盏中沫饽渐渐堆起,从浅霜至浓雪,紧贴盏璧使茶水不露。
袅袅的水雾中,茶的味道弥漫开来,带着山间松烟气息,以及一丝淡淡的甜味……
嗯,为什么会有甜味?
李玄寂果然地喝止:“停下。”
茶筅最后一搅一抖,谢云嫣以此为笔锋,在沫饽上勾勒出了山水之景,峰峦起伏,春波横于其下,浑然妙趣天成。
李玄寂出声之际,谢云嫣恰好收手,她放下了茶筅与水壶,恭恭敬敬地捧起那盏茶汤,举至眉间,呈给李玄寂:“殿下请用茶。”
李玄寂半晌不动。
可惜谢云嫣没有读懂燕王殿下的眼神,她微微地笑了起来:“我很用心做的,昨天晚上还给阿默和子川少爷都试过,好喝,我不骗您。”
她的眼眸澄透而深邃,但她又是那么娇弱,当她专注地望着某个人的时候,会令人产生一种被依赖、被期待的错觉。
譬如此刻。
李玄寂看了谢云嫣一眼,勉强接过茶盏,抿了一口。
简直一言难尽。
第11章 燕王终于怒了,嫣嫣被罚……
茶汤入口绵软,茶味很淡,反而是牛乳和蜜糖的味道窜了出来,甜腻得令人发指。
燕王向来沉稳如泰山,他面无表情地放下茶盏:“谢氏独门秘制?”
谢云嫣大约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她偷偷地向后头蹭了一点:“呃,茶水那么苦,有什么好喝的,我加了酥酪碎末和糖砂,您不觉得这样味道特别好吗?”
李玄寂不说话,冷冷地看着谢云嫣,直把她看得差点缩到案几下面去。
虽然如此,但她还是能窝在那角落里,弱弱地挤出声音来:“您息怒,您不喜欢这个味道,我下回换一个就好。”
“没有下回。”李玄寂断然道。
谢云嫣急了,伸手扯住李玄寂宽大的袖子,用软软的声音道:“燕王殿下,其实我很能干的,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会点茶、会制香、不会的也能一学就会,我会跟着阿默一起好好孝敬您老人家。”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被人欺负了似的,可怜巴巴的:“所以,您别赶我走,可以吗?”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
谢云嫣再接再厉:“我很听话、很乖,如果您实在不喜欢我,燕王府这么大,我躲得远远的,保证让您看不见我……”
李玄寂把袖子抽了回来,伸出一根手指,点在谢云嫣的额头,用冷淡的声音道:“看不见你,那我面前的这个是什么?”
谢云嫣“噌”地一下跳了起来,飞快地跑出去:“马上就走。”
跑得太急了,头还撞到了门,她“哎呦”一声,抱住了头。
李玄寂好像又听到她啜泣了一下,他站了起来。
但谢云嫣一点没停,像受到惊吓的小兔子,一下就窜了出去。
枝头上的小鸟叫得更欢了,蹦达着,差点要跳进窗子里来。
李玄寂低下头,看了看案几上的那盏茶,浮沫渐渐散去,露出下面的茶汤,清澈纯净,却已经凉了。
他想起刚才那个女孩儿说的“保证让您看不见我”,忽然心生不悦。
——————————
关于将谢云嫣送到城外庄子上的事情后来不了了之,谢云嫣识趣得很,接下去的日子里,远远地看见李玄寂的影子就“嗖”的一下逃走了,绝不在他面前出现。
接下去的几天,赵子默和赵子川分别被考量了骑射、刀剑及搏击等诸般武艺,赵子默终归略胜一筹,但李玄寂始终未置可否。
到了第十天,两个少年被带到了书房,进行最后一场文试。
书房很大,在左右两边分别用屏风隔了两个小间,赵子默和赵子川各坐其中,主考者乃是燕王府的长史刘老夫子,考的是墨义。
谢云嫣在赵子默的身边为他研墨,这本是书童之职,但她缠着刘长史磨磨唧唧求了半天,闹得那老头子头疼,把她也给放进来了。
谢云嫣今天特别规矩,一直低着头、弯着腰,差点要把脸趴到书案上了。
看过去一切波澜不惊。
一个时辰后,考毕。
刘长史将两个人的卷子仔仔细细地批阅了一遍,而后公布道:“五十道墨义,子川和子默两位公子皆是全对,子川公子早了半刻交卷,此局,子川公子胜出。”
谢云嫣睁大了眼睛,抗议道:“我不服,我昨天看见子川偷偷摸摸去找你了,就他肚子里那二两不到的墨水,若不是提前知道考题,怎么会全部答对?”
赵子川涨红了脸,一声不吭。
刘长史嘿嘿一笑:“人家都知道在考前过来拜会考官,讨教一番,你们怎么不来?”
“我们穷啊。”谢云嫣说得理所当然,“整个燕王府都知道你爱财,我们一两银子都没有,找你作甚。”
“这就对了。” 刘长史捋着山羊胡子,笑得也像一只老山羊,贼溜溜的,“你们自己没钱,怪得了谁,子川公子出的价格公道,一道题一两金,今天这考题出得特别难,老夫若不提前告诉他,焉能对得起那五十金。”
谢云嫣气鼓鼓地道:“所以这不算数,阿默是现考的,你都说了特别难,阿默都答对了,应该是阿默比较厉害才是。”
刘长史瞥了她一眼:“可是,子默公子的答题大多是你用手指蘸水写在桌上给他偷看的,别以为老夫没看见,要论起来,你们这个当场舞弊,罪过也不轻。”
赵子默的脸也涨红了。
谢云嫣煞有其事地和老头子争辩:“若不是子川先去找你要考题,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半斤八两,最多算个平局。”
“不错,半斤八两,两个皆是无能之辈。”李玄寂冰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谢云嫣马上捂住了嘴。
书房的门被大大地打开了,李玄寂出现在门口,也不知道已经在那里听了多久了。
赵子默和赵子川都跪下了,谢云嫣偷偷地向后蹭了两步,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团子。
李玄寂径直走了进来,端坐到上方的高椅上,注视着下面跪着的两个少年,淡淡地道:“你们两个,有什么话要说吗?”
赵子川看了赵子默一眼,恰见赵子默也抬眼看他,两个少年目光对视,彼此间有火光闪过。
赵子川一时血气涌上心头,壮着胆子,抬起头来,对李玄寂道:“王爷当日亲口说过,这场文试,所考更在学问之外,可不落窠臼,各凭本事。既如此,有人生而聪慧,有人生而勇武,还有人、比如我,生而富贵,这些,都是各人的本事,这场比试我是凭本事赢的。”
李玄寂居然还笑了一下:“不错,勇气可嘉。”
他转向赵子默:“你呢?”
李玄寂的语气分明是淡淡的,但赵子默听了,却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他这一紧张,就说不出话来:“我、我、我……”
谢云嫣从后面用脚尖踢了赵子默一下,怎奈赵子默领会不到她的意思,在那里急得直冒冷汗。
李玄寂的眼神越来越危险了。
谢云嫣只好硬着头皮,一本正经地道:“王爷容禀,我和阿默已经定了亲,将来肯定是要嫁给他的,夫妻本为一体,我之所思所谋,尽为阿默所用,我答出来的题,和他自己答出来的也没什么差别,他能有这么聪明的媳妇,这也是本事。”
“胡说。”赵子川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反驳:“这算什么本事,找媳妇谁不会,我将来要娶个多才多艺的世家千金,可比你强多了。”
在李玄寂严厉的目光下,谢云嫣不敢太嚣张,但她还是翘起了小鼻子,小小声地道 :“那不能的,像我这般蕙质兰心、钟灵毓秀的姑娘,你肯定找不到第二个。”
这话说得很是无耻,但偏偏她生得玉雪可爱,一张脸蛋如同水蜜桃子,粉嘟嘟的,还微微地歪着脑袋,看过去既纯真又无辜。
刘长史一时没忍住,哈哈大笑:“那是,脸皮这么厚的小姑娘,要找到第二个确实也难。”
李玄寂差点绷不住表情。
他不期然地想起了那年那日,彼时的尚书令谢鹤林谢大人跑到燕王府,笑眯眯地对他道:“我儿子是长安第一才子,我儿媳是长安第一美人,我家孙女儿将来必然是绝顶聪明、绝顶漂亮的小娘子,无人能及,小世子,这么好的一个孙女儿,我把她送给你为妻,你赚大发了。”
所以,果然一脉相承,祖孙两个都是厚脸皮,这一点确实无人能及。
李玄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下了脸:“赵子默、赵子川,心术不正,投机取巧,却又落人把柄,蠢不可及,所谓各凭本事,没一个有真本事让人信服,你们又让我失望了。带下去,院子里罚跪,各自反省。”
还好,今天不用挨板子,两个少年不敢狡辩,沮丧地跟着侍从出去了。
李玄寂略一抬手,刘长史和侍从们一起退出了书房,只留下谢云嫣。
李玄寂的目光落到谢云嫣的身上。
谢云嫣抖了一下:“王爷,您饶了我吧,您身份尊贵,乃天上人,不要和我这样的小女子计较,我错了,我有罪,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您不要叫我去罚跪。”
她的眼睛都含上了小泪花儿,可怜地眨巴着。
李玄寂冷哼了一声,在书架上找了一下,抽出一本《礼记》,翻到“内则”一篇,伸过去,几乎要盖到谢云嫣的脸上:“坐到那边,把‘礼记内则’抄一遍,好好学一学,谦恭虚己、循规蹈矩,方是为人本分,不可似今日这般恣意妄为。”
谢云嫣委委屈屈地从脸上把书扒拉下来,抽了一下鼻子:“字太多了。”
“三遍。”李玄寂温和又平静地对她道。
第12章 嫣嫣是个书法家,燕王惊……
谢云嫣麻利地坐下了,把嘴巴闭得紧紧的,开始抄书。
她的腰身却坐得笔挺,写字的姿势一丝不苟,在那里运笔如飞,埋头苦抄,却是撅着嘴巴,皱着眉头,一脸苦大仇深的小表情。
李玄寂没来由地觉得今日天气大好,令人愉悦。
天微微地阴了下来,外头起了风,潮湿而凉爽,好像快要下雨了。
风摇动棠梨树枝,在窗格子上抽打着,树上的小鸟雀似乎急了起来,啾啾地叫得很凶。
李玄寂坐在那里翻看军务文书,房间里安静得很,只有书页翻动时间偶尔发出悉索的声响。
似乎相安无事。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玄寂觉得好像有人在偷偷看他,但他望过去的时候,谢云嫣却目不斜视,一幅认真写字的模样。
李玄寂不动声色,又低了头去看书,过了片刻,突然抬眼。
他和谢云嫣的视线对了个正着,那女孩儿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在看他,就像窗外探头进来的小鸟,好奇、淘气、又天真。
被逮住了,谢云嫣的脸红了一下,有些羞涩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容总是很甜,让李玄寂想起了那天她沏出来的那盏茶,像带着奶味的蜜糖。
李玄寂走到谢云嫣面前,手指敲了敲书案:“抄完了吗?”
“抄完了。”谢云嫣用清脆的声音回答,听过去还有点儿得意。
李玄寂拿起来她抄写的那一叠纸,看了一眼,简直有点不相信,再看了一眼,确定自己的眼睛没有花,他“刷”的一下,把纸伸到谢云嫣的眼前,几乎要怼到她的鼻子上了。
“这是什么?”
谢云嫣缩着肩膀,接过那叠纸张,遮住了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双漂亮的杏仁眼,哼哼唧唧地道:“礼记内则,三遍,我抄好了,一个字不少,真的。”
十几张纸,上面大约是写满了字,但仔细看,又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只见一片墨迹酣畅,笔锋狂乱,如疾风骤雨,勾画纵横不知所云。
李玄寂面无表情:“我今天才发现,我竟然不识字。”
“这是仿怀素狂草。”谢云嫣小心翼翼地道,“此字体,意似水云在天,尽显魏晋名士风流姿态,您不认得没关系,您叫刘长史过来,他肯定认得。”
怀素狂草,虽然不太好认,但是……架不住它写起来特别快。
李玄寂的面色明显不对了,谢云嫣自己也知道大势不妙,心虚地直往后缩,这么一缩,原本压在衣袖下面的一张画纸就露了一个小角。
李玄寂的眼睛瞥见了,顺手把那张画纸拿了起来。
谢云嫣“啊”了一声,干脆用纸把自己整张脸都遮住了,当作什么都看不到。
不过可惜,李玄寂很快把那一叠所谓的怀素狂草抽走,又换了一张画纸怼到她脸上,再次发问:“这又是什么?”
纸上勾画着一个男人的半身侧面,他鼻峰高挺,眉目深邃,英俊而刚硬,他穿着一袭铠甲,甲衣上犹带血迹污痕,画面只作黑白二色,笔锋勾勒写意,那男人的轮廓其实不甚清晰,但是,那种凛然如山岳、锋利如刀剑的气息却穿透了宣纸,扑面而来。
画的正是李玄寂,那是谢云嫣梦中的李玄寂,就如同一幅水墨。
谢云嫣眨了眨眼睛,老老实实地道:“这是我画的燕王殿下。”
李玄寂指了指那叠抄写的礼记:“怀素狂草。”又指了指那张画纸,“我的画像。”他的脸沉了下去,“很好,非常好,谦恭虚己、循规蹈矩,看来你深有领会。”
他的神情冷肃,气势骇人,燕王殿下发怒的时候,能令千军辟易,但是,谢云嫣却很不怕死,她还能露出乖巧的笑容,用带着奶味的声音哄他。
“王爷是当世伟丈夫,雄姿英发,灼灼如烈日,风华雅俊,皎皎似明月,我一见殿下,便为您的光采所折服,今日得您教诲,更是如受宠若惊,故而画了这幅小像,日后当悬挂于房中,参拜若神佛……”
“休要溜须拍马。”李玄寂打断了谢云嫣的话,“小小年纪不学好,整日甜言蜜语哄人,你谢家的君子风骨都被你一个人丢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