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男子丢下了丝帕:“继海,连这么个小丫头都拦不住,你手底下的人也该收拾一下了。”
这位“王大人”还很年轻,看过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气度间却充满了居上位者的尊贵与威严,他说话时似乎是漫不经心的语气,但赵继海身居骁骑卫大将军之位,在他面前却不敢抬头。
谢云嫣心生愧疚,磕磕巴巴地道:“我、呃、小女子被人追打,为了脱身,偷偷从树上翻墙过来的,全是小女子的过错,与别人无关,请大人责罚。”
王大人淡淡地看了谢云嫣一眼:“胆子不小。”
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谢云嫣的胆子确实大,这会儿缓过劲来,脸皮就开始厚了,她偷偷地又退后了一步,带着一脸天真无邪的神色:“小女子无意闯入,见大人于林中舞剑,人如龙,剑如虹,英姿无双,有后羿射日之风采,小女子得窥此景,目眩神迷,几乎疑见天上神仙,故而忘形,这才惊扰了大人,大人清华高贵,不与凡人等类……”
她的声音嫩生生的,带着孩童特有的奶味儿,却如同大人般文绉绉地说话,还叽叽喳喳地没个完。
“呱噪!”王大人忍无可忍,终于打断了谢云嫣的话。
赵继海还跪在地上,辛苦地憋住笑。
谢云嫣马上捂住了嘴,露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这个女孩儿,她的眼睛是十分漂亮的杏仁形状,清澈而深邃,当她专注地望着一个人的时候,仿佛会看到人的心底去,那么柔软。
她捂着嘴,还能弱弱地挤出一点声音:“……所以,大人,能放小女子走吗?”
王大人拂了拂衣袖。
谢云嫣如蒙大赦,马上就跑。
跑出了几步,她却又回头看了一眼。
王大人正转身离去,这个角度,恰好看见了他的侧脸。
他的轮廓隽永,宛如刀刃雕琢而成,远远望去,是高山松柏,苍劲深刻。
谢云嫣的心里忽然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她是不是曾经见过这个人,竟然会觉得熟悉?这个想法是如此荒谬,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赵继海站起身来,朝这边呵斥:“小丫头大胆,鬼鬼祟祟地还在看什么?”
谢云嫣笑得眉眼弯弯的:“这位大人光华耀人,如皎皎日月,小女子心生仰慕,忍不住多看两眼,走了,马上就走。”
她不待赵继海再训斥,缩回脑袋,抱头狂奔而去。
隐约听见赵继海在后头骂了一句:“哪里来的马屁精,这下可把老子害惨了。”
谢云嫣这次不敢再回头,跑出园子,一口气窜了老远,幸好赵子川早已经走了,她受了一场惊吓,心里不免又把赵子川来来回回骂了好几遍。
今天白来了一趟,赏钱也没拿到,又开罪了赵家五少爷,眼看着赵子默的差事大约要黄了,谢云嫣整个人都蔫巴了,垂头丧气地走到前院。
寿宴已经开始了,赵家大院里热闹非凡,到处都是人。
凉州的松陵赵氏在当地本来就是大族,赵大爷现今是赵氏家族的族长,赵家有钱有势,今天老太太的寿辰,多少人借着贺寿之名上门结交,那不必多说。
谢云嫣才进去,还没找到人,突然远远地望见赵子川气势汹汹地从另一边走了过来,她脚一滑,差点跌倒,赶紧躲到柱子后面去了。
何婶子跟在赵子川后面,一脸惊疑之色,她不知道谁又招惹了这小祖宗,令他这般气恼。
但赵子川什么都不说,只问了方才在老太太屋子外头等候的小丫头是何身份,知道之后他就冷笑数声,命何婶子把赵子默带上来。
何婶子不敢多问,去前院的门房那边带了一个少年过来。
那少年身量结实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勃发的英气。
不消何婶子开口,赵子川也知道那少年是谁。
赵子川觉得膝盖又疼了起来,他恨得咬牙切齿,毫不客气地指着那少年道:“喂,你就是赵子默吗?你家那个姓谢的小丫头在哪里,叫她出来,我要找她算账!”
何婶子连连赔笑:“五少爷,嫣嫣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孩子,不知礼数,有什么地方冒犯了您,我给您赔罪,您大人大量,别和她计较。”
赵子川怒道:“那个坏丫头,她、她、她……”
他没脸说自己被谢云嫣踢倒了,只能恨恨地道:“我要她当我的丫鬟,她居然不识抬举,叫她过来,我要狠狠教训她一顿,看她还敢不敢嚣张。”
赵子默立刻沉下了脸,卷起袖子:“你想教训谁?再说一遍看看。”
他只比赵子川大了一岁而已,个子却足足高了一个头还多,兼之气质英武逼人,虽然一身粗布衣裳,站在赵子川的面前,却丝毫不显弱势。
赵子川更生气了:“你这个破落户,谁给你胆子在我面前放肆?我就是要教训那个丫头,还要她跪下来求饶,怎的,你不服吗?”
谢云嫣是赵父尚在的时候为赵子默聘下的,如今他虽然家世落魄了,但说起这个漂亮又乖巧的小媳妇,街坊邻居没有不羡慕的,直说他运道好,这让他十分得意,怎么容得有人在面前这样说她?他二话不说,抡起了拳头。
周围人来人往,闹哄哄的。一个男人此时恰好从赵子川的身后走过去,看过去样貌服色皆为寻常、很不起眼,没料想,他突然从袖中拔出一柄匕首,朝赵子川刺了过来。
寒光乍闪。
赵子默不及思索,顺势扑了过去,一把推开赵子川,迎上那个刺客。
赵子川被巨大的力量推了个踉跄,险些又要跌倒。
何婶子尖叫了起来。
那刺客身手敏捷,手中匕首“嗖”地一转,继续朝赵子川袭去,宛如毒蛇吐信。
赵子默疾速挥臂,以苍鹰扑食之势直击而去,拳头砸向刺客面门,阻住他的去路。
就一眨眼间,两个人已经缠斗在一起。
旁边爆发出一阵阵惊呼,众人四散而逃,好像油锅炸开了一般。
赵子川犹豫了一下,他有心加入战圈,但见场中那两人攻势猛烈,行动之间夹带着尖锐风声,招招凶险、步步惊心,他毕竟年幼,又胆怯了起来。
赵大爷急急奔来,厉声喝道:“川儿,危险,快躲开!来人啊,把刺客拿下,快来人!”
不到片刻,赵府的护院持着兵器蜂拥而来,赵大爷拉着赵子川退到护院武师们的身后,指着场中大声道:“快去,给我拿下!”
护院们仗着人多,拔出了刀剑,大喊着冲向那刺客。
倏然听得一声大喝:“够了,住手!”
那声音响亮若洪钟,又饱含严厉,听过去威慑十足。
赵家的护院被吓住了,脚步齐齐顿了一下。
那刺客趁机虚晃一招,逼退了赵子默,而后退了两步,做了个停住的手势。
赵子默正打得性起,岂容对手走脱,大吼一声,腾身而起,从半空扑袭而下。
岂料一个魁梧而迅猛的身影扑了过来,撞了一下。
这一相接,赵子默如遭重击,跌了下来,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噔噔噔”倒退了三步才稳住身体。
截住赵子默的却是赵继海,方才出声喝停之人也是他,他此时还点了点头:“嘿,这小子不错,有两下子。”
而方才的刺客收了手,朝赵子默咧嘴一笑,站到赵继海的身后去了。
谢云嫣从柱子后面跑出来,冲到赵子默身边,扶住他,又慌又急:“让我看看,手疼不疼?脚疼不疼?伤到哪里了吗?”
赵子默赶紧摇头:“没事,不打紧,你别担心。”
那边赵大爷见了这番情形,马上会意过来,他抬眼看去,果然看见远处垂花门边上,一位气度轩昂的玄衣男子负手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左右两列金刀侍卫,肃穆而立。
赵大爷赶紧过去,把腰弯得低低的,惶恐地道:“不知贵人在此,失礼了。”
谢云嫣抬头看了一眼,那人正是方才她所见的王大人。
王大人没有理会赵大爷,缓缓踱步过来,他的步态从容、不紧不慢,但自有一股威严之意,所到之处,众人皆不敢正视。
王大人走到赵子川的面前,停住了。
赵子川心中忐忑,额头上出了一层汗。
“赵子川,你令我失望了。”王大人的声音平淡,“今日若无他人替你抵挡,你当如何?既然习得一身武艺,遇敌却畏缩不前,无一战之意,男儿血性何在?”
赵子川涨红了脸,跪了下来,触首于地:“小子有罪,不敢狡辩。”
王大人环顾四周,赵家的大爷、二爷皆在,垂首不敢言语。
王大人微微叹息:“我观遍赵氏‘子’字辈的子弟,竟无一人出挑,即便如赵子川者,也不过碌碌之辈,松陵赵氏当年也曾人才济济,多有王侯将相之辈,不曾想如今却没落了。”
赵继海也摇头:“真要命,我儿子要像这样窝囊,我得揍死他。”
“大人。”这时候,旁边却传来一个声音,“您看看这边,赵氏‘子’字辈的子弟,这里有一个好的。”
这个声音娇滴滴、又嫩生生,在这等严肃的气氛下显得十分突兀。
第3章 认个儿子还送个儿媳,赚大……
赵继海笑骂:“又是你这个小丫头。”
谢云嫣跑出来,仰起小脸,笑得格外甜,她指着赵子默道:“赵子默,松陵赵氏茂德公的第四代孙,他高祖父和赵大爷的曾祖父是嫡亲兄弟,他今年十三岁,您看看他,他很好的!”
赵子默自己都愣住了。
王大人的眼睛看了过来。
赵子默深吸了一口气,挺起了胸膛,但王大人的目光在他身上没有丝毫停留,只是看了谢云嫣一眼:“胆子果然很大。”
谢云嫣推着赵子默上前了一步,竭力吹嘘:“我家阿默样貌堂堂,有玉树临风之姿,品性端正,有君子如玉之德,他文武双全、智勇无双,是难得一遇的好儿郎。”
赵子默的脸都红了,嗫嚅道:“没有的事,嫣嫣就爱吹牛。”
谢云嫣在背后狠狠地掐了赵子默一下,低声附耳道:“那位大人是从京城来的高官,要在你们赵氏家族收一个养子,你听我的,准没错。”
赵大爷的脸色十分难看,沉声喝止:“何来婢子,贵人面前,安敢胡言乱语,乡野小儿,怕是连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居然放此厥词,真真可笑。”
赵继海亦笑着摇头:“寒门子弟如何能与大家子相提并论,养成文韬武略非一朝一夕之功,不要以为会点拳脚工夫就算好的,去,休要胡闹。”
王大人眉目冷冷的,他似乎已经厌倦了这样的闹剧,转身就要离去,赵继海举步跟上。
谢云嫣急了,撩起小裙子跑过去:“大人请留步。”
赵继海伸出手臂拦了一下。
谢云嫣冲得快,赵继海的手臂如同铁柱一般,她没刹住,被撞得倒退了几步,“哎呦”一声,一屁股跌倒在地上。
“嫣嫣,你回来,别淘气。”赵子默大是心疼,过去扶她。
谢云嫣推开赵子默,咬着牙,飞快地爬起来,再追上去,朝着王大人和赵继海的背影大声道:“阿默不是村野俗夫,他的学问是我父亲所教,我祖父和父亲都是连中三元的文魁,我们谢家教出来的子弟皆为经世之才,这凉州城没人比得过。”
王大人的脚步停了一下。
赵继海斥道:“你这丫头嘴皮子利索,就会瞎扯,我朝立国数百年,父子连中三元者只有……”他倏然收了口,皱起了眉头,“嗯?你姓谢?”
王大人霍然回首:“你是谢鹤林的孙女?”
谢云嫣清晰地应道:“是。”
赵继海惊讶地“啧”了一声。
谢鹤林出身江左望族,为当世大儒,渊博之名闻达天下,其子谢知章为长安第一才子,曾作西京繁花赋,令长安纸贵,而谢氏父子前后皆中三元,一时无二,更是传为佳话。
谢鹤林当年官至尚书令,是朝中炙手可热的重臣,但却在武隆二十八年间卷入了科举舞弊案,天下学子群起而攻之,更有激愤之士当时一头撞死在谢府门前。先帝为了安抚士林人心,遂将谢鹤林斩首示众,谢知章受此牵连,被罢官流放。
父子二人,皆为风流名士,最终却惨淡收场,令时人唏嘘不已。
王大人缓缓地问道:“谢知章安在?”
谢云嫣敛起了眉目,垂首低声道:“先父去年病故了。”
王大人沉默了一下,朝赵子默微微抬手:“你过来。”
赵子默走上前来,紧张得手心出汗,在背后蹭了两下。
王大人打量着赵子默,神色平淡,分辨不出喜怒,半晌,他才道:“身手不错,你这一身武艺是何人所教?”
赵子默被王大人的目光看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小子有幸,得凉州大营的孟将军指点,练过几年粗浅把式,让大人见笑了。”
王大人略一沉吟:“孟青阳吗?”
孟青阳是为凉州军中忠武将军,此人作战勇猛,素有威名,是为悍将。
赵子默恭敬地应道:“是。”
谢云嫣偷偷地蹭过来一步,小声道:“孟伯伯和我谢家有旧,应先父所求,一力栽培阿默,不但刀剑棍棒,连行军布阵之道也一并教授予他。孟伯伯一年前调往幽州去了,不然,他可以亲自来给我们作证。”
王大人不动声色地看了谢云嫣一眼:“这赵子默与你是何等关系?你对他百般维护。”
谢云嫣被王大人那一眼看得有些心虚,难得害羞了一下:“我爹打小就给我定下的亲事,阿默是我的未婚夫婿,我自然要向着他。”
她又露出了惯有的乖巧笑容,转而对赵继海道:“赵将军,您看看,这么好的儿子再来一个不嫌多的,他文能提笔写诗、武能弯弓射箭,可以为您鞍前马后效命,您收下他吧,不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