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万鹤笙依旧去探望姜月明,刚到妄空山顶,忽然眉心一动。
罗睺那边有了动静。
不光是她,罗睺震动了伽罗圣教的宗主与其余十七位大长老。一众人齐齐聚在密乘戒室的塔外,注视着最上层,目光各异。
十八层宝塔的塔尖,在那里,禅音悠扬,钟声阵阵,又有无数生灵或人或兽发出细细嘈杂的声响,连同那风声、雨声,鸟鸣声、雷鸣电闪交错,光是听着,便能想象出一副众生万象图。
“他竟然领悟了众生之道吗?”摩达罗喃喃自语。
忽然间,那最顶尖的塔顶,涌起了熊熊烈火。
作者有话要说:
罗睺:即将被烧死(不是)
第57章 ·
密乘戒室自开宗之初创立以来, 从未发生过如此古怪之事。为首的摩达罗静静注视,那火似乎也在他眼底跳动。
那火不是凡火,通透纯净如琉璃, 无杂色,无源头, 熊熊燃烧, 却并不叫人感到热, 只因那火专焚人的灵魂。第十八层塔尖的建筑半点不曾烧坏,轮廓在火光中隐约扭曲。
“竟是三昧神火……”摩达罗感喟不已,眼神复杂, “他竟感悟出了三昧神火。”
伽罗圣教成立至今,除却开山祖师曾乘凤凰降世,操纵三昧神火外,再无人可用处这神火。这叫他怎么不惊喜?
其余长老各自双手合十行礼,大火中,梵钟阵阵。
若罗睺能从这场火劫中活下来,他便足以代洛伽替补上大长老之位。
一些人不愿去想,上一个从密乘戒室活下来的,正是伽罗圣教的教主——摩达罗。
不过一黄口小儿, 能担任大长老也是三生有幸,又怎敢奢求教主之位?
几位大长老面容圣洁, 心下却多了几分心思。可惜摩达罗一直守在塔底,不愿离开,他正借着这早已失传的三昧真火感悟,因此他们也只好盘坐在原地, 闭目悟道,顿时, 莲花、佛光、金刚杵、金轮等宝器金光流转,佛音阵阵。
大火足足烧了一个多月,第四十九日时,摩达罗睁开眼睛,双目如电看向最高层。
还是失败了吗?
纯净的先天之火逐渐熄灭,摩达罗操纵着第十八层塔顶四周墙壁变得透明,所有人都能看见,塔中央坐着一道身影。
那人已经被烧得漆黑,焦糊的皮肉粘附在骨上,摩达罗记得,他被关进去之前也穿着深色的僧衣,破碎僧衣同已经焦黑的外壳附在一起,胸口没有了起伏。
摩达罗的悲痛几乎能化为实质,众长老悲伤也难以自抑,个别人落下泪来,梵钟敲响,那是为大长老圆寂后敲响的钟声,如今,却用在了一位小弟子身上。
终究还是超脱不得,无人可参透这三昧之意。
无人可超脱……
“也罢,将他尸骨收殓好,安葬在……”摩达罗刚要说话,话语一顿,微有些吃惊。
那具漆黑焦壳裹住的身体,忽地传来轻微“咔嚓”一声。
天边乌云迅速凝聚,潮湿狂风猎猎作响,乌云交错间,雷光闪闪,电光曜曜,全聚集在宝塔上空。
一道闪电撕裂长空落下,重重打在宝塔最高层,雷声轰鸣,几乎能将天震破,将大地震碎。第一道闪电落在防护阵外,反弹回去,很快,第二道,第三道,越来越凶猛的闪电夹杂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落下。那也并非寻常闪电,而是天劫。
摩达罗挥袖,将防护阵撤去,在他身后浮现出金色佛光,他托起宝座莲花,向上一托,那莲花轻飘飘飞上高空,越扩越大,落在盘坐的焦黑尸体下,托着他飞向半空中。
很快,那身体便被雷电交加的刺眼光芒覆盖住。
天劫斩下,表层躯壳裂开纹路,裂缝细密爬满全身,雷电加身何其痛苦,少年却一动不动,如同一具无知觉的尸体。
第一块碎片落下后,就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一片又一片焦黑的表层接连掉落,露出内里白腻的少年肌肤。与此同时,三昧神火再度燃烧起来,熊熊不息。雷电击打着肉.体,火焰灼烧着灵魂。雷光愈盛,火光愈烈,暴雨如注毫不停歇……蓦地,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清脆高亢如玉碎的鸣叫。
身披五彩绚丽羽衣的赤色怪鸟从少年背后钻出,长长赤色尾羽环绕少年飞翔,双翼张开,金红如火的光芒比闪电还要明亮,暗夜遮不住的鲜红,暴雨无损其威严。
传闻中的神兽——凤凰。
少年身后,似乎浮现出金色佛光,那凤凰高亢鸣叫一声,钻进少年身后圆融如日的金光中。风雨逐渐停歇,雷云散开,三昧真火渐渐收拢回少年体内,一束阳光自云缝中落下,正好落在少年身上,将罗睺雌雄莫辨的面庞照得更加耀眼圣洁。
罗睺睁开了眼睛。
凤凰浴火,涅槃重生。
*
万鹤笙对罗睺能如此快领悟佛道并不奇怪。罗睺的思想同样在她脑海里,由她细细翻阅。
罗睺和她不一样,他虽说受万鹤笙控制,却真心实意地研究着佛法,一心向道,伽罗圣教的典籍珍藏他皆认真研读,并沉浸其中。
而万鹤笙始终以一种旁观者的角度去研究。
她并不认同佛道,只为了看清佛道真谛与所谓天道,又有何不同。
那日,罗睺浴火重生的景象几乎被整个伽罗圣教主宗门瞧见,他顺理成章地取代了洛伽的地位,甚至连阎摩的位置也往后移了移,坐在摩达罗下首第一。
而罗睺更清楚地明白,伽罗圣教封印的那截骨头,就在密乘戒室最下层镇压着。
众多犯错的弟子来来往往,寻常宗门内皆设有戒律堂或刑事堂,能入密乘戒室者,皆为长老眼中“罪大恶极”之人,受刑更加严苛。
人遭受痛苦,心会更加痛苦,伽罗圣教正是以恶人们源源不断的负面情绪,滋养着那一根白骨,从而以魔神气运供养自身。
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万鹤笙并不打算先动用这枚棋子。
罗睺天分意外的高,万鹤笙想知道,他将来真正领悟佛门真谛,达到传闻中“立地成佛”的境地会如何,为此,她干脆削薄了附身的些许神魂,以免影响罗睺心境。
少年坐在菩提树下,面色无悲无喜,漆黑双目里似乎蕴含着宇宙星辰,风吹落叶,他自岿然不动。
直到他的衣摆被拽了一下。
那一日他从几只妖怪口中救下的小小婴孩,抓着他的衣摆,冲他露出笑脸,手脚并用往他身上爬,吱吱呀呀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罗睺抱住他,轻轻掂了掂,那婴孩似乎嗅到了令他安心的气息,头一歪,靠着少年的肩膀睡着了。
阿毗达摩向他走来,伸手要抱过小孩,不让他打扰罗睺。谁知那小孩沉睡中依旧抱着罗睺肩头死死不放,口水滴答落下。
“罢了,师兄,就让他在我这儿休息吧。”少年轻轻拍拍小孩柔软的背脊。
阿毗达摩看着凶,对孩童却心软,笑道:“等他醒了,我再带他去做功课。”
自那日以后,罗睺身上似乎就带上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阿毗达摩不敢轻易打扰他,随口聊了两句后,立刻告退。
小婴儿睡得正香,罗睺干脆抱着他坐下,感受着小孩均匀的呼吸声。
他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六道轮回,生灵死后,魂魄投胎转世,或为人或为畜,为草为木皆有可能。
这个孩子,前世会是什么?
轮回……何为轮回?
凡间有神之传说,例如龙王降雨,天庭封神,人死后去地府投胎等等。真正的修仙者却知道,人死后是没有地府的,也没有什么地府判官。
他曾在凡间听说过,人死后,要被一对黑白无常牵引下地狱,又要踏上一座桥,名为奈何桥,奈何桥下奔流着黄泉水,黄泉水为天底下所有人的悲苦痴怨的泪聚成,两边种满彼岸花。路过奈何桥桥边,有一女子名孟婆,喝下孟婆汤,便可忘却前尘往事,前去投胎。
他不过当一则故事听,而这会儿,他真正地开始思考。
没有地府,没有奈何桥、孟婆汤,人死后,魂魄究竟会去哪里?又为何会投胎?人真的有所谓前世吗?
怀中的小小婴儿不过几个月大,当他睁开眼时,那双眼睛清透明亮,他很爱笑,因他还未尝过这世间的苦楚,所以他笑起来也是纯净无瑕的。
罗侯那一日确确实实死了,可万鹤笙的魂魄还在,一点残魂经历三昧神火炙烤,又将其四散魂魄聚拢。天劫劈下的那一瞬间,罗睺进入了一种神秘的状态,他隐约摸到了一点点生与死交界的感悟。
他盯着沉睡的婴儿,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小小的婴儿扭动两下,睁开眼醒过来,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碰到了小孩的唇边。
那只手提起,慢慢覆盖在婴儿面部。
他在重新回到当时深处的玄妙境界,努力从脑海里回忆着当时的感觉。生于死的界限模糊,一条条生命在他眼中变成一条条线,彼此交错,看不到起始点。少年握住了小婴儿柔软的手,大小手掌贴合在一起,掌心相对。
罗睺闭上了眼睛。
他在寻找这孩子的前世。
一根短短的生命线,出现在光线细密交错背景里,丝毫不起眼。罗睺沿着那根线,不断往回追溯。
似光亮又似黑暗,追寻许久,终于得见真面目。
生命线尽头,是一处混沌。
所有人的生命,都从那团混沌中来,不断有新的光线从混沌中延伸,又不断有断裂的生命线迅速缩回那团混沌。
而罗睺手中握住的那根线,越来越细,突然断裂开。
罗睺心里一紧,连忙抓住从混沌中延伸出的那半根,生命线犹如实体,他抓着两根线端,不知该怎么接上去,只好将其打了个结。
出乎意料的是,线竟然就这么连上了。
罗睺松开手,身形似乎坠落下去,落下无尽深渊,失重感让他一下子醒过来。
再睁开眼时,他的手依旧抚摸在小婴儿脸上,婴儿睁着眼看他,眨眨眼睛,冲他笑了。
“饿了吗?”罗睺问他。
这么点大的孩子根本听不懂,也不会说话。他问话时抱着孩子起身,可那婴儿却下意识点了点头。
罗睺:“?”
婴儿微不可见地身体一顿。
罗睺有些疑惑,再看时,那小婴儿又不知再做什么,脑袋无意义地一点一点,又左右晃动,几乎挣脱出襁褓,他不得不换了个姿势,将婴儿柔软的脖颈托住,以免受伤。
婴儿不过一凡胎,吃不得仙丹妙药,罗睺喂他喝掺淡了不少的灵液,又碾碎一颗莲子喂他吃,总算让他吃饱了。以往爱哭闹的孩子今天却格外乖顺,只是好像更加认生,不愿意让其他人抱,一旦其他弟子要把孩子抱走便要哭。
无奈下,罗睺夜间也带着他打坐,守着小小婴儿睡觉。
其他人看不出,万鹤笙却发觉,这孩子似乎不是认生那么简单。
那双眼睛,不是一个单纯的婴儿能有的。
她将这件事记在心里,又准备策划其他的大事。
姜月明陷入了沉睡中,他的状态非常不好。万鹤笙寻来灵药给他调养也无济于事,这件事对外保密,唯独通知了姜月明的胞姐——赤练仙君姜乌鹊。
一体同胞,姜乌鹊早便感应到自家弟弟身体不太好。只不过姜月明一直声称闭关,她又在外寻美酒,喝了一大罐佳酿后沉睡了足足两个月。醒来没多久,接到邀请,立刻迫不及待赶过来。
三足金乌赤色翎羽带着霞光穿过天际,落在妄空山顶。金乌背后跳下一红衣女子,目如点漆,唇似丹朱。金乌化为流光收拢进袖中,姜乌鹊直直迈入了妄空山大殿的殿门。
她本就与姜月明关系匪浅,后者剩下的一切禁制对他都不设防。她穿过长廊和重重阵法,总算见到了躺在塌上,昏迷不醒的姜月明。
“见过师叔。”
万鹤笙给他传功,一轮功法正运行完毕,可男子依旧面色苍白,没有要醒的迹象。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万鹤笙用那双和姜月明过分相似的眼睛抬头望她一眼,不急不缓道:“和宗内封印的那双眼睛有关。”
“什么?”姜乌鹊吃惊。
她生性不羁,好花好酒好美人,琴棋书画皆有所涉猎,平日最爱贪玩享乐,喝酒睡个两三个月是寻常的事情,谁知道这一回醒来,天都变了。
万鹤笙耐心地替她解答:“魔神的眼睛醒了,想必其余残魂也要苏醒,虞知微叛逃,刺了师叔一剑……”
一件又一件事被她细细道来,姜乌鹊在听到第一件事时,姣好的面容就阴沉了下来。
“他竟然苏醒了?”这件事比任何一件都要来的可怕。
姜乌鹊并没有正面同那位魔神打过交道,当年参与神魔之战的修仙者不是战死便是坐化,存留在世的寥寥无几。可她的坐骑三足金乌拥有传承记忆,有时会同她说起,那位魔神有多么恐怖。
当年,大陆灵力充沛,深渊出现,魔气同样浓郁。那一段时期,各族的天骄人物频出,随便一个放到现在都是举世天才,而魔神横空出世,在未成神前,就已压的那一段时日的天之骄子们死死抬不起头。
同他一道的,还有魔神的左右护法,至今这三者都不知名讳。
三足金乌道:“世人都说右护法吓人,残暴凶狠,杀戮、攻城、练兵,样样都做,为魔神最信赖属下。可我的记忆告诉我,左护法才是真正替魔神出谋划策的那一位,他才是一切的幕后真凶,有他在,魔神只需要潜心修炼。”
“你都知道多少?”姜乌鹊大概明白这位就是太虚门下任宗主,对她很是客气。
万鹤笙道:“该知道的,小辈都知道了。”
姜乌鹊盯着她带了忧色的面容,良久,长长叹气。
“既然如此,叫本座来,所谓何事?”
不难看出,姜月明已经油尽灯枯,再无回天之力。
万鹤笙轻声道:“师叔,小辈斗胆猜测,宗主或许想见见你。”
她看着姜乌鹊瞬间红了眼眶,守在塌边,目光一寸寸描摹姜月明苍白的面容,心里有些奇妙。
人的感情么?
她自觉退出门去,将位置留给姐弟二人。
她已经驱散了所有的奴仆,只留下一两只妖灵服侍。万鹤笙身着深色长袍从台阶上缓缓走下去,金色阳光落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