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两只、三四只,鸟雀越聚越多,大多是山间的麻雀,灰扑扑的,闹腾得很,在谢云嫣的周围,蹦达来蹦达去,一只只都抬起小脑袋使劲叫唤着。
好像有很多个谢云嫣一起在说话,李玄寂心里突兀地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谢云嫣停下手,摸了摸手边的一只小鸟的脑袋,对李玄寂得意地道:“您看看,鸟雀来朝,可见我的琴声有多好听。
李玄寂曾听过宫廷国手的高山流水之曲,有天籁之妙,却也不见得飞鸟为之停驻,他看了看谢云嫣,又看了看周围的那些鸟,觉得这些扁毛畜生的品味大约和他差距有些大,不能相通。
不过,谢云嫣的得意劲头也没维持多久,那些小鸟儿等了很久,好像越来越急躁,跳到谢云嫣的手上、肩膀上,小脖子伸得长长的,小嘴巴张得大大的,叽叽喳喳地闹。
“哎呦呦。”谢云嫣小小声地道,“别这样,今天有客人在呢,给我留点面子。”
小鸟们不依不饶,开始造反,有的啄她的脚,有的扑扇她的脸蛋,还有几只嚣张的,跳到她头上,生气地用爪子刨她的头发。
李玄寂冷着脸,看着那边闹。
谢云嫣嗷嗷叫了半天,终于败下阵来:“好了、好了,我错了,我这就给你们拿。”
她连滚带爬地跑回房间,拿了一块米糕出来,掰碎了,撒在树下。
小鸟们扑棱棱地飞过去啄食,一堆灰扑扑的毛团子,把小脑袋凑在一起,你争我抢,不高兴的时候,还要打起来,蹬爪子揪毛,偶尔有一两只狡猾的,飞到谢云嫣的手心,用小肚子蹭她,她高兴起来,又回去拿了半块米糕喂给它们吃。
一片乱糟糟。
李玄寂面无表情地看着:“下工夫苦练过?鸟雀来朝?”
谢云嫣干巴巴地笑了一下,讪讪地道:“是啊,下工夫苦练过,练了很久的,就这个时辰点,用琴声招呼它们来吃东西,开始的时候它们还不搭理我呢,现在你看看,我多厉害,一弹琴它们就来,一大片。”
她说着说着,底气又足了起来,“这些小东西可喜欢我了,赶都赶不走,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可见我是个可亲可爱之人,呃,那个,琴弹得好不好不要紧,主要是我人好。”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后退,不待李玄寂继续发作,赶紧道:“啊,对了,有茶不可无点心,玄寂叔叔,你稍等,我给你上点心。”
她又火急火燎地跑回去,等了一会儿,端了一个碟子出来。
碟子上有一方白色米糕,米糕下面垫着一片草叶,上面放了一朵半开的桃花,花瓣间零星撒了几点白糖。就一方米糕而已,硬生生被她摆出了浅绿轻红的雅意。
谢云嫣毕恭毕敬地把碟子捧到李玄寂面前,头埋得低低的,都不敢看他一眼:“玄寂叔叔,您请用。这是白玉糕,用了山药、芝麻、糯米三味做的,可好吃了。”
李玄寂的手指头敲了敲案几,冷静地问道:“款待贵宾?一块米糕?”
谢云嫣面不改色心不慌,脸皮特别厚:“是啊,阿默来的时候还要帮我扫地、打水、喂鸟,只有玄寂叔叔您来了,才有好茶和点心款待着,我对您是真心敬爱,天地可鉴。”
李玄寂几乎气得笑了,指了指那边:“贵客和你的鸟吃的是同样的东西?”
小鸟们差不多吃完了,在地上留下了一点点米糕屑屑,但还是可以看得出来,和碟子上的米糕是一模一样的。
谢云嫣眨了眨眼睛,露出了天真无辜的小表情,用软软的声音试图哄他:“佛说,众生平等,不分高下,这些小鸟亦是天地造化的生灵,我一个人住在这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些年都是它们在陪着我,它们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您是我最敬爱的长辈,在我心里都是很重要的。”
她低着头,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地看他:“我供奉给菩萨的也是这个,这是我能拿出手的最好的东西了,您须得体谅我一点儿。”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手指拈起了那块米糕,看了看,又放下了:“安信侯府说你发了宏愿,愿居山间古寺,为子默祈福三年,子默对此还十分感动,我原想,这既是你的意思,我也不去多管,但如今看来,你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很是清苦,那又为何不早说,叫子默接你回去?”
“不对的。”谢云嫣认真地纠正他,“不只为阿默祈福,也为玄寂叔叔您祈福呢,我每天都抄两本经书供奉给菩萨,一本为您、一本为阿默,求诸天神佛保佑你们父子俩平安吉祥、无灾无难,阿弥陀佛。”
一只小鸟飞了过来,停在谢云嫣的头上,啾啾叫了两声。
她开心地笑了起来,用手指头戳了戳头上的小家伙:“再说了,在这里也不苦呢,您看看,多好玩,有小鸟陪我玩,有圆晦师父教我学识,还有寺里的师兄师弟们爱护我,斋堂每每有好吃的东西,他们都不忘叫上我,山间古寺,悠然世外,自然有它的妙处,比安信侯府自在多了。”
她歪了歪脑袋,小鸟停不稳,“唧”地一声,飞走了,她忽然叹了一口气:“就是有一点不好,没油水,三年不识肉滋味,好生难熬,若是能让我一个月吃一只大猪蹄子,那这里的日子就真是快活似神仙了。”
李玄寂眉头微皱:“斯斯文文的一个姑娘家,想什么猪蹄子,有失端庄。”
谢云嫣也觉得不能再想了,她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好吧,我们不说猪蹄了,就说这米糕吧……”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团纸包,递给李玄寂,小心翼翼地道:“玄寂叔叔,您既然来了,求您一件事,帮我把这个带回去给阿默,可以吗?”
李玄寂冷冷地坐在那里:“什么东西?”
“就是您吃的这个米糕呀。”谢云嫣有些害羞,脸蛋微微地红了起来,“我学做这个,就是为了给阿默吃,但是,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来看我了,求您帮我带回去,让阿默尝尝,告诉他,这是我自己做的,我最近可长本事了。”
李玄寂忽然问道:“子默多久没来看你了?”
说到这个,谢云嫣的情绪明显地低落下去,她是个活泼又淘气的姑娘,难得露出了一点惆怅的神情:“早先的时候,他隔三岔五就来,后来怕打扰我清心礼佛,渐渐就少来了,这回特别久,差不多快一年没见到他了……”
她悄悄地看了看李玄寂的脸色,壮着胆子问:“他近来还好吧,您是不是把他管得特别严,不太让他出来?”
李玄寂并不回答,他沉下脸,手指敲了敲案上的碟子:“贵客一块?你手上几块?”
谢云嫣做贼心虚,低头看了看,四块,她自己舍不得吃,都包起来给李子默了。
“呃,您不要计较这个。”她呆了一下,干脆哼哼唧唧地耍无赖起来,“阿默是您儿子,您要多疼他一些,就让他多吃两块,有什么要紧呢?我对您的尊敬和这个并不相干的,我在您面前,一片赤诚之心、满怀恭敬之意,难道您看不出来吗?”
就在此时,虚掩的院门那边传来的“叩叩”两声轻响。
不待谢云嫣过去应门,一个小沙弥把脑袋探了进来:“谢师姐,斋堂的春饼做好了,明悟师兄让我来叫你。”
“啊?”谢云嫣眼睛一亮,“这么快。”
第23章 燕王不如鸟
小沙弥匆匆忙忙地道:“快点快点,迟了可就要被人抢光了,今天的春饼里面包了干菌子、还有春笋,可香着呢,算了,我不等你了,我先过去了。”
他说完,自顾自地跑了。
谢云嫣双手合十,朝着李玄寂拜了拜,用楚楚可怜的眼神望着他:“玄寂叔叔,可以容我先去斋堂吗?”
一片赤诚之心、满怀恭敬之意,就这样?有了春饼,最重要的客人就被撇下了。
李玄寂不说话,就那样冷冷地望着谢云嫣。
谢云嫣居然能扛着住李玄寂的逼视,她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煞有其事地哄他:“您等我一会儿,我去给您拿春饼吃,这下子只给您一个人吃,我们一块都不分给阿默,春饼比米糕还好吃,所以在我心里您还是最重要的,一点没骗您。”
不能和她计较,有失身份。李玄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拂衣袖:“去。”
“好,您稍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给您带春饼吃。”谢云嫣笑了起来,就和方才那些小鸟一样,欢快地蹦达走了。
风轻轻地吹过来,菩提树沙沙作响,树下的茶水已经凉了。
李玄寂喝了一口茶,桃花香气也淡了。
他,堂堂燕王殿下,不如鸟、不如春饼、也不如他的养子。他哼了一声,一口气把茶喝干,起身离去。
出了院子,顺着石阶而去,又路过了方才拿那间观音堂,李玄寂停下脚步,转头望了一眼。
他想起了方才谢云嫣说的话:“不只为阿默祈福,也为玄寂叔叔您祈福呢。”
那个女孩儿成天叽叽喳喳,惯会哄人,没一句正经话,日后须得好好训诫一番。他这么想着,却鬼使神差一般,抬脚走进了观音堂。
堂中佛香燃成了灰,烟气杳杳,人在其中,如在云雾里。
佛前案上放着两卷经书。
李玄寂慢慢地伸出手去,拿起了压在上面的那一卷,翻开来。
那其间用楷书抄写了供佛的经文,字迹周正如印画,笔锋峻利洁净,或许是在佛前供奉了许久,纸间还渲染了檀香的气息。
看得出那姑娘很认真了,顿错勾折之间无一处不端庄,完全没有一丝她当年写的那怀素狂草的影子,或许她真的已经长大了,整整三年,很难想象这么一个活泼跳脱的姑娘会一直守在佛前,日复一日抄写着枯燥无味的经文。
李玄寂微不可察地一声轻叹。
随手翻去,到了最后一页,他看见了落在下方的小字,目光忽然凝住了。
“以此功德,为尊长李玄寂祈福,以信女三世善根回向于其,祈愿诸天佛陀佑其诸恶不侵,三宝加持,福慧增长。”
这一卷是为他祈福的,后面那卷才是给李子默的。
他是不败的将军,长剑所指,连神佛亦不能撄其锋芒,在世人眼中,他似乎是无坚不摧的所在,从来没有人为他祈愿求福。除了谢云嫣这个满口甜言蜜语的小骗子。
堂上观音的面容隐没在佛香的烟雾中,慈悲而平静,不知何方的远处,僧人们喃喃地诵咏着经文,听不真切。
山寺空寂,令人心境清凉。
李玄寂在那里安静地站了半天,把那卷经书收到袖中,返身离去。
——————————
谢云嫣又做梦了,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个梦了,差不多都已经遗忘了。
这个梦境是如此真实,她听见了风穿过廊道,带着一点呜咽的回响,还听见了雪落在檐角,发出扑簌的声音,这个时候,已经是冬天了。
梦里的李玄寂始终没有变过,严厉冷峻,如山如岳,纵然只是那样平常地坐在厅堂上方,也散发着一股让人透不过气的压力。
紫金重瓣莲花炉里燃着白檀,那本是供奉于佛前的香气,幽静而冷冽,空气都沉了下去。
隔着帘子,下人们远远地守在门外,大气都不敢喘,燕王殿下曾经两年没有回来,但没有人会忘记他的威严,只要他在此,他就是燕王府的天,不可直视。
李子默跪在李玄寂的面前,低着头:“父王,当日之事,是我对不起嫣嫣,但我已经屡次赔礼,她还是不肯回头,休书既出,事成定局,如今,我和她之间再无转圜的余地,求父王允我另择良偶,彼此各生欢喜。”
李玄寂正襟危坐,脸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另择良偶?怎么,你看中谁家姑娘了?”
李子默示威一般看了谢云嫣一眼。
这男人蠢得令人发指。谢云嫣站在一旁,“嗤”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目光转开了。
李子默对着李玄寂,恭敬地道:“温家阿眉是个知情识趣的好姑娘,这段日子以来,嫣嫣将我拒之门外,是阿眉一直陪在我身边,百般劝慰,温存体贴,我和她两情相悦,求父王成全。”
李玄寂看着谢云嫣,语气还是淡淡的:“云嫣,你怎么说?”
谢云嫣温顺地回道:“玄寂叔叔,您问错人了,萧郎早已是路人,世子如何,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李子默脸色一松。
李玄寂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容,他慢慢地道:“燕王府的世子夫人只能是云嫣,她叫过我父亲,我自然要为她做主,子默,你听清楚了,只要我在一日,温家的女儿就不许再踏进燕王府一步。”
李子默倏然僵硬住了。
李玄寂不耐地挥手:“下去。”
李子默急了,俯身下去,磕了一个头,低声道:“父王容禀,儿子实在是情非得已,阿眉她……她……”
他犹豫了半天,终于一咬牙说了出来:“她的腹中已经有了我的骨肉,我不能不顾,父王,稚子无辜,求您看在孩子的面上,格外开恩一回。”
温嘉眉很早以前就觊觎燕王世子夫人之位,在旁人眼中看来,她对李子默一往情深,非君不嫁,还曾经闹着要和姐姐共侍一夫,不过安信侯府终究要点脸面,才没让她把事情闹大。
这次李子默休了谢云嫣,温嘉眉大约是觉得机会难得,这才下了狠手,看样子确实把李子默套住了,不惜冒着触怒李玄寂的风险,开口求情。
然则,燕王铁血铁面,并不能领会闺中小儿女的这点情愫,他听了李子默的话,面上毫无波澜,连语气也还是一贯的冰冷:“这又如何?温家的女儿既然愿意生,安信侯府想来还是养得起一个孩子的,你担心什么?”
李子默猝不及防,简直不可置信:“不,父王,那是我的孩子,也是您的孙儿,我们李家的骨肉,怎么能让别人家抚养?”
李玄寂面无表情:“先王妃体弱多病,一生无所出,本王就是先父所收养,至于你,也是本王收养的,这有什么关系?按你的意思,只有亲生的孩子才能养吗?”
李子默蘧然一惊,汗如雨下,叩头如捣蒜:“父王恕罪,是儿子失言了,儿子并没有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