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如此?竟然如此!”朱三娘心中震撼,惊呼出声,目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朱太皇微微地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三娘,你没有话要对哀家说吗?”
朱三娘急忙按捺住心神,跪了下去:“三娘不敢欺瞒太皇,前两天我和皇后娘娘闲聊,无意中提了几句,燕王府订下的世子夫人是小家子出身,佻达轻浮,虽说寄养在安信侯府,但不讨侯爷和侯夫人欢心,这样的姑娘,其实配不上燕王世子。”
她的声音还是平静的,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此时的心情。
朱太皇淡淡地“嗯”了一声:“就这些?”
朱三娘咬了咬牙:“我又对皇后说,虽然如此,但燕王是个护短的人,这桩婚事他既已经点头了,就容不得别人说半句不是。”
朱太皇听了这些话,神色反而放松了下来,还微微地叹息了一下:“这点你倒是说对了,玄寂确实极护短,只因当年李敢对他好,他就认定了天底下做养父的都该这样,要全心全意地对儿子好。他是个死心眼,也不想想看,他是什么身份,他收养的那儿子又是什么身份,能一样吗?”
朱三娘满心苦涩说不出口,就是因为她了解李玄寂,所以当日在赛马场上,一见李玄寂现身,她马上就逃了,连家也不敢回,躲到宫中寻求朱太皇的庇护。
这世上,也只有唯有朱太皇能令李玄寂有所顾忌。
“太皇娘娘,姑祖母。”朱三娘跪行了几步,蹭到朱太皇的脚下,摇着她的膝盖,苦苦哀求,“我是有私心,但我不过是和皇后抱怨了几句而已,没有半点挑唆之言,当时在场之人皆可为证,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啊。”
“你啊……”朱太皇用手指重重地点了点朱三娘的额头,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恼怒,“你是着了什么魔怔,非要和一个小丫头过不去,按说你对玄寂的心思我也懂,但那个是他儿媳,能有什么关系,你非得挑事,好了,这下子真有关系了,你满意了?”
“太皇娘娘,我不服!”朱三娘受不了这刺激,差点要哭出声来,哽咽道,“他那个人冷心冷情,看我的眼神就和草木虫豸差不多,我本以为谁在他眼里都一样,我也就不争了,他却对那姑娘好,送她猎物、哄她开心、连飞廉都借给她骑,我受不了,我苦苦求不得的,凭什么那姑娘能有!”
朱太皇“嗤”了一声,甚至微笑了一下:“你不服什么?怎么,难道你现在还想着要嫁给玄寂吗?”
朱三娘突然打了个哆嗦,连嘴唇的颜色都变得惨白,她低下头去:“不,我没有,我不敢……。”
朱太皇轻轻地拍了拍朱三娘的头,敛去了严厉的神色,重新又变得温和起来:“三娘,朱家这么多孩子里面,哀家最疼的唯有你一个,因为你有很多地方像哀家,哀家每每看到你,就会想起自己当年的模样,求不得啊,求不得……”她露出了一个无法言说的笑容,“那不是你自己选的吗,怪别人作甚?傻孩子。”
朱三娘死死地咬住了嘴唇,浑身发抖。
孙尚宫终究是朱家出来的老人,看着朱三娘心生怜悯,开口替她辩解两句:“太皇娘娘,恕奴婢多嘴说一句,这事怪不得我们家三娘子,谁能想到皇后的胆子那样大,敢把主意打到燕王府头上,她也不想想,楚王若真和那姑娘有了苟且,燕王府的面子要往哪里放,燕王雷霆一怒,楚王固然逃不开,她难道就毫无干系?”
朱太皇哑然失笑:“这后宫妇人的手段,男人们哪里懂得,若论起来,楚王平日就爱风流,而那姑娘更是酒后失德,这一男一女自己把持不住,皇后素来贤良,何其无辜,谁也拿捏不住她的把柄。”
她摇了摇头:“皇上迟迟未立太子,在楚王和韩王之间摇摆不定,皇后只有韩王这么一个亲儿子,她是被逼急了,兵行险招,想让燕王府和楚王对上,也亏她想得出来。”
孙尚宫埋怨道:“皇后固然是算计,也要有人上赶着应和她,但凡那姑娘稍微有点廉耻之心,也闹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烛火耀眼,朱太皇脸上的皱纹显得越发深刻,带着模糊的阴影:“若只是楚王和韩王,哀家也由他们随便闹去,但事涉玄寂,哀家却不得不管。”
她疲倦地揉了揉眉心:“燕王一世英名,断不能被这等丑闻所累,你去,传哀家的旨意,叫那姑娘自行了断吧,出了这事,大约她也无颜见人,不如成全了她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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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嫣低着头走路,她的醉意还未完全消退,脑袋晕乎乎的,只觉得月光似乎都在脚尖上晃动,一步一步向前。
过了良久,前面李玄寂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原来已经回到了方才那座宫院前。
斑驳的朱门半掩着,朦胧的夜色里,更显萧索。
谢云嫣想起了白日的情形,脸上又开始发烧,站得远远的,不敢靠近,恨不得自己从未来过此处。
李玄寂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道:“这是长乐宫,原本惠文皇后的宫殿,在她身故后,先帝命人将这里封了起来,只有每年盂兰盆节这一天,我会过来小住一宿。”
他顿了一下,状若不经意地向她担保:“此为内廷禁地,闲人皆不敢靠近,你不用担心。”
没有闲人,只有李玄寂,那更尴尬了,谢云嫣想着,觉得脚有点发软,她抬起头,偷偷地看了李玄寂一眼,但他已经径直进去了,没奈何,谢云嫣只得跟上。
进了长乐宫,还好,方才还说闲人不敢靠近,这会儿却见一个老头等在那里。
那老头的头发和胡子全都白了,看过去精神劲头却很好,背着老大一个药箱,看见李玄寂进来,迎了上前,还满口抱怨。
“不就是喝醉酒吗,那压根不叫事儿,太医院值守的人那么多,王爷您随手逮一个都行,何必非得把老夫叫过来,您看看,老夫年纪一大把了,这大半夜的,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了,喏喏,那个谁谁,嚯,还跑出去了,叫老夫等了大半天,这像是个病人的样子吗?”
迟太医年轻的时候就爱唠叨,年纪大了,唠叨得更厉害了,但论医术却是太医院的头把好手,看在这一点上,李玄寂不和他计较,只指了指谢云嫣,道:“她年纪小,头回喝酒,就醉得不像话,你给她看看,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谢云嫣的脸更红了,讷讷地道:“这会儿醒了,已经没事了,何至于要看大夫?”
迟太医抱怨归抱怨,倒不耽搁他看诊,他跟着李玄寂进了内殿,招呼谢云嫣坐下、伸手、挽袖、摸脉,利索得很。
在这个长者面前,谢云嫣不好意思矫情,规规矩矩地照做了。
迟太医漫不经心地把手指头搭到谢云嫣的手腕上,继续唠叨:“又是你,这小丫头,我记得,前几年也是你,受了点风寒,还让老夫半夜冒雨跑到燕王府去,说起来气煞人,老夫堂堂太医院掌院,尽给你看这些鸡毛蒜皮的小毛病……小毛病……咦……”
老头子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
谢云嫣有些不安:“老大人,对不住,是我不好,给您添麻烦了。”
李玄寂本来远远地坐在一边,此时目光如电,望了过来:“怎么了?”
迟太医不回答李玄寂,却问谢云嫣:“你喝的是什么酒?”
“玫瑰清露。”谢云嫣记得很清楚,“温娘娘说那酒不醉人,我就不小心喝多了,差不多大半壶,没想到我酒量那样差。”
迟太医又摸了谢云嫣另外一只手的脉象,眉头皱得更紧:“有点不对劲,你等着。”
他沉思了片刻,打开他的大药箱,捣鼓了半天,从箱子底下翻出一包药粉,摊在纸上。而后他抓过谢云嫣的手指,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支银针,毫不客气地扎了下去。
“嘶。”谢云嫣吸了一口气,“我这会儿十分清醒,您很不必再拿针扎我,挺疼的。”
“寻常人要老夫给扎一针,少说十两银子,老夫今天不收你钱,你赚到了,还嫌弃什么。”
迟太医一边调侃,一边从谢云嫣的手指上挤出几滴血,滴到那药粉上。
药粉原本是白色的,触到血滴后,两相融合,慢慢变成了绿色。
迟太医老不正经,嘿嘿地笑了两声,看着李玄寂道:“难怪燕王心急了,当此际,芙蓉帐里腻雪香云,神女有意,檀郎轻狂,怎不叫人销魂?”
谢云嫣差点要钻到桌子下面去了,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意思?喂喂,老大人您有没念过书,这些词句可不能乱说的。”
“那我说点你们能懂的,你中了催.情.药。”迟太医从善如流,马上改了大白话,“方才是不是在燕王面前失态了,才……”
“迟瑞春。”李玄寂倏然一声断喝。
空气都沉了下来。
迟太医的腿抖了一下,差点没跪到地上去,立即老实了,不顾老迈,“噌”地站了起来,在李玄寂面前端端正正地站好,垂着手、低着头,一幅恭敬模样:“这是宫里的秘药,前朝有些贵人偷偷用来助兴的,合着酒一起喝,效果尤佳,事后还找不出什么破绽,也就是老夫经验老道,能分辨出这姑娘的脉象有些异常,用药物试了一下,这才能发现,若换第二个人来,那是决计看不出问题的。”
若不是迟老头医术高妙,只怕所有人都会觉得是谢云嫣自己酒后乱性,这姑娘平日里就过分活泼、恣意跳脱,犯下这样的错事,似乎也是顺理成章,那真是无处分辨了。
幸而,还有人能够明察秋毫之末。
老头子这番表功很是及时,李玄寂这才慢慢收敛起身上骇人的杀气。
谢云嫣的眼睛睁得圆圆的,还有点回不过神来:“我中、中、中了……那个啥、啥?”
“催.情.药。”迟太医好心地给她提了一句。
谢云嫣的脸红得差点要滴出血来:“我听得见,求您小声点儿。”
李玄寂的语气冷得几乎要凝结成冰:“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说。”
谢云嫣不顾害羞,定了定心神,把前头发生的事情捡要紧的说了下,譬如皇后如何召唤她进宫、温昭仪如何哄她喝酒,及至喝醉了被扶到内室,险些和一个男人遇上。
她越到后面声音越低:“我恍惚听得人叫‘楚王’,当时我情态不堪,若和这个楚王打了照面,恐怕举止失礼,引来贵人降罪,我只好从窗子跳出去跑了。”
李玄寂听到此际,严厉地斥道:“好好的一个女儿家,不学好,学什么翻窗,下回再见你翻窗,腿打断。”
谢云嫣倒抽一口冷气,立即把嘴巴闭紧了。
李玄寂余怒未息,他笑了一下,但那笑容中森冷的意味叫人不寒而栗:“王皇后、温昭仪,嗯,很好,我知道了。”
谢云嫣和迟太医一起打了个哆嗦。
大夏天,这里怪冷的,瘆得慌。
迟太医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急急转了个话题:“小姑娘定力很好,一般人那种关口上都是意乱情迷、不能自持,你还能冷静自若,连窗子都跳得,有魄力,不得了。”
谢云嫣很委屈,说起这个就有点泪汪汪:“我为了忍着,把舌头都咬破了,现在还疼得要命。”
因为舌头破了,小姑娘说话的时候就像口里含着糖,说不太清楚,黏黏软软的。
李玄寂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迟瑞春,你是干什么用的?”
“是。”迟太医知趣地抱起大药箱,赶紧出去,“老夫这就给姑娘开药去,清毒养肝、安神宁心,管叫一点后患都没有,王爷尽管放心。”
老头子出去后,谢云嫣就迫不及待地凑到李玄寂面前,可怜巴巴地道:“玄寂叔叔,我中毒了,是别人害我。”
李玄寂的心有些软了起来,但面上依旧是严肃的神情:“我本知道你肆意贪玩,没防到你居然还能贪杯惹事,大不成体统,你须得好好反省自身,但凡稍微谨慎些,也不至于这样轻易着了人家的道。”
“好了,我知错了,以后再不敢了。”谢云嫣眨巴着眼睛,乖巧地道,“玄寂叔叔,您一向关心爱护我,寸草春晖,难报万一,您是父辈尊长,高山仰止,我视您如视日月,不敢有丝毫不敬。”
“你到底想说什么?”李玄寂冷漠地打断了谢云嫣的花言巧语。
谢云嫣一脸诚挚之色:“我对您一片尊重敬仰之心,天地可鉴,神鬼共昭,之前在您面前种种失态,那是因为我中毒了,是小人陷害我,并非出自我本意,我怎么可能对您有那样大逆不道的念头呢,那是绝无可能的,求您体谅,千万不要怪罪我。”
她见李玄寂的脸色不太好看,瑟缩了一下,又弱弱地补了一句:“往后我见到您,一定至少离开您三丈远,如敬神明,断断不敢再有丝毫冒犯。”
她是真心要向李玄寂赔罪的,虽然有些言不由衷,但她说得可诚恳了,往常一般人听了总会被她哄过去,但是,今天不知怎的,她越说着,李玄寂的脸色越是冷峻,到了后面,几乎沉得要滴下水来。
第34章 我和玄寂叔叔什么都没有……
果然, 燕王殿下口里不说,心里还是在生气的。谢云嫣沮丧了起来,低下了头, 等着李玄寂的训斥。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沉默了良久,转身出去了。
这个人真是小心眼,谢云嫣气鼓鼓地想着,分明不是她的过错,为什么他反而不悦了起来?好生不讲理。
想着想着,她的心里却渐渐地茫然起来,这座宫殿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 空荡荡的,夏夜的鸣虫躲在窗户下小声地唧唧叫,令人烦躁。
夜已经深了,她有点想出去,但李玄寂在外面,突然又觉得不敢见他, 只好做一只缩头乌龟, 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就这么发着呆,困了起来, 不知不觉头一点一点地低了下去, 趴到了案几上。
案上放着一卷书, 李玄寂方才看到一半,那上面或许还残留着他身上的味道,清冽的白檀香气,枕着那卷书, 谢云嫣仿佛又要开始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