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里满是泪水,眼神凄恻,被她那双含泪的眼睛盯住,吴王僵在原地,只觉得胸口都开始抽痛。
吴王妃垂泪道:“请王爷三思,将妙妙送出京城,如果妾有个三长两短,可以瞒着妙妙,让她慢慢调养身体;如果妾有幸得活,将她接回来就是。太医说过,妙妙的身体禁不起大悲大喜,若伤痛过度,易有性命之虞。”
她那双含泪的、无限悲戚的眼睛凝视着吴王,直教吴王几乎落下泪来。他看着吴王妃枯白面色,仿佛风中残烛的身形,什么拒绝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让我想想。”吴王只能这样说,“阿绾,让我想想。”
不出三日,楚霁就收到了吴王大郡主已经离京的消息。
湛卢:“吴王倒还真舍得,他不就这一个嫡女吗?”
楚霁慢悠悠地将手中纸条丢进面前的池塘里,看着纸上的墨色晕开,沉下,不答反问:“吴王侧妃的人选定了吧。”
“定了!”提起京中八卦,湛卢如数家珍,“定了兵部侍郎霍帆的嫡幼女,六月十八进府!”
楚霁颔首:“六月十八是个好日子。”
湛卢道:“听说是林昭仪特意找钦天监算过的,说霍家小娘子有宜男之相——想抱孙子快想疯了。”
也难怪林昭仪着急。择选下一任皇帝,子嗣是一个很重要的标准。吴王府中不是没有赐下的侍妾,但吴王一心都在王妃身上,迟迟没有嫡子降世。
如果可以,林昭仪其实更想直接换个吴王妃,可惜吴王不会同意,只能退而求其次,为吴王择选侧妃。
“等着吧。”楚霁信心满满地道,“让咱们埋在吴王府里的钉子动起来。”
湛卢点头:“那是自然,不过我的意思是,尽量让吴王妃自己了结。”
楚霁点头:“你想的没错,我们没必要行险。”
六月十八,吴王纳侧妃霍氏,王府中大摆宴席,广宴宾客,楚霁作为楚国公嫡次子,且很有可能取代兄长成为下一任楚国公,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虽然吴王和晋阳公主景曦之前几乎要掐成乌眼鸡,但表面上的样子谁都会做,挂着满脸笑的吴王和楚霁寒暄了半天,才放楚霁落座。
湛卢穿着小厮的衣服站在楚霁身后,低声道:“吴王笑的不是很真诚啊!”
楚霁没回话,心说当然,吴王妃病的起不来床,吴王笑得真诚才怪。
他一举酒杯,朝斜对面入座的睿王举杯。
睿王容貌清秀寡淡,是个一向温默谦逊的老好人。昭文太子活着的时候,没几个人留意睿王,昭文太子死了之后,皇帝和朝臣才多关注了他几分——但睿王就像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依旧低调而胆怯的做人。
楚霁不太明白为什么景曦会特地强调,要他留意睿王,断不可轻视他。睿王或许不像他表面上那样老实,但他势力太弱小,不足为患。
“睿王就像一条小的、还没断乳的小犬。”楚霁这样说,“它或许跃跃欲试地想咬人,可是它太小,牙齿也不够锋利,我不认为我们应该把精力浪费在睿王身上,吴王才是最应该重视的。”
景曦的面色森寒如冰,楚霁一直记得她面上沉重的神情:“睿王不是狗,他是一条黑暗中伺机而动的毒蛇,一旦被他咬上一口,后患无穷,你要警惕他,他或许不能像吴王一样带来强大的威胁,但他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
楚霁结束了回忆,对面的睿王正有些惊讶地对他举杯示意,还露出了一个笑来,不像天潢贵胄,倒像一个内向的年轻人。
两人对视,彼此看上去都十分友好,只差当场结拜。
“咳。”坐在楚霁身旁的一个年轻人轻咳一声,引得楚霁转头看向他。意识到自己失态,那年轻人尴尬一笑,颔首道:“楚公子。”
年轻人自报家门:“在下谢云移,现任大理寺寺丞。”
对于京中勋贵世家,楚霁都有了解,一听对方姓名,顿时想起了对方出身来历。
当朝丞相谢丛真之孙,谢家二房长子谢云移。
——也就是晋阳公主驸马谢云殊的堂哥。
楚霁总算明白对方看自己的眼神为什么有些怪异——晋阳公主和他的风流传闻不少,甚至有传言,说晋阳公主的孩子根本就不该姓谢,谢驸马头上绿油油的。
想必谢云移是拿他当自家堂弟的情敌了。
楚霁客气地颔首:“谢寺丞。”
两人之间气氛十分尴尬。
谢云移干巴巴地张了张嘴,发现实在找不出什么话题,心情复杂地又闭了嘴。
一时府门外嘈杂之声渐起,众人便明了,是霍侧妃的轿子到了,一时纷纷恭贺,胡乱捧场,气氛十分热闹且融洽,大赞佳偶天成。
谁都知道,吴王妃没有嫡子,又病的起不了身,霍侧妃名为侧妃,实际上进府就能掌权,实为半个正妃。何况霍侧妃出身不差,父兄在此,乐得结个善缘。
只是思及病恹恹起不了身的吴王妃,未免有些凄凉。
后院里,吴王妃躺在床上,形容消瘦。
嬷嬷低低的饮泣声传来,伴随着前院飘来的喜庆欢乐的鼓乐声,别有一番讽刺的意味。
“嬷嬷别哭了。”吴王妃的神情平静,甚至略带一丝喜悦,“妙妙已经走了,我可以放心了。”
嬷嬷扑到吴王妃床边,想劝她打消主意:“我的主子,奴婢求您了,别丢下小主子,别丢下老奴!”
吴王妃轻轻摇头,眼睛亮的惊人:“妙妙有父亲母亲照拂,会过的很好,王爷待我情意深重,我也只能替他做这一件事了!”
嬷嬷哭倒在床前,泣不成声。
后院里愁云惨雾,前院席上热闹正酣,没有几个人还记得吴王妃,楚霁端坐席上,抿了口茶,却只听谢云移在一旁小声感叹:“吴王妃殿下也不容易,但愿这喜气冲一冲,能让王妃早日康复。”
“……”楚霁难以言喻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谢家的脑子是都长在谢丛真和谢云殊身上了吗?
俗话说好的不灵坏的灵,谢云移对吴王妃真诚的祝愿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六月二十,就在吴王携霍侧妃入宫谢恩的第二日,宫中传出消息,吴王妃重病不治,昨夜薨逝。
第78章 流言 ·
“火耗。”蕙仙将簿册整整齐齐放在景曦面前, “臣女浅见,要做手脚,最好从火耗上下手。”
地方征收税赋时, 要将零散的碎银入炉重铸为大块银锭送回京中,其间损耗的部分, 称之为火耗。因着齐朝征税不但征收银钱, 也征收粮食、布匹等物, 粮食布匹运送往京城时,霉变、损毁的那一部分,也延续了火耗这个叫法。
火耗折损的银钱粮布, 当然不可能让朝廷来出。因此各个州府征收税赋时,还要额外加征“火耗税”,至于加征多少,并无明文规定,收多少全看当地官府的良心。
如建州当地,林知州还算有良心,火耗银子只收十分之一。即一两银子的税,实际上收一两一钱银子。但其他州县就不一定了,到上一世齐朝灭国后, 景曦在地府得知,有的地方火耗税竟然已经加征到了十之七八——也就是说百姓该交一两银子的税, 实际上要交上去一两七钱,甚至二两!
由此可见火耗税中贪腐之风甚盛,利益巨大。
景曦赞许地点头:“你说的不错,那依你之见, 该当如何下手?”
蕙仙一怔。
她灵巧聪慧,但论起害人来, 还真没什么经验,犹豫道:“应该上书告发?或者,或者在税银数额中做手脚?”
景曦一笑,止住了蕙仙的话头。
“官为舟,民为水,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她曼声笑道,“从根子上下手,就要让皇上看见火耗之害,已经逼得百姓活不下去了!”
她那双光芒闪烁的眼眸瞥向蕙仙,看见面前的小少女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满意地一笑。
“知道该怎么做了吗?”景曦问。
蕙仙迟疑片刻,用力点了点头:“臣女有了思路。”
“很好。”景曦微笑着鼓励,“写个章程拿给本宫看看。”
蕙仙应了一声,快步退了出来。退到门口时,正遇上谢云殊,连忙垂下头行礼道:“驸马。”
谢云殊颔首示意她免礼,目光却根本没有落在蕙仙身上,并不显得目中无人,而是一种刻意的、面面俱到的守礼。
“你怎么来了?”景曦讶异道。
谢云殊翩然而入,手里还拎着一只食盒:“给公主带了些点心,公主不饿吗?”
书房是机密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因此谢云殊每次前来都是自己带着大包小裹,若是换成旁人,手中提满东西未免失之洒脱,但是谢云殊就是有本事随时随地都显得出尘脱俗。
“吃。”景曦笑道。
有妊的女子往往更容易饿,景曦也是如此。作为贤良淑德的驸马,谢云殊直接取代了云霞,成为负责给景曦送点心的专职人员。
谢云殊从食盒里捧出一碟金乳酥、一碟如意卷来,在景曦面前摆好。倒不是厨房只舍得给晋阳公主做两道点心,实在是景曦的胃口好的吓人,端来几碟她就能吃下几碟,偏偏又不显发胖,太医对此大为着急,直言景曦吃的东西怕是全补到胎儿身上了,若是再大吃大喝,胎儿长得过大,恐怕有难产之虞。
太医此言一出,当时旁听的谢云殊并云秋几人立刻被吓住了。从此之后,景曦再没能见到两碟以上的点心同时出现在她面前。
景曦执箸,夹了块金乳酥,细嚼慢咽地吃着。谢云殊托腮坐在她对面看着景曦吃,笑微微的,也不多言。
待景曦吃了两块点心,刚要停箸,突然瞥见一旁摆着的簿册,心思一动,开口问:“你从前外出游学,去过苍州吗?”
“两年前去过。”谢云殊笑道,“苍州富庶,虽然不比襄州鱼米之乡,也是山水秀丽、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去过啊!”景曦眨了眨眼,“那你给我讲一讲苍州是什么样子的吧。”
她知道襄州裴氏子弟游学的规矩,绝不会让人坐在轿子里游山玩水,是要一步一步走过去的。景曦对苍州的了解,来源于六部报上来的数据,而谢云殊,却是实实在在走过苍州那片土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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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吴王府
吴王府的喜气还没散去,立刻又挂上了白幡。霍妃坐在小院窗下,听着后院里撕心裂肺的哭声,只觉得嘴里发苦。
“阮阮。”她对自己的贴身侍女哭诉,“原本以为嫁过来是一桩大好事,可是,可是王妃怎么突然就没了呀!之前只听说王妃病重,可她不是病了好些时候了吗,偏偏我一进府,她就仙游了!”
若说最不希望吴王妃宁氏死的,除了吴王和大郡主,恐怕就要数这位霍侧妃了。她嫁进来就是因为吴王妃卧病,无力执掌中馈,只要她一进门,顺理成章就能掌握吴王府内大权。
但吴王妃死了,这性质就不一样了。
齐朝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有些门第的人家,续弦少有扶正妾室的,而是会另外迎娶一位正妻。妻妾之分不可乱,扶正妾室难免要受几句闲话。
皇家的侧妃确实贵重,但再贵重,也还是妾。吴王能将侍妾扶成侧妃,却不大可能将侧妃请封为正妃。
何况吴王妃死了,正妃的位置正好可以拿来笼络其他勋贵世家。
霍侧妃欲哭无泪。
她最希望的就是吴王妃一直病恹恹的活着,那样她既能掌握大权,又不担心受人掣肘。现下吴王一旦续娶正妃,哪里还有她这个侧妃什么事?
况且,侧妃前日嫁进来,王妃后脚就没了,外边不定会传什么闲话,说她把王妃冲克死了也未可知。
这样的闲话虽然无稽,但万一入了吴王的耳,对霍侧妃来说将是致命打击。
她想哭哭不出来,还得忍着委屈,和宫里派来的女官一同操持吴王妃的丧仪。
“王爷呢?”霍妃问侍女。
侍女嗫嚅道:“王爷还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没人敢把王爷叫出来。”
霍妃叹了口气:“这样也好。”吴王出来了她也不敢这时候往吴王面前凑。
吴王和宁妃乃是少年夫妻,情意甚笃。消息传到宫里,熙宁帝也不由得长长叹息——他数月前刚经受了丧子之痛,如今又听说死了儿媳,虽然对吴王妃不关怀,但熙宁帝看见吴王形容憔悴的模样,对这个儿子倒是多了几分怜惜。
这晚熙宁帝留宿柔仪殿时,想起吴王茕茕孑立的身影,便对柔贵妃道:“衍之府里没个正妃不像话,过两日你和他母妃商量着,挑挑哪家姑娘堪为正妃,再给他选个合适的。”
柔贵妃掌管六宫宫务,虽说不是皇后,但什么事都能插上一脚,吴王续弦也绕不开她。
伴驾多年,柔贵妃习惯了熙宁帝想一出是一出,但听到熙宁帝这番话,她还是无语凝噎。
熙宁帝尚且感叹自己怜子之情,柔贵妃心道吴王和王妃感情甚笃,现在有心情续弦才怪,也不知道熙宁帝是怎么想的,边感叹吴王夫妻情深,一边又急着给他续弦。
但柔贵妃转念一想,她姐姐宣皇后当年薨逝,熙宁帝一样是哭得昏天黑地,仿佛要跟随宣皇后共赴黄泉,也不耽误他转头就把自己纳进宫做了贵妃。
柔贵妃在心里愤愤骂了一句果然男人都靠不住!
她表面上还是十分柔顺地应了下来。
次日柔贵妃请了林昭仪来柔仪殿,只见林昭仪衣着素淡,神色隐含悲哀,先叹道:“昭仪节哀。”
林昭仪用帕子沾了沾眼角,赧然道:“叫贵妃娘娘见笑了,只是我那儿媳一向温柔贤惠,我拿她当做半个女儿来看的,猝然离世,我心里实在难过。”
柔贵妃虚伪地安慰林昭仪片刻,才将请林昭仪来的原因说明,末了又为难道:“我知道昭仪与王妃情深,但皇上的意思是,吴王身边不能没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霍妃是侧室,终究比不上正经的王妃。”
林昭仪眼中泪意一收,立刻肃然道:“我们婆媳虽然情深,但皇上的恩典更不能拂,既然皇上有命,还是得尽快替衍之选一位继妃,劳烦贵妃娘娘多多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