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寂生性沉默冷肃,对着李子默更是一幅严父姿态,李子默一直很怵这个父亲,这天被李玄寂唤过来一起用膳,他很是受宠若惊,几乎是战战兢兢地吃完了那一顿饭。
饭后,李玄寂没有出声,李子默也不敢走,只能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
拂芳端茶上来,李玄寂接过来,喝了一口,问道:“子默,你可有打算几时成亲?”
李玄寂的语气听过去平平常常,似乎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谈而已。
“啊?”李子默骤然闻得此言,有些茫然。
李玄寂看了李子默一眼。
不知怎的,那一眼,看得李子默背后的冷汗刷地下来了,他一激灵,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挺直了腰板,端端正正地道:“多谢父王关爱,且不急,嫣嫣年纪还小,何况她前几年住在庙里,如今刚刚回家,温夫人说,想多留她在家里两年,好好疼她。”
李玄寂听了,“嗯”了一声,他的脸色始终是淡淡的,李子默揣摩不到父亲的心思,开始觉得局促,不由求助地看了看拂芳。
拂芳笑了起来,对李子默道:“小谢姑娘回家了吗?有些年没见了,她也长成大姑娘了吧,世子不如明儿带她回来给王爷看看。”
李玄寂冷漠地道:“那孩子小时候就淘气、爱呱噪、胆子又大,没一处好,现在大约也是这样,不看也罢。”
李子默恭敬地回道:“嫣嫣如今懂事多了,温夫人说,接下去的日子,她会好好教导嫣嫣德言容功之道,让嫣嫣做一个端庄娴雅的大家闺秀,将来不会在长安的世家们面前失了我们燕王府的颜面,还请父王放心。”
李玄寂平静地道:“燕王府的颜面是靠男人挣来的,倘若颜面有失,你当好好反省自身,而不是归咎于女人身上去。”
李子默赶紧低下头去:“是,儿子说错话了。”
李玄寂将茶杯放到案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咯噔”声,他问了一句:“怎么,好像温家的人看不起这个女儿?”
李子默有些心惊,面上却保持着笑意:“那是不会的,我跟着去过安信侯府,温夫人对嫣嫣确实是好的,却是怕长安城里的人趋炎附势,嫣嫣如今身份不显,旁人不知道她和我们燕王府的关系,走出去难免受到怠慢。”
李玄寂似乎不悦,但也没有再说什么,摆了摆手。
李子默如蒙大赦,恭敬地告退出去了。
李玄寂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突兀地对拂芳道:“长安城里那些小姑娘,长成之后,家中长辈是如何带她们引见各家亲眷故友的?”
这时候的燕王殿下脸色严肃而认真,俨然是一个操心的老父亲。
李玄寂一向稳重,自从老燕王李敢过世以后,他愈发地冷漠起来,整个人就如同一块坚硬而冰冷的铁石,而眼下这般,就显得格外突兀。
拂芳有些惊讶,不过她很快就克制住了,尽职地回道:“这个门道可多了,远近亲眷家的各种宴会,尽可以带她们出去见识一下,或者干脆找个名目,赏花赏月、吟诗作画,什么都好,只要是玩乐的花样,做成一场宴会,让自家姑娘做东,出面款待姐姐妹妹们,也是极有面子的事情。”
“赏花赏月?吟诗作画?”李玄寂听得眉头打结。
自从先王妃上官氏病故后,燕王府已经十几年没有过女主人了,李敢和李玄寂都是铁血武将,麾下率百万雄兵,这燕王府上下皆是一片悍勇肃杀气派,连府里的管事都是从沙场上退下来的赳赳武夫,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如今骤然提及这雪月风花之事,到时候这府里簇拥来一大群娇滴滴的小姑娘,李玄寂想了一下,仿佛又看到了法觉寺后山那一大群小鸟挤在一起叽叽喳喳的情景,十分惊悚。
李玄寂坐在那里沉默了。
拂芳等了老半天不见他发话,试探地问道:“不若把这事情交给世子,让他自己去张罗,殿下您日理万机,何必在意些许小事?”
李玄寂此时却开口了,用平淡的语气道:“把赵继海叫过来,让他带着左骁骑卫的人马,把南祁山清理一下,准备春猎。”
拂芳极力掩饰,但仍然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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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天还没热起来,谢云嫣已经叫温府的小丫鬟把窗帘纱幔什么的都撤了下来,换上了竹帘。
那竹帘是旧的,小丫鬟们在库房里翻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出来的,上面还带着斑驳的旧痕迹,谢云嫣却是满意,比那些桃红柳绿的团绣布幔顺眼多了。
苏氏过来的时候,打量这房间的布置,和她交代的不太一样,她心中不悦,面上却是温柔,只对着谢云嫣轻声细语:“你在庙里三年,大是清苦,如今回家了,倒不必如此苛待自己,把房间布置得和尼姑庵堂似的,有什么意思,看了倒叫为娘心疼。”
温嘉眉在苏氏的身边,开玩笑似地插了一句:“姐姐如今看来很有佛性,不似我们这般尘世中的俗人,或许将来要出家做尼姑也说不准呢。”
“阿弥陀佛。”谢云嫣笑眯眯的,“那是,佛法无边,普度众生,阿眉妹妹,来,今天姐姐好好和你讲讲地藏经十三卷,让你沾点菩萨慧光,消除业障。”
苏氏好像什么都听不懂,含笑道:“你们姐妹情深,为娘最是欣慰不过了,嫣嫣,你就这一个亲妹妹,往后你们两个要更加相亲相爱,同进同出,你看看这回,阿眉得了一张朱家品茶宴的贴子,家里庶出的妹妹她都不理的,就巴巴地想着带你一起去玩,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你往后若去燕王府,也别忘了把阿眉带上。”
“朱家?哪个朱家?”谢云嫣的目光微微一动。
“还能是哪个朱家,自然是朱太皇娘娘的母家,如今的朱太尉家。”温嘉眉把手中一张桃花洒金笺的贴子拿出来晃了一下,面有得色,“他家的三娘和九娘都是极风雅的人物,几年前开始办这个品茶宴,唯有京中头等世家的姑娘才有脸面被邀请,品的茶叶都是内贡的,外头有钱也喝不到,到时候连宫里的几位公主和皇子都会过来。”
朱家出过两代国母,一是朱太皇,先武隆帝的母亲,现今光启帝的祖母,另一个是光启帝的生母,不过这位朱氏贵女死得早,连太后之位都是光启帝即位后为她追封的。
朱太尉朱长弘是朱太皇的弟弟,也是那位朱太后的父亲,他本人亦是个手腕了得的厉害人物,早些年的时候几乎权倾朝野,但后来不知怎的,突然急流勇退,一夜之间韬光养晦了起来,常年称病在家中,只赏花弄鸟,颐养天年了。
即使如此,朱太尉的几位子侄如今也都在朝堂上身居高位,更何况,后宫有朱太皇、金銮殿上有光启帝,这就是朱家最大的依仗,在长安城里,少有人能及得上朱家的富贵权势。
谢云嫣微微笑了一下,语气诚挚:“我生性好静,不爱玩,这等场合,还是不去了。”
温嘉眉抬着下巴,看了谢云嫣一眼,眼中流露出矜持的骄傲之色:“我知道你胆怯,放心好了,到时候老老实实地跟在我身后就好,那些钟鼎之家的姐姐妹妹都是守礼的,固然骄纵,看在我的面子上,她们也会对你客气三分。”
正说话间,下人来传,燕王府的人过来,给安信侯府的姑娘下贴子。
苏氏讶然,带着温嘉眉和谢云嫣一道出去了。
竟然是拂芳亲自过来。
谢云嫣十分欢喜,上去拖着拂芳的手,叽叽喳喳地道:“芳姑姑,这么久不见,您有没有想我?我是十分想念您的,芳姑姑还是和当日一样,一点儿都看不出差别呢,还像是年轻了好几岁,来,您看看我,我长大了,和小时候比起来是不是更漂亮了?”
拂芳一见谢云嫣就想笑:“比起小时候,漂亮是一样漂亮的,淘气也是一样淘气的,你几时能娴静点儿。”
苏氏含笑道:“因我太过溺爱她,让这孩子的散漫惯了,不太好。”
“年轻姑娘家,正是天真烂漫点的年岁,怎么会不好呢。”拂芳不动声色,对温夫人道,“正好,我今天过来,是替我家世子传话,要带小谢姑娘出去玩耍,王爷开了南祁山,值此春季,正是万物滋长,群兽肥美之时,世子邀请京里的各家公子姑娘前去行猎。”
拂芳毕竟是看着李玄寂从小到大的人,对这位王爷的想法多少懂得一些,这小姑娘,燕王嫌弃得,却不许旁人看轻了。
她刻意顿了一下,看了看苏氏和温嘉眉震惊的神色,颇为满意,继续道,“小谢姑娘,以您和世子的关系,这场春猎,您也算是半个主人,明天大早,我们府里的人过来接您,您好好准备一下。”
苏氏和温嘉眉的脸色不仅是震惊了,简直羡慕至极。
温嘉眉反应得快,亲亲热热地拉住谢云嫣的手:“不用说,这等有趣的事情,姐姐可要带我一起去的。”
谢云嫣眨了眨眼睛:“是长安城外那个南祁山吗?开春猎?这不是皇家的事情吗?被芳姑姑说的好像是燕王府的家事似的,我不太懂了。”
乡下来的姑娘就是没见过世面,温嘉眉心中鄙夷,口中却依旧是亲热的语气:“姐姐这却不知道了,南祁山早被先帝赐给了燕王府,如今是燕王的私产,那么大一座山,就在这京城侧旁,先帝爷说给就给了,这是何等的盛眷隆宠。”
她又压低了声音:“就连皇家行猎的骊都山,那山头地势,都未必比得上南祁山。”
南祁山不但物产丰饶,更是长安城外首当其冲的门户之地,先帝居然将这座山赐给一个臣子,这在历朝都是没有过的殊荣,在当时甚至引起了一个大不韪的传言,时人在私下议论,或许先帝会让李玄寂认祖归宗,传之以帝位。
但是后来并没有。
先帝固然是盛宠,当今的光启帝也是仁君,但李玄寂为避讳,从来没有踏足过南祁山,时隔多年居然让李子默出面广邀宾客,开山打猎,可见他对这个养子是何等看重。
相比之下,朱太尉家的品茶宴就不值一提了。
苏氏的眼睛都热了,她偷偷地看了看两个女儿,心中那个念头愈发地强烈起来,都是她的女儿,阿眉身份高贵,又乖巧又孝顺,万般都比她姐姐强,该由阿眉来享受这个福分才是正理。
不管苏氏和温嘉眉神情各异,拂芳还是谦逊地道:“那是先帝当年嘉许老王爷的功勋,赐给王府的恩典,我家王爷耽于戎马,这么多年也没打理过,有些荒废了,这几天正叫了骁骑卫的人在收拾,温夫人请放心,过于凶猛的野兽都会事先驱赶走,也不过留些小兔子、小麂子什么的,给各家的公子姑娘们逗个趣罢了。”
临到末了,她还是笑对着谢云嫣多交代了一句:“知道您爱玩,前几年在法觉寺真是苦了您了,世子感念于心,这场春猎是专门为您准备的,您是燕王府未来的世子夫人,一般的公子姑娘也越不过您,尽管淘气去,别拘着。”
谢云嫣笑着应了一声。
温嘉眉的手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袖子,指甲都差点拗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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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祁山位于长安外六十里地,此山地势高地各有起伏,密林绵延百里,三月春深,山间长风猎猎、密林参天,草木葱葱,其间飞禽走兽繁衍生息,一派茂盛景象。
这天下也只有燕王才能使唤骁骑卫替他整理了这猎场,更是在山间百里地布下了周密的防护,声势之大,守备之严,比起皇家围猎有过之而无不及,曾经参加过往年骊都山围猎的世家子们围在李子默的身边,或明或暗地恭维着,语气里都是掩盖不住的惊叹。
短短的三年时间,李子默已经与这些世家公子们熟稔了起来,这固然是因着燕王府的声势无人可挡,和李子默本身的才干也脱不开干系,他少年英武,品貌出众,又跟着燕王打了几场胜仗,连光启帝也曾提及“虎父无犬子,燕王后继有人矣,朕心甚慰”,这话传出宫外,俨然让李子默的名声更上一层楼。
世人仿佛都已经忘记了他是燕王从凉州收养的贫寒子弟,其实那又有什么关系,李玄寂本人就是老燕王的养子,一样传承宗祧,接掌兵权,这下一代应该也是如此。
此时的李子默一身银白窄袖猎装,头戴雉尾华冠,肩佩兽纹轻甲,端的是一个英挺儿郎,在一众世家子中也显得格外夺目。
远远的另一边,那些年轻的贵族女郎们望着这位燕王世子,羞红着脸,眼中流露着艳慕的目光,把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时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
树荫下搭起了几十座高大结实的凉棚,覆以云雾绡,似透非透,燕王府奴仆如云,往来其中,布置了软榻案几、香炉屏风并茶水点心等物,各种摆设一应俱全,那些不喜骑射的小娘子和小郎君尽可以在那里观看休憩。
眺望过去,远处的地方,在猎场的边缘,手握长戈的卫士一列列整齐地守护在那里,场外还有威武的骑兵来回巡逻。
这等张扬气派,浑然不似燕王往日行事,似乎有些僭越了。但这种念头,众人也只敢藏在心里,口中唯有赞叹而已。
过不多时,一队人马过来。当先是一辆八宝水晶云顶马车,四马拉车,跟随其后是两列骑兵,骑兵身披饕餮铠甲,连马匹上都覆盖着黑色的铁甲,行动间发出铿锵的铁石之声。这队人马朝着众女郎这边径直过来了。
朱太尉家的二房的嫡孙女朱九娘是个见多识广的,惊讶地“啊”了一下,扯了扯身边的朱三娘:“三姐姐,你看那边,那些人的装束打扮,莫不是燕王贴身亲卫的疾风营?”
朱三娘转了转手里的马鞭,懒洋洋地道:“是又如何?这南祁山原本就是燕王府的地盘,疾风营的人过来,也是寻常。”
朱九娘压低了声音:“他们平日不是只听燕王一人号令,连十六卫将军都使唤不动他们,今天居然给人拉车,这车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大人物,三姐姐你不觉得奇怪吗?”
她的声音虽然低,但周围的女郎们都听见了,不由好奇起来,都张望了过去。
朱三娘却笑了一下,语气轻巧:“疾风营的人也曾为我办过事情,有什么稀罕的?”
朱太尉家的三娘子是长安城一等一的美人,未嫁时曾引得无数王孙公子为之折腰,却被朱太皇许给了有煞星之称的燕王。
后,朱家与燕王退婚,时人却对朱三娘忌讳起来,这样一个倾国的美人,只得匆匆远嫁临川,给南蛮子出身的节度使孟金作了续弦夫人。
所谓红颜薄命,几年后,孟金起兵谋反,被燕王所斩,朱三娘成了寡妇,又被朱家接了回来,从此后深居简出,若不是这场打猎是燕王府所办,她也不见得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