对一个人老珠黄的外室还颇多怜惜,但如果说……”
景曦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周平山那个时候刚进入吏部,卫三爷是发现周氏前面这个儿子有出息,有心拉拢他,才抬举周氏进门的。”
林知州抚掌笑道:“公主英明,其三,就是这个卫怀川很少在人前露面,至今都没有他娶妻的消息传出,卫三爷也从不在外提起他,如果他就是卫阚,这一切就可以解释了。”
“并且。”林知州又补充道,“为了防止万一,臣已经‘请’了一个卫家本家的人过来,他会证明卫阚就是卫怀川的。”
景曦扬眉,意味深长地看了林知州一眼。
他这是早就准备好要将卫阚和卫家钉死了啊!连嫁祸的人证都准备好了。
卫阚是个江湖人,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卫家也是建州当地有名的世家,本来就对外室子心有芥蒂,再加上他‘不务正业’跑去江湖上,卫三爷会喜欢这个儿子才是怪事。
齐朝老牌的世家最重血统,在家业继承的问题上,宁可从族中过继子弟,都不愿意传给外室子——因为外室所生的孩子很难保证血统。卫三爷当年将外室母子认回家中,才会成为一桩不大不小的笑谈。
——因为卫三爷看重的不是周氏母子,而是当时进入吏部的周平山。
原本不清楚卫阚真实身份时,景曦和林知州对着卫家上下嫡庶数千人无计可施,但有了一个突破口,立刻就能抽丝剥茧,将其中破绽拨的干干净净。
景曦沉吟道:“很好,事不宜迟,云秋,你去发下请帖,今晚就请卫家家主和卫三爷过府一叙。”
林知州惊讶道:“这么急迫?”
“事不宜迟。”景曦道,“只能趁卫家人不知情的时候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否则万一走露了风声,他们今天夜里就开祠堂把卫怀川除族怎么办?”
“还能这样?”林知州瞠目结舌。
林知州虽然一直自认为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他有一个优点,对膝下一双儿女十分疼爱,看得像是眼珠子一般。在他的心里,为了避祸将儿女逐出家门,那简直不是人干的事!
景曦道:“卫家又不缺这一个儿子,世家大族最在意家族利益,不要说庶子,就是嫡脉嫡子也是说扔就扔——林大人,你和楚家关系不错,你悄悄打探一下,楚家有没有识得卫怀川的,请一个过来。”
既然晚上就要发难,现在也就没必要处处束手束脚了,就算走露一点风声,卫家也应变不及。
——除族是要走一套完整繁琐的程序的,就剩下不到两个时辰了,卫家人总不能拿根笔过去把卫怀远名字从族谱上划下来。
林知州应了一声。
景曦道:“届时你记得邀请唐巡检使一起来。”
林知州:“臣明白!”
景曦温声道:“这些日子你也颇费心思——本宫记得你那姑娘今年九岁了?”
林知州连忙道:“是,臣那小女到九月就该满十岁了——那么大一个姑娘,还整天出去野,不成个体统!”
嘴上责骂,但林知州提起女儿时,眼里却全是慈爱。
景曦也不点破,只道:“过些时候本宫伤好了,就在公主府里设宴,到时候叫她过来玩。”
林知州闻言大喜,连忙道:“公主垂爱,臣不胜感激!”
且不说林知州本来就是晋阳公主一党,在这建州之中,像景曦这样的皇帝嫡女,天潢贵胄,就是真正高不可攀的人物。不要说林知州,就是建州当地有名有姓的家族,也没几个不想和晋阳公主拉上关系的。
如果不是景曦在进晋阳城当天,就说自己伤势未愈,闭门谢客,恐怕每日递进公主府求见的帖子都能把门房塞满。
景曦笑着摆手:“还不快去。”
林知州雀跃地离开,看那轻捷的脚步,应该是迫不及待去拉唐巡检使下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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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柔仪殿
“娘娘。”裴夫人朝柔贵妃行了个礼。
柔贵妃赶紧让裴夫人起身:“夫人不必多礼,快坐下。”
柔贵妃始终觉得裴夫人身上有一琉璃般苍白清透的易碎感,哪怕裴夫人并不是弱柳扶风类型的美人,然而柔贵妃看见她,就担心她磕着碰着。
裴夫人面上浮起一丝客套的笑来。可能是因为不常笑的缘故,那笑容美丽而虚假,浮在表面,看上去十分不真实。
“妾此次进宫,是为了请娘娘将妾给云殊的书信捎往晋阳。”
柔贵妃笑道:“夫人来的正巧,皇上和本宫的信正准备今晚之前送出去,若是夫人再来晚半个时辰,怕就来不及了。”
景曦临走前将京中传信的一条渠道交给了柔贵妃,但那是用来秘密传送急讯的,轻易不能使用。柔贵妃平日里给景曦写信,最快的就是夹在熙宁帝的信里面一起送出去。
裴夫人将信呈上去:“有劳娘娘了。”
她带了个盛信的锦匣来,信装在匣子里,柔贵妃看不出里面装了几封信,只觉得应该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