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得呱噪。”李玄寂冷冷地打断了谢云嫣的话。
剩下那半截马屁就生生地卡在喉咙里了,谢云嫣委委屈屈地闭上了嘴。
燕王的车驾极为宽敞,摆着一张紫檀素纹坐榻、一方鼓腿錾金案几,壁上挂着一张鹤鸣秋月七弦琴,角落里十二孔博山堆云香炉中点的不知是什么香料,淡淡的香气在车厢里弥漫着,仿佛是风拂过松林,清冽而悠远。
李玄寂正襟危坐,气度高华,神情冷肃,而他的腿上赫然印着一小块印记,湿湿的,还带着可疑的污渍。
谢云嫣心虚地把手背到身后,擦了擦,又蹭到了破皮的伤口,她“嘶”了一声,小眉头蹙了起来。
李玄寂神情淡漠,但谢云嫣分明从他的眼神中又看出了嫌弃的意味。
更委屈了,谢云嫣的眼睛里浮起了水汪汪的光,就像一只小雏鸟,被雨水打湿了毛毛,缩成一团装可怜。
李玄寂拿出一方丝帕,扔了过去:“擦干净。”
成熟男子浑厚的声音,就这简单的三个字,都充满了威严的压迫感。
谢云嫣拾起了那方帕子,刚才头发和脸都被雨水打湿了,她仔细地擦干了,然后想了想,用这帕子把自己蹭破皮的那只手给包了起来,还打了一个漂亮的结,这才满足了。
她仰起脸,用柔软的声音道:“殿下,您真是大好人。”又马上用手捂住嘴,“没有呱噪,我就说这么一句。”
李玄寂的脸色始终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他抬手将车壁上挂的那张琴取了下来,推过去。
“弹一曲。”还是那样威严的语气。
“嘎?”谢云嫣圆圆的大眼睛里写着疑惑。
李玄寂淡然道:“谢知章当年为长安第一才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一曲高山流水动京都,有国手之誉,怎么,你不会吗?”
谢云嫣笑了起来,露出嘴角的小梨涡:“怎么可能不会呢,我是想问王爷您要听什么曲子?广陵散?和阳春?或是文王操?只能您点得出名儿,就没有我不会的。”
“昨天你在竹林中敲的那个调子,甚和吾意。”李玄寂不欲再多言语。
昨日,谢云嫣以指击竹节,应和李玄寂的剑势而奏,不过是她自己即兴而发,何尝有这首乐曲。不过她并不慌乱,盘腿坐好,取过琴来置于膝头,略一思量,拨动了琴弦。
轻挑慢捻,奏一曲“将军破阵舞”,此曲本为燕赵之地将士战歌,乐声急急错错,若铁骑突出、银枪铿鸣,雄兵列阵前行,与李玄寂的剑舞也颇有同工异曲之处。
然则,一曲完毕,李玄寂一言不发,没有任何表示。
谢云嫣不敢停下来,小心觑了一下李玄寂的脸色,又换了个调子。
此时车外春雨淅沥,三月芳菲时节,正合一曲“幽兰露”,嗯,主要是这曲子的调子平和缓慢,不似破阵舞那般激昂,小姑娘手摔疼了,就想偷懒,弹奏这个比较简单。
李玄寂无动于衷地听着。
再过了一会儿,谢云嫣觉得不但是手掌、连手指头也开始疼了,她哀怨地看了李玄寂一眼,发现他已经微微地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小寐。
马车骨骨碌碌地前行,车身有一些轻微的摇晃。
谢云嫣继续偷懒,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怠慢下来,一边拨弄着琴弦,一边偷偷打量着李玄寂。
他的身形过于高大,就那样端坐在那里,自然有一股如同山岳压顶的威迫感,他穿着玄黑长衫,领子和袖口处绣着金线云纹,那一袭衣裳更显得他肩宽腰窄、形貌昳丽。
谢云嫣的脑海里不期然地想起昨夜那个荒诞的梦境,梦里的李玄寂一身战甲,眉间血污,煞气凌人,浑不似眼前这般尊贵高华。
果然,梦都是假的,全然不可信,她心不在焉地想着。
……
不知道过了多久,博山炉里的香都冷却了,谢云嫣早已经停下弹奏,双手托着腮帮子,百无聊赖地望着李玄寂发呆。
“停车。”李玄寂倏然睁开眼睛,低低地喝了一声。
第7章 前世,男主暴打前夫
马车轻微地摇摆了两下,立即停住了。
李玄寂的目光转了过来,严厉的眼神看得谢云嫣心头一阵发虚。
“琴艺平平,如小儿弹棉,与汝父相去甚远,有负陈郡谢氏清名。”李玄寂面无表情,如是说道。
谢云嫣遭受重创,“唧”的一下就想哭,好歹还记得燕王的身份,硬生生地给憋住了,含着泪,把眼睛眨了又眨。
这个人胡说八道,没有半点品味,他听过这么好听的弹棉花吗?
“下去。”李玄寂冷冷地道。
“啊?”谢云嫣赶紧起身,盘腿坐得太久了,腿有点麻,下面的地毯又太软,一不小心又跌了一下。
李玄寂忍无可忍,大抵是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如此笨拙之人,他的手略微抬了起来。
谢云嫣被他的眼神吓住了,怀疑燕王殿下大约要打她,她突然手脚利索起来,连滚带爬地跳下了车。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谢云嫣回头看了一眼那马车,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其实,燕王殿下并不是想听曲子,只是让她在车内躲雨?
她觉得自己的脸皮愈发厚了起来,居然能生出这么无耻的念头。
但还来不及多想,赵子默响亮的声音传了过来:“嫣嫣、嫣嫣!”
他的声音饱含喜悦,谢云嫣的心神马上移了过去,其他的都顾不得了,她转身朝赵子默奔过去,张开了双臂:“阿默,我来了!”
赵子默策马而来,俯身向谢云嫣伸出了手:“嫣嫣,幸好、幸好你跟来了,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太阳从云层后面透出了光线,照在少年的脸上,诚挚而明朗,驱散了谢云嫣心中所有雾霾。
她仰起脸,接住了他的手,甜甜地笑了起来:“是,再也不会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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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嫣又一次陷入了梦境。
但这个梦境是如此真实,仿佛真的发生过一般,她甚至闻到了空气里血腥的味道、听到了李玄寂压抑着痛苦的喘气声。
高大宽敞的主帅营帐中间立着一道云锦缂丝屏风,屏风的那边,李玄寂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医师正在替他清理伤口。
他脱下了铠甲和衣裳,云锦缂丝的屏风似透非透,带着绮丽的色彩,隔着屏风,隐约可以看见李玄寂身躯的轮廓,□□的,充满了强健的力度,宽阔的肩膀、结实而修长的手臂,那强烈的气势仿佛要穿过缂丝的画卷扑面而来。
营帐里灯火通明,白晃晃地照得人眼花,谢云嫣在屏风的另一边,垂下了眼帘,不敢多看。
赵子默不作声地跪在地上,左右侍卫持金刀而立,营帐里的气氛低沉得让人胸口发闷。
侍卫隔一会儿端着一盆血水出来。
随军的医师是老头子,年纪大了就容易唠叨,他叹着气:“殿下,您太冒险了,胸口的刀伤险些入肺、还有断矢在身,您居然就这样、就这样从淮安千里奔驰而来,这是您身体底子实在好,若是一般人,在半路就倒下去了,太凶险、太凶险了。”
“休得呱噪。”李玄寂冷冷地应了一句。
医师手下一用力,“当啷”的一声,那半截断矢被挑了出来,落在地上。
李玄寂发出沉闷的□□,但也只有短短的一声,马上就停住了。
谢云嫣的心脏猛地抽了一下,抬眼看去,李玄寂的身影印在屏风上,他仰起了脖子,他的喉结那么明显,上下滚动了一下,然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谢云嫣又把头转开了。
“好了,子默,现在你来解释一下,幽州城是怎么回事?”
李玄寂的声音还是那么沉稳而威严,他站起来开始穿衣服。
赵子默的神情还算是镇定:“父王,孟青阳不足为惧,只要给我十日,我定能攻下幽州城,父王在淮安的战局至关重要,您其实不必亲自赶来……”
“我若不来,你就打算舍弃云嫣的性命?”李玄寂打断了赵子默的话。
他的声音是冷漠的,谢云嫣分辨不出其中的情绪,大约赵子默也是。
赵子默一脸正色:“儿女私情岂能与军国大事相论,嫣嫣深明大义,定然知道我这一番苦衷……”
“砰!”的一声巨响,李玄寂推倒了屏风,直接踏过屏风,大步向前,猛一抬脚,将赵子默踢飞了出去。
赵子默猝不及防,遭受千钧之力,在半空中喷出了一口血,整个人倒飞着撞上了营帐的牛皮顶篷,然后重重地跌落下来。
巨大的营帐发出了强烈的震动。
燕王震怒,势如雷霆压顶,营帐中所有人都低下了头,连刚才呱噪的白胡子老头也战战兢兢地缩到角落里去了。
赵子默挣扎着爬了起来,匍匐到李玄寂的脚下,嘴角挂着血,战栗不敢抬头:“父王息怒。”
李玄寂声音冷厉如剑:“一座城,换云嫣一条命,我燕王府的世子夫人就这般不值钱吗?李子默,从我的父王开始,燕王府的名声,都是男人在战场上用血和剑拼下来的,不是用女人的命换来的!”
“是,是儿子欠考虑了,儿子该死!”赵子默面色如土,叩头不已。
李玄寂声色俱厉:“堂堂的燕王世子,连自己的妻室都不能保全,废物东西,谈什么军国大事,可笑之极!”
他越说越怒,毫不留情,又是狠狠一脚,将赵子默踢了出去。
赵子默这回跌下来后,滚了几下,躺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李玄寂余怒未消,指着赵子默道:“把这个东西给我扔出去,别再让我看见他!”
两个侍卫过来,拖着赵子默的脚出去了。
谢云嫣始终站在一边,神色平静,赵子默从她的脚边被拖过去,她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外面的风卷着沙在呼啸,夹杂着战马此起彼落的嘶鸣声,而营帐里安静得让人有些心惊。
谢云嫣抬起脸,恰好和李玄寂的目光对上。
灯光太盛,看不清彼此的眼神。
李玄寂沉默良久,问了一句:“你可还好?”
谢云嫣嫁入燕王府两年了,这还是燕王两年来第一次和她说话,语气疏离客气。
“安然无恙。”谢云嫣敛了眉目,俯身屈膝,以福礼拜之,“父亲及时赶来,救了云嫣一命,云嫣感恩不尽。”
对着谢云嫣,李玄寂的声音和缓了不少:“子川飞鸽传讯,告知你陷于孟青阳之手,而子默年轻气盛,只怕处置不当,我接到消息就立即过来了,幸而及时。你且放心,回头我定会让子默给你一个交代。”
“那倒也不必了,父亲……”谢云嫣顿了一下,微微摇了摇头,“不,玄寂叔叔,阿默给了我休书,我已经不能叫您父亲了。”
她唤他“玄寂叔叔”,这是她未出嫁时对他的称呼,李玄寂似乎有一瞬间的晃神,但很快又恢复了他威武果断的气势:“婚姻之事,须奉父母之命,我没点头,子默的休书不能作数,你放心,我会替你做主。”
谢云嫣低声道:“阿默这么做,自然有他的思量,您对他苛求了,其实,若是去问问您手下的那些将士,十个有九个要赞一声世子大义无私,毕竟,大家都知道您厌恶我,我若死了,皆大欢喜。”
“简直荒唐!”李玄寂他的脸上罩了一层寒霜,几乎冻结,“谁人说我厌恶你,是谁?”
谢云嫣在城楼上被人用刀架着脖子的时候没有掉一滴眼泪,这会儿却红了眼眶。
她吸了一下鼻子,闷闷地道:“我嫁给阿默后,您就搬出了燕王府,这两年来,连一面都不曾见我,王府中人明着暗着都在议论,我又不是傻瓜,有什么不明白的,阿默大约也后悔了,早知今日,他当初必然不会娶我为妻。”
“一派胡言!”李玄寂忍无可忍,断然一声怒喝。
他或许又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严厉了,叹了一口气,略微放低了声音:“你……你和子默是我至亲之人,我对你们唯有一片爱护之心,然则,我为煞星降世,命数不祥,若与你们多亲近,恐怕有所冲克。你自安居于燕王府,外面有我为你们挡风遮雨,本以为如此就好,没想到却让你心生误会。”
谢云嫣低下了头,咬了咬嘴唇:“我知道了,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一滴眼泪落在她的手背上。
李玄寂急促地向前走了一步,他的手抬了一下,似乎想要伸出去,但很快克制着收了回来。
这个男人靠得近了,谢云嫣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铁锈的血腥味、雄性的汗味、还有,属于他特有的白檀气息,混合在一起,令她有些眩晕。
她突然觉得心慌,不自觉退后了两步,侧过脸去。
李玄寂意识到了她的退避:“你怕我?”
“是。”谢云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皎白的、纤细的、紧紧地绞在一起,她轻声道,“玄寂叔叔,这世上谁人不敬畏您呢?”
李玄寂像是在叹息:“你原本不是这样的,胆子大,爱呱噪,总在我面前说个不停,一点不见你敬畏。”
谢云嫣眼角微抬,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大约是因为胸口有伤,他的衣裳不能裹得太紧,领口还微微地敞开着,露出一段白色的绷带和一截麦色的肌肤,那纹理起伏分明,带着健美的光泽、以及潮湿的汗水。
他的味道好像更浓郁了,白檀的气息,那应当是供奉在佛前的香,在他身上却充满了凛冽的杀伐之意。
谢云嫣有些心虚,把头埋得更低了:“彼时年幼,不知道天高地厚,让您见笑了。”
李玄寂似乎疲倦了,不想再和她说话,他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但是,到了营帐门口的时候,他又微微回首,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谢云嫣的身上,那句话却是对她说的。
“但凡有我在一日,你就无须知道天高地厚。”
声音温和,却坚如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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