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吟吟将弓箭放下。此刻不但刘七郎,就是其他人看他,也不只拿他当一个有些才名的世家子,神情都变了很多。
人群最后的石阶上,楚孟之的祖父轻叹一声:“果然是谢氏的麒麟儿啊!”
卫氏来的是卫四爷,他闻言道:“不入朝堂,不为家族出力,再如何出众,都是徒增遗憾而已。”
“是吗?”头发白了大半的老者狡黠一笑,眨了眨眼,“我看不见得。”
“不错!”
一道含着些微笑意的女声从后面传来,所有人下意识回首,只见游廊之上,一位绯红宫裙长可极地的女子缓缓走了过来。
她身后跟着的,赫然是林知州!
还不待他人反应,谢云殊已经越众而出,一礼:“公主怎么来了?”
景曦微笑道:“来看看你。”
说完这句话,她才不经意地看了谢云殊身后行大礼的众人一眼,道:“都起来吧,不必拘礼。”
有人偷眼望去,只见这位晋阳公主杏眼含波,朱唇粉面,天生自带一份灼灼耀眼的美。
她在原地站定,微笑道:“这里出了什么事,怎么都拥在院子里?”
“云殊过来。”还不待谢云殊开口,景曦已经抢先道,“你生平最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本宫可不是来听你打圆场的。”
她语气亲近,显然只是在对谢云殊开玩笑。
但她看向人群时,眼底微含冷意。
“星儿。”林知州在景曦身后轻咳一声。
林星会意,立刻越众而出,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随着林星的话,刘七郎面色微变,站在人群最后,一直宛如失聪失明的刘氏长辈更是往前走了几步,想要说些什么。
景曦依旧在微微笑着,眼底的冷意越来越重。
早在听到这件事时,她就意识到,刘氏之所以派出一个冒冒失失的刘七郎,是早就预谋好的。
——楚氏卫氏的暗中蚕食让他们感觉到了危机,刘七郎的举动,则是他们抛出试探景曦态度的一枚棋子。
“原来如此。”景曦微一颔首,“地中有山,谦,如今看来,刘七郎你咄咄相逼,是失了君子的谦和之心啊!”
谢云殊隐隐觉得这句话有点熟悉,稍一回想,立刻想起来,中秋灯会那天晚上,朱正锦胡搅蛮缠时,说出的就是《易传》中这句“地中有山”。
他忍不住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意来——晋阳公主真是分毫不肯吃亏,一定要还回去才行。”
“……草民受教了。”刘七郎忍气吞声道。
他没有官职,面对晋阳公主,只能自称草民。
“受教就好。”景曦春风化雨般温和道,“今日明明是林小姐的生辰宴,不是中秋灯会的灯台,你们刘氏的人,还真是如出一辙的心急啊!”
这下色变的成了刘氏的那位长辈。
景曦没有再给他描补的机会,转向谢云殊,微笑道:“我们先去给今日的寿星撑个场面,然后再离开吧!”
作者有话要说:
景曦:带美人出来放个风,然后接着搞事业!
注:六艺指‘礼乐射御书数’,其中射指射箭技术。御则指驾驶马车战车的技术。五种射技为: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出自《周礼》
白矢:箭穿靶子而箭头发白,表明发矢准确而有力
参连:前放一矢,后三矢连续而去,矢矢相属,若连珠之相衔
剡注:谓矢发之疾,瞄时短促,上箭即放箭而中
襄尺:臣与君射,臣与君并立,让君一尺而退
井仪:四矢连贯,皆正中目标
御则分为:
鸣和鸾:谓行车时和鸾之声相应
逐水车:随曲岸疾驰而不坠水
过君表:经过天子的表位有礼仪
舞交衢:过通道而驱驰自如
逐禽左:行猎时追逐禽兽从左面射获
以上摘自网络百科
第45章 出行 ·
生辰宴结束之后, 林知州从外院回来,进门先指着自己的女儿问:“她疯了?”
林夫人踩他一脚:“你胡说什么!”
林知州狐疑地眯起眼,看向林皎皎, 她正双手托腮,露出不太聪明的笑容:“那她这是在干什么?”
林夫人无奈道:“太激动了吧。”
话未说完, 林皎皎扑上来一把抱住林知州手臂:“爹, 你太好了, 我最……除了母亲之外,我最喜欢爹了!”
林知州被这打了折的喜欢给气笑了:“给我站好,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
“谢谢爹把公主和驸马请来!”林皎皎也不生气, 满脸都是笑,“哼,有的人平日里就爱说些酸话,今天看见公主和驸马,这下可没话说了,她们的爹可没我爹厉害,请不到公主,她们也拿不到公主送的生辰礼。”
被女儿吹捧的林知州十分得意,却还假装平淡:“是公主赏脸, 不要到处炫耀。”
“公主还夸我长得漂亮可爱。”林皎皎的眼睛眨来眨去,“驸马还夸我小小年纪出口成章, 远胜他人——驸马长得真好看呀!”
林夫人想起皎皎的女夫子前几日还含蓄地说皎皎似乎不太爱读书,眼睛一转,道:“公主和驸马都夸奖你了,皎皎, 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皎皎不解道。
林夫人耐心道:“比如你有什么打算?”
皎皎一拍手:“公主夸我长得漂亮,娘再给我做几身衣裳吧, 公主都这么说了,我得打扮起来!”
林夫人:“……”
她轻咳一声:“驸马还夸了你出口成章呢。”
“是啊。”皎皎理直气壮,“我都已经出口成章,远胜他人了,就适可而止,不再给其他人太大压力了,读书就先缓一缓,让我歇两天再上课吧。”
林夫人:???
下一刻,林夫人猛地从美人靠上站起来:“林皎皎,你皮痒了不是?”
林皎皎疯狂逃窜,一时间屋子里鸡飞狗跳。
“老爷。”小厮站在门口探头探脑,一看屋里夫人正在追打小姐,无论如何不敢进来,只得轻声唤道,“老爷,公主府来人了。”
林知州连忙起身过去。
公主府来的是个十七八岁面容俊秀的年轻人,正坐在书房外的小厅里喝茶,怀里还抱着个匣子,一见林知州过来,把匣子推了过去:“林大人,这是公主让我带过来的。”
匣子入手很沉,林知州打开看了一眼,顿时被满匣子的珠光宝气晃花了眼。
大半匣子都是首饰,蝴蝶穿花的小花簪,碧玉搔头,还有一对鸽血红的耳铛。料都是上好的,只是看上去格外的小,不像是成年女子所用。
“‘这是本宫的旧物,今日婢子们翻捡箱子捡出来的,给你女儿做个玩物’。”承影木着脸,一字一句把景曦的话学了一遍。
尊者赐不可辞,收下能替女儿增光添彩。林知州连忙替女儿谢恩,又道:“公主还有别的吩咐吗?”
承影点头道:“有,公主要一套身份文书。”
他靠近林知州,低声说了几句。
林知州抱匣子的手一顿:“好,最迟明日晚上就能做好。”
齐朝的身份文书不好伪造,但管身份户籍的同知就是林知州的下属,要一套身份文书自然不难。
“季同知人呢?”送走承影,林知州叫来侍从,“生辰宴这才散了多久,怎么就跑没影了?”
侍从道:“回老爷,同知大人回府衙升堂,夫人刚才吩咐了车把季小姐送回家去了。”
林知州:“……”
季同知别的问题没有,就是对审案诉讼之事格外感兴趣,可谓乐此不疲。虽说诉讼也是季同知分内之责,然而他过分热爱此事,连鸡毛蒜皮的小案子都要过问,导致晋阳城人人都知道,同知大人实乃当代青天。
林知州放弃叫季同知来的想法,转而吩咐侍从几句。末了又道:“快些做好,小心谨慎前后抹平,千万不要让人看出差错来。”
侍从应了一声,快步下去了。
---
公主府里,景曦也正在如此吩咐手下。
“小心谨慎,不要弄出动静来引人注意,挑选五十人出来随本宫走。”
纯钧试图劝:“这样太冒险了,公主金枝玉叶,怎么能亲临险地?”
景曦失笑:“怎么就是险地了,本宫不过是想到晋阳周边的几个县去看看罢了,路程也不过就是两天,哪里有什么危险?”
刚从外面回来的承影手里提着一包松子,咔嚓咔擦倚在门边嗑:“要不我去一趟,替公主看看民情算了。”
景曦当即否决:“你去也是白去,有的东西必须本宫亲眼去看。”
纯钧头疼道:“公主就是去了个生辰宴,怎么回来就起兴要去下面县里看了。”
他把承影捞出门外,低声问:“你一直跟着公主,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承影茫然摇头:“我不知道,公主从林府离开之后,换了个马车,带着驸马和我在街上转了几圈,进了几家店,就回府了。”
“不对。”纯钧道,“公主早上出门前可没这个意思。”
承影想了想:“那可能是发生了什么我没看出来的,要不你去问问驸马呗,他全程一直跟着公主。”
纯钧没说话,摇摇头。
只要公主没明确告诉他驸马绝对可信,纯钧就不会将任何消息在不经公主同意的情况下泄露给谢云殊。
他所率领的护卫队是公主府最可信最坚固的一道屏障,这道屏障绝不能出半点问题。
还没等他思考多久,景曦又将他叫了进去。
“纯钧。”景曦道,“我势必要趁着现在京城中还没有紧盯着我的时候,把晋阳的问题解决一部分——我也不瞒你,今日我在街上随意找了几家小粮店,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她自顾自地道:“除了最普通的米面谷子,就连黍都缺少。”
纯钧一愣,然后神色变了。
一旁靠在门边的承影也慢慢站直了身体:“不对啊,建州不是种的黍最多吗?”
“那是哪年的事了。”景曦道,“建州近年来黍种的越来越少,但这只是相对于多年前全州种黍的数量,事实上,据田亩册来看,至少建州下辖的凤鸣、通泉两县就主要以种黍为主。”
凤鸣和通泉两县离晋阳都不算远,销粮也主要应该往晋阳粮店里销,怎么会连晋阳粮店里都缺少足够的黍。
“还有个更有意思的事。”景曦道,“恒昌粮店里却堆了很多黍,本宫派人去问过,恒昌的伙计说,他们有很多黍,要多少都可以。”
恒昌是晋阳当地最大的粮店,更重要的是,它背后的主家姓刘。
世家做生意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尽量不要在世家之间形成大规模的竞争。开几家最普通的酒楼茶馆不算,但是一家获利最大的,另一家一般不会轻易去干。
比如卫家做了邮驿生意,楚刘两家就不会去干;楚家下面的绸缎庄成了气候,卫家和刘家也不会再开规模很大的绸缎庄;又比如刘家族中的生意是恒昌粮店,已经开到了建州各地,那其他世家也不会大规模经营粮店。
纯钧道:“难道是恒昌规模最大,所以他们抢先收走了下面县中的黍,想要一家独大?”
景曦摇了摇头:“谢云殊也是这么猜的——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她眉间浮起几分忧愁之色:“就怕是……就怕是下面几个县的田地,大部分被世家强夺而去了!”
“不可能吧!”纯钧吓了一跳,“土地主人是谁,田亩册上不是有登记吗,要是都被世家夺走了,知州焉能毫无察觉?”
景曦瞥了他一眼,叹道:“你们不知道他们有多少手段。”
她重生之前可见多了这样的手段,人为了蚕食利益,那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想的办法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林知州有心做事,可他前些年全部心力放在和世家保持平衡上了,哪里还有余暇顾及那些隐藏在冰面下的暗流?
她不由分说地打断了纯钧将欲出口的话:“放心,本宫惜命,不会走远,只到邻近县下面去看看,最多十天左右就能回来。”
景曦顿了顿:“我把谢云殊带上,你和云秋留在府里,一个主外一个主内,这十天里,无论什么人登门都给我挡回去,不准露了行迹。”
打发走了纯钧,景曦在原地坐了片刻,起身去了安放宣皇后灵牌的厢房。
她跪在蒲团上,窗外天色暗沉,室内幽深寂静。
“母后。”景曦轻轻地道,“你从前告诉我,要离开高床软枕,去亲眼看看民间的景象,我现在就要去看了,如果不是离开京城,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原来我自以为的景家天下,原来并不只是景家的天下。”
“世家、豪强、权贵,他们吸食最下层百姓的血,然而大厦将倾之际,被唾骂的却只有景氏皇族。”
景曦轻声道:“我现在不能把他们杀干净,但是我会睁大眼看清楚他们所做的一切,来日慢慢清算。”
她在蒲团上跪的有点膝盖疼,干脆坐了下来,裙摆蜿蜒着拖在地面上。
宣皇后在世时,对世家和勋贵都采取又拉又打的措施。景曦对付建州世家时,也和宣皇后一样,拉拢楚氏,威胁卫氏,打压刘氏。她想先慢慢削弱世家的影响力,然后逐步分化他们。
但是她能等,下面的百姓未必能等。
景曦合起十指,就像年幼时依偎在母亲膝下那样,认真地思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