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胡言。”谢云嫣羞怒交加,气得发抖,怒道,“我诗书之家出身,行事规矩端正,向来无越礼之处,何来轻浮放荡一说,你们凭空捏造,污人清白,我是死也不服的。”
孙尚宫嘴角带笑,眼神却是轻蔑:“姑娘的清白不值什么,燕王殿下的名声却是断断不容玷污的,您既然做下了那等丑事,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她将酒杯又递近了过来:“姑娘还是请吧。”
李玄寂倏然一拂袖,将孙尚宫手中的酒杯摔到了地上,“哐当”一声,砸得粉碎。
孙尚宫被那股力量推得“噔噔噔”倒退了几步,还是随行的两个太监赶紧扶了她一把。孙尚宫的脸色有些尴尬,讪讪地道:“奴婢是依太皇的旨意行事,太皇也是为了殿下着想……”
“出去。”李玄寂一声断喝,浑身陡然散发出一股逼人的煞气,如同淬了血的剑刃一般,几乎要把人撕裂。
孙尚宫日常在朱太皇身边,看见李玄寂时,他总是一幅稳重沉静的样子,何尝见过这等修罗之怒,故而前头大意了,这时被这一喝,差点跌倒,满肚子的说辞瞬间都化成浆糊,只觉得两腿战战,几欲晕厥。
幸而左右太监还扶着她,她踉跄后退,惶恐地道:“如此,奴婢先告退了。”
这一行人仓皇而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张辅方才站得远远的,此刻见李玄寂震怒,也不太敢近身,只是躬身道:“殿下息怒,想来是太皇娘娘听了一些不实的传话,有所误解,太皇仁厚,对您爱护过甚,也是一片苦心啊。”
谢云嫣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她毕竟是闺阁女儿,纵然平日千伶百俐,但涉及这等男女艳事,难免窘迫,急得语无伦次起来:“我没有、没有……我和玄寂叔叔、什么都没有……”
不、不对,似乎有的,在那一片颠倒迷乱中,其余的记不真切了,但他肌肤的触感却印在了她的嘴唇上,炙热的、富有韧性的、属于男人的肌肤,还有他身上的味道,那么鲜明,这么想着,就感觉嘴唇在发烫、在颤抖。
原本刻意压制的羞耻之心被人硬生生地揭开,一时之间,谢云嫣也混乱了起来,到底是药物使然,还是她本来就生性轻浮,才会做出那般举止?她为自己辩解的话说到一半就卡壳了,嘴唇一张一合的,就像被钓到岸上的鱼儿一样,差点喘不过气来。
她的脸色太过难看了,像是要晕过去的样子。
李玄寂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沉声道:“我已经说过了,什么事情都没有过,你不要胡思乱想。”
谢云嫣像是被惊吓到一般,跳了起来,后退了好几步,离得李玄寂至少三丈开外,才嗫嚅着道:“玄寂叔叔,我想回家了。”
说到这个,她又茫然了片刻,何处是家,安信侯府吗?好像除了温家之外,她也再没有其他地方可去了。
她几乎要滴下泪来,匆忙低了头,侧过身子,用手背飞快地抹了一把。
李玄寂的手似乎稍微抬了起来,但她躲得那么远,其实并不能触及。他又记起了她所说的话,“离开您三丈远,如敬神明”,他的手指略微曲张了一下,慢慢地收了回来。
“张辅。”李玄寂的脸色又恢复了冷峻,“备轿。”
“是。”
过不多时,四个健壮的太监抬着一顶绿罗软轿停在了长乐宫门外。
谢云嫣不多说话,她甚至不敢多看李玄寂一眼,坐上轿子,放下了轿帘。
两个宫女在前面挑灯引路,四个太监举轿前行,一切都是沉默的。
谢云嫣坐在轿子里,只能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在沉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除了宫人的,还有李玄寂的,他跟在轿子边,一步一步地走着,便是那脚步也充满了沉稳威严的气势。
轿子的帷布是轻软的云罗纱,隔着那层纱,隐约可以看见李玄寂的身影,高大而挺拔,谢云嫣只看了一眼,又把头低下去了。
良久,李玄寂咳了一声,用平静的语气道:“这事情我自会和太皇解释清楚,至于造谣生事者,我定然不会轻饶,不过是一场闹剧,揭过了事,你别想太多。”
“是。”谢云嫣轻轻地应道,“清者自清,我心无邪念,坦荡做人,其实并无过错,若因小人的诋毁而妄自菲薄,那便是矫情了,玄寂叔叔您放心,方才是我失态,让您见笑了。”
李玄寂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简单地说了一句:“你如此想,很好。”
谢云嫣的手心出了一点汗,觉得自己其实言不由衷,有点儿心虚起来,她支起耳朵听,但李玄寂却不再言语了。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他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真的一点儿都不介意呢?或许真的是自己喝醉了,生出须臾幻象,那个若有若无的吻,大约是在梦里吧。
谢云嫣迷迷糊糊地一直想着、想着。这座宫城过于恢宏广阔,走了很久很久,她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差点都要睡着了。
轿子忽然停住了。
出宫了吗?
“下来吧。”李玄寂的声音再度响起。
谢云嫣揉了揉眼睛,下了轿子。
外面却是一片湖,湖畔回廊百转千回,回廊之外,万顷碧波,从眼前起,接天边去,天与水在月光下溶做了一色,皆是清辉。风从水上来,带着月色的白露,拂面而过,让谢云嫣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这是哪里?”她讶然。
“太液池。”李玄寂如是答道。
湖中有荷,荷花田田,半挺出水面,在夜里,花萼闭合、荷叶半斜,似是水墨写意,泼洒在凝固的深碧色上。在那边天水相接之处,有点点簇簇的光亮飘荡在水面上,仿佛是天上繁星坠落人间,逐水流波。
挑灯和抬轿的宫人们悄无声息地立在原处,眼观鼻,鼻观心,此时都变成了泥塑。
“过来。”李玄寂目不斜视,一眼都没看谢云嫣,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举步就走。
第35章 女鹅表白,燕王……装死……
谢云嫣迟疑了一下, 见他真的要走远了,赶紧拔腿追了上去:“玄寂叔叔,等等我。”
李玄寂穿过回廊, 到岸汀边,拨开荷叶,竟露出了藏在其中的一叶扁舟。他熟练地解开缰绳,跳了上去,拿起了舟上的长篙,道:“上来。”
他说完,头也没回,径直将长篙插入水中,眼看就要把小舟撑走。
谢云嫣来不及思索, 手脚利落得很,“噌”地一下跳了上去。
李玄寂微微用力撑篙,小舟轻晃一下,随着水波漂浮而出。
人在舟中坐,舟在花间行,荷叶簌簌作响, 偶尔蹭过谢云嫣的肩膀, 滴落一点夜间的露水。
过了许久,小舟行到荷花田的边缘处, 李玄寂停了下来, 指了指那边:“看, 河灯。”
是的,到了近处才发现,水面上如繁星一般的亮光原来是河灯。
无数河灯从水南面飘了过来,做成精致小巧的重瓣莲花状, 中间点着白烛,湖水澄澈,映着天上一轮月,水中千盏河灯如星光,仿佛在水底下倒悬着另外一层天幕。
谢云嫣扭过头,望着李玄寂,星光落入她的眼中,亮晶晶的:“玄寂叔叔,您是特意带我来看河灯的吗?”
李玄寂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水面,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是平淡的:“你若不喜,我们就回去。”
“喜欢、喜欢、很喜欢!”谢云嫣咬着嘴唇,有些害羞地笑了起来。
他见她不高兴,才这样来安抚她,她怎么会不喜欢呢?
她本来是个娇气敏感的女孩儿,但自从父亲过世后,就再也没有人会哄着她了,她已经习惯了去揣摩别人的眼色、讨好别人的欢心,却未曾想过,还会有人这样在意她的小心思。
若在平日,她必然要来一波拿手的溜须拍马,而此刻,她却觉得有些说不出口,大约是酒醉了还没完全清醒,脸上又开始烧了起来,她扭捏地把头转开了,心里暗骂自己,今天实在是没出息。
一盏河灯顺着水流飘过,撞到船头,停了下来。
谢云嫣探手,把河灯从水中拾出,好似掬起星光。
河灯是用丝绢扎成的,做成了十八瓣莲花的形状,层层叠叠,那丝绢轻薄滑腻,一点水珠子从花瓣边缘滚了下去。莲心点着一支白蜡,烧了半截,灯芯无人剪,烛火摇曳不定。
“这么晚了,谁还在宫里放河灯呢,这么多,好大的手笔,真是气派。”谢云嫣把玩着河灯。
“是朱太皇。”
“啊……”
谢云嫣吃了一惊,这个确实想不到,她本以为是宫中年轻的嫔妃或者公主们才有这个雅兴。
李玄寂一拂衣襟,盘腿坐了下来,他和谢云嫣一个坐在船头、一个坐在船尾,好像刻意隔了一些距离。
“今天是惠文皇后的祭日,这河灯是太皇娘娘为她所放。”
提及朱太皇,谢云嫣就想到她老人家所赐下的那壶玉液酒,以及“轻浮放荡,品性不端”的评述,又郁闷起来,不再吭声了。
李玄寂却用温和的声音继续道:“惠文皇后本是英国公和明城大长公主的幼女,英国公是一代名将,义勇无双,为了抵御胡寇,满门殉国,只有尚在襁褓中的惠文皇后被老仆救出,当时的朱皇后得闻此事,大为怜悯,为嘉勉忠烈,遂将阮家的女儿抱入宫中,养在膝下,视若亲生。”
他顿了一下,慢慢地道:“惠文皇后故后,太皇思念成疾,命匠人制作河灯,在七月十五夜子时放于太液池,为惠文皇后祈求冥福,年年如此。”
阮妃是李玄寂的生母,但他刚一出生,就过继给了老燕王李敢,对于这个母亲,他从来只能尊称为“惠文皇后”,他对这个女人其实没有任何记忆,所有印象,都是祖母朱太皇为他描述的。
他的亲生母亲,有着倾国倾城的美貌、绝世无双的才情、更有君王如烈火般炙热的盛宠,可惜,盛极必衰,她凋零于最美好的年华,死时不过十八岁。
阮兰因,兰因絮果,或许这个名字本就不详,太皇曾经提及,还伤心落泪。
“明城为什么要给孩子起这个名字呢,最后落了这样收场。可见命数之说是有的,不可轻率,玄寂,你的名字是圆晦给你起的法号,记在佛祖的名下,以‘玄’为辈、以‘寂’为号,你要谨记,静心守持,不贪不争,哀家不求你建功立业,做什么英雄豪杰,只求你平安百岁,别再走在哀家前面。”
李玄寂思及此处,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如今,太皇是这世上唯一对我真心爱护之人,大约是关心则乱,以至处事有失偏颇,你不要放在心上,日后她亦是你的长辈,你切不可因此生出成见。”
他生性寡言,今日却说了这许多话,只因朱太皇和谢云嫣,这两者在他心中大抵都是类同于“家人”的存在,他不愿意见到她们之间生出隔阂。
谢云嫣安静地听完,想了一会儿,认认真真地答道,“是,我懂得,比如家里的老奶奶听说自己的乖孙和人吵架,那必然是别人不好,不干乖孙的事,老人家的一片拳拳之心,本应如此,不可苛责。”
她心思率真坦荡,或嗔或喜,出于自然,李玄寂向来嘉许,此时见她又微笑了起来,眉眼弯弯,仿佛是月色入她眼眸,有皎皎盈盈之光,他反而将目光转开了。
谢云嫣话锋一转,又煞有其事地道:“但是有一点,玄寂叔叔您说错了。”
李玄寂眉毛挑了一下。
谢云嫣俯身,从小舟侧畔摘下了一枝荷花。荷花逐日光而生,烈日下绽开,月色里拢起,此时不过是一枝花苞而已。
她将荷花递到李玄寂的面前:“这世上,关心爱护您的人,不仅是太皇娘娘,还有我呀。”她的声音如同云朵,柔软得要让人沉陷下去,爬不出来,“今天是您的生辰,我身无长物,只能借花献佛,以此一枝莲,谨祝您千秋百岁、长福长寿。”
是的,所有人都记得今天是惠文皇后的祭日,却无人敢提及,今天,本也是李玄寂的生辰。
李玄寂眼神晦涩,看不出他究竟是喜是怒,半晌,他似乎轻轻地叹息了一下:“我出生于鬼节之日、子夜之交,又逢荧惑守心之年,高僧批命,断我为大凶之人,生而不祥,克父克母、祸及亲眷,你本不应如此亲近我。”
谢云嫣目光清澈,直视着李玄寂:“人生在世,逃不过生老病死,此皆为自然造化之意,若将这些事由都归咎于一人之身,岂非要以人力与天公相抗衡,何其谬也,这是谁家的高僧在瞎扯,我替你找他理论去。”
“圆晦和尚。”李玄寂面无表情地回答她。
“呃?”谢云嫣呆了一下,马上放弃了“找他理论去”的想法,不过她眼珠子一转,又笑了起来:“那按这个来说,我祖父替我算过命,说我八字五行循环相生,主吉幸满盈之局,是难得的福星,您看,我福气满满,自己管够,还可以分一半给您,才不怕什么凶煞之局呢。”
她摇了摇手里的荷花,厚着脸皮撒娇:“喏,手都举酸了,您快点接过去吧,虽然贺礼简薄,但我心意厚重,您可不能嫌弃我。”
她拈花而笑,容色似春露浓华,集天光于一处。
那枝花在李玄寂面前使劲晃荡,不达目的不罢休,好像在他的心尖上蹭来蹭去,让人发痒,李玄寂的手指在袖中握得很紧,努力克制着想去抓挠的欲望。
大约是他沉默得太久,让谢云嫣有些忧伤,她咬了咬嘴唇,眼波流转,用柔软的声音轻轻地问他:“玄寂叔叔,您不喜欢我吗?”
李玄寂的呼吸倏然屏住了,连心跳似乎都停了下来,万千星光在天地间流转,在这么一瞬间,他有一种头晕目眩的错觉。
这是个狡猾的孩子,她神情天真,好似问得只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就如同她小时候朝他撒娇时一样,但少女的眼眸中却带着明媚的光彩,热烈到几乎耀眼。她仰着脸,目不转睛地望着李玄寂,等待他的回应。
她醉了吗?还是清醒着?
李玄寂口干舌燥,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但终究不能回答她的问题。他缓缓地伸出手,接过了荷花,看了一眼,花苞上沾着清露,沾湿了手指,他将其置于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