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罗睺……怎么可能呢?
万鹤笙并未将罗睺身上的伤治好。她研究世间多道,这佛道自然也在她的研究范围内。
她也曾想过人族所说的善恶、平等、因果等是否为真理,是否有人真凭借此得道?如伽罗圣教,讲究渡化,内心超脱,放下一切尘俗杂念,看破红尘,便可得道;又如太虚门,讲究天地道法自然,人与天合一,即可得道飞升;再如洞真派,又叫人心念通达,洞悉天地真谛后,方可入道……
如此种种,世间又有以技艺入道飞升之说。万鹤笙神魂化百千,皆细细探寻,触摸万千大道的尽头那方寸共同处。
在人族的概念中,似乎更讲究心境,可他们并不真的锻炼心境,而是不断修炼外力。万鹤笙研究后,又试图找出真以看破天道而飞升者。
叫她失望的是,没有。
人类说的信誓旦旦,可在他们的历史传说中,从来没有过真正的以修心飞升的人物。
魔神是她在近万年时光里,最接近天道,也是离天道最远的那位。
她坐在占星台上,闭上双眼,无形的视线透过自己所有的傀儡看向世界,而她又似乎正俯瞰着这世间。
罗睺在阿鼻地狱中,承受着永无止境的痛苦与黑暗,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概念,什么都没有,又似乎饱含世间一切痛苦的根源。疼痛、严寒、灼烧、分裂……不断清醒地感受着,没有尽头。
万鹤笙在默默地注视着他。
她并不觉得痛苦,那些疼痛施加在罗睺身上,又传递到自己的感官中,这种感觉非常奇妙,还没有到她不能忍受的地步。
另一厢,姜月明正欲召她过去,听说她在闭关,便作罢了。
顾休为当世剑修天才,在他心中,虞知微才是他的对手。而现在虞知微自甘堕魔,震惊之余,他本想替对方查清真相。
可没多久,虞知微杀死洞真派掌门的消息便传的沸沸扬扬。
已犯下大错,再去探寻她犯错的原因也无法改变,顾休接受了这个事实,敖灵又传音请求见他一面,顾休游历有所得,正要闭关,却听对方说有要事相求,思索后还是答应下来。
敖灵所求的,是托顾休将舍利子赠给姜月明。
舍利子,至净之物。
太虚门正需要此佛门至宝,只可惜因为敖灵与虞知微一事,两宗关系正僵,伽罗圣教并不愿出借。
顾休检查过,这些舍利子没有问题,道谢后,带入太虚门,求见宗主。
既是为了宗主身体,也是为了得到虞知微的一些消息。
姜月明本不欲再见人,听闻顾休回来,还是撑起身体召他入山。
顾休先前对虞知微心服口服,换了笙儿上位,若他不服气,也是个麻烦。顾休不知,带着舍利子高兴登上了妄空山。
孰料,乍一碰面,他便在心里暗叫不好。
姜月明并未遮掩,他的虚弱明明白白完全展露在他面前。
他生来白发,如高山冰雪般高洁,现下虚弱憔悴,唇色苍白,竟有些如濒死之人。
“不必惊慌。”姜月明将他叫起,神色淡淡,“生死有命。”
“宗主……”
“说罢,此次求见,所为何事?”
顾休这才压下心头涌起的些许酸涩,将他先前在西域所行一五一十道来,包括敖灵的请求,末了,他单膝下跪在地:“弟子归心似箭,便答应了与敖灵的交易。这是敖灵赠与的舍利子,还请宗主收下。”
他虽冷硬,却并非不知变通之人,心里即便有怨虞知微负气出走,可他也明白,宗主的安危对整个太虚门来说有多么重要。
三年……太短了。
姜月明没有动。
他长长叹了口气:“以本座现在的状况,即便用了这舍利子,也无法长久。”
他的身体是因为强行泄露天机的反噬,加上魔气浸染,舍利子为至净之物,他反而不能用。
“宗主,收下吧。”顾休恳求他。
姜月明身后的黑影晃动一瞬,快的几乎像是错觉。
姜月明沉默一会儿,终究是收下了那盒舍利子,这让顾休勉强放下心来,他踏出大殿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宗主身后……似乎有一道黑影。
大殿门关闭了。
姜月明这才将身后那人召出来,失去一切记忆的邬陶跪坐在地,仰起头看着他。少年的双眼是血红色的,偏偏却纯净一片,犹如出生的婴儿,什么也不懂,只会静静的看着人。
“也罢,当初强行拘着你的魂魄,又洗去记忆……”姜月明自言自语,“本想在本座兵解时,让你同本座一道。”
“邬陶,你命不该绝,我便最后送你一场造化。”
没有了记忆的少年呆呆地坐在原地,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纯净的眼里流下泪来,忽然间伸手抓住姜月明的衣摆,牢牢不放。
姜月明咳嗽着,打出法阵,一枚枚晶莹剔透的舍利子飘浮在邬陶上方,形成一个圆。
纯净无比的金光落下,魔气一点点散去,邬陶的泪却流得更加汹涌,他攥着衣摆的手被拽开,无助地撑着地面,一脸茫然。
朦胧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回到了他的体内,脑海里模模糊糊挤进了什么记忆,又疼又胀,好像有人用一把刀强行撬开了他的大脑,灌输进去。
邬陶却没有喊疼,宗主命令他打坐,他便乖乖坐好,宗主让他按着自己的引导修炼功法,他便乖乖闭目运转起功法。从姜月明掌中涌出的灵力从他背后灌输到全身,经脉类的魔气一点点被驱散,灵力一点点灌入,不断冲刷,洗净,如此往复。
邬陶正处在一个格外危险的境地,他体内的灵力和魔气镇达到一个平衡,而姜月明正要以舍利子之能驱散他体内的魔气,邬陶拥有赤诚之心,这件事本该没有意外的……
但谁也没有料到,封印在万空山顶的魔神之眼,轻轻眨了眨,注视向邬陶。
魔神残魂苏醒后,附在其他残肢上的魂魄也一点点苏醒过来。他每日注视着这些可笑的凡人,只觉得无趣。
唯独这一天,太虚门宗主给了他一点小小的惊喜。
魔神的眼睛,穿透层层封印阵法,穿过空间与高墙,烙在闭上眼睛的邬陶脑海里。
“啊!!”
几乎是下意识的一声尖叫,邬陶猛地睁眼。闭目的黑暗中,忽然浮现出一双血红色的眼睛,那双眼似乎蕴含着无限的罪恶与黑暗,他有种直觉,自己如果再多看一眼,就会永远的溺死在那片黑暗里,再也出不来。
但他一睁眼,传功中断,反噬俱落在两人身上。下一瞬,少年七窍内缓缓流出血迹,而姜月明亦捂住心口,吐出一口血。
“宗主,您怎么样?”邬陶心急如焚,上去扶他。
“没事。”还没等姜月明说完,他们耳边都传来一道轻笑。
那声轻笑并不大,却如一声惊雷落在二人耳畔,邬陶惊叫起来:“谁?是谁?”
笑声停了。
魔神心血来潮的一个恶作剧罢了,他并不打算在这时真的做什么,当然,如果他要有什么坏心思,面前这两人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宗主,那是谁?”邬陶害怕极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弟子,即便姜月明传了他功法又替他细细梳理经脉,他依旧是外门那个普通的软弱弟子,宗主这帮人物在他心目中,和天差不多。现下,姜月明却在大口大口吐血,于他而言,不亚于天塌了一半。
“宗主,你没事吧?要不要叫其他长老过来?”
“不必。”
姜月明冷静道:“你先退下,自去修炼。”
“可是……”
“不要再多说了,退下。”
邬陶不情愿地离开,临走前担忧地注视着姜月明。后者恢复气力,重新坐在蒲团上,双目紧闭。
无人知晓,他早已失明。
万鹤笙同样关注着妄空山顶。
魔神的眼睛,即为她的眼睛,她同样可以透过那双眼看到姜月明的痛苦。
心痛吗?
万鹤笙抚摸了一下心口,他从未体验过凡人所说的心如刀绞之类的感觉。
欣喜是有的,她也并非不会愤怒。但魔族生来只要忠诚,他人忠诚与魔神,她只要忠诚于自己,哪怕不能成神,她也会拥有漫长的生命,这些能够轻易算计来的情感、师长、友人等等,于她而言,不过另类的功勋章。
而现在,万鹤笙正在冷静的计算,邬陶会有多少时间发生异变。
敖灵赠与的舍利子并非她不要,而是因为她知道那些舍利子来自于枉死的摩洛乎。若是洛伽也就罢了,摩洛乎此人心胸狭窄,生前心已污浊,这类舍利子看似纯净,实则蕴含浓厚怨气。以它净化,邬陶只会越染越黑。
她分了些心思在邬陶身上,想看看所谓的赤诚之心能否被魔神的魔气浸染。
而姜月明那边,他起身往大殿中密室走去,穿过重重阵法与长廊,来到最尽头,在那里有一间密室,封锁着一双眼睛。
他竟试图与魔神谈话。
这引起了魔神的兴趣。
沉睡数千年,他忙着脱困,难免有些无聊。在他未苏醒前,偶尔瞥见的一些光中,姜月明是个极有意思的人。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万鹤笙隔着虚空注视着他。
她对姜月明观感同样复杂,其他各宗派总是能叫她一眼看透,轻易设下算计。唯独姜月明此人,令她在看穿之余,又有些琢磨不透。
她也明白,对方似乎知道一些什么,但姜月明不说,有时她甚至刻意将计谋放得浅显了些,她认为对方一定能识破。可姜月明依旧跳了下去,任由她算计自己。就连虞知微背叛的那一剑,他也生生受了。
明明以他的修为可以轻易格挡,他坐镇妄空山,山顶法阵重重,想留下虞知微并非不可能。可姜月明还是把虞知微放走了。
单纯的因为师徒情吗?
万鹤笙觉得不是。
“说吧,唤本座何事?”
姜月明又咳了一口血,他的身躯已经十分残破,若有人内视,会发现他体内经脉断裂得厉害,元神衰弱,根本连一年都支撑不到。
“你已经苏醒了吧?”他站直了身体,闭目淡淡道,“苏醒了也好。”
“太虚门会交到万鹤笙手上,她是我精心挑选出来的下一任宗主。只要你们魔族不再肆意滥杀人类,她就不会阻碍你们的道路。”
这一句话让万鹤笙有些来兴趣了。
她本以为姜月明知道了些自己的消息,现在看来,他或许知道的是别的东西。
“哦?”魔神问,“你想说什么?”
姜月明低低地笑起来:“我师父临死前曾经预言过,但他没有办法将那个预言告诉我。现在,轮到我预言了。”
“我……”
他似乎竭尽全力想要说出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好像有什么东西不让他说出口。
姜月明放弃了,改口道:“魔神……你并没有成神,对吧?”
“你什么意思?”魔神的声音瞬间冰冷,魔气汹涌。
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他以魔神之位,患得众族群信仰,借以反哺自己的神位。可只有他自己和左护法知道,他并没有真正地成为神。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是万鹤笙透露出去,再一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姜月明笑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他连笑声都是虚弱的,却看上去格外开心:“放心好了,这件事情我不会说出去。”
“人也好……妖也好,巫族灵族诡族魔族什么族都好……”
姜月明用力一咬舌尖,魔神眼睛亦光芒大放,抵御住了来自不知名虚空处的压制。
那股力量太过强大,即便魔神自觉现在实力不过从前万中之一,可他依旧为这股气息震惊,连带着妄空山顶都微微颤动起来。
“一定……要……”
姜月明说话愈发困难起来,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
魔神附在眼睛上的残魂竭尽全力替他抵御着压力,让姜月明吐出了最后几个字。
“成……神……”
终于说完,他跌落了下去,身体跌到一半,被一阵风托起,缓缓安放在地。
远在另一座山的万鹤笙猛地站起身,下一瞬就出现在那间密室外。
她先把姜月明送回房间,以灵力蕴养,又重新回到了那间密室。
“尊上,您可知,刚刚同您交手的是什么人?”万鹤笙直接问。
这个问题令与她一墙之隔的残魂沉默了。
“本座更想知道,姜月明说的,我们一定要成神,什么意思?”
“他似乎并不介意魔族出一个神。”
那么问题来了,是什么力量在阻止姜月明说出这句话?是所谓的天道吗?
而姜月明又为什么这么迫切地希望各族中有一人成神?如果不能成神,会有什么后果?
一人一魂不必多问,都已经想到了什么。
看来这件事情比他们所想的还要复杂些。
魔神直接问:“你同他们学习了占星术,你能预言出什么吗?”
万鹤笙摇摇头:“宗主的师父施展禁术时,是让他众多弟子们一道替自己承担了反噬。而反噬一直留存到现在的宗主身上。若属下现在要施展这种范围的占星术,恐怕也需要有至亲之人承担反噬。”
她现在不过收了一个徒弟,还未成长起来,如果强行测算,恐怕在算完后说出口的一瞬间就暴毙了。
这件事沉甸甸地压在二人心头,只觉得一切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疑云。多留也是无益,万鹤笙告退后,去灵谷寻了不少灵丹妙药,替姜月明续命。
她还指望着对方多说出点什么来。
时间流转地很快,过去了七八日,姜月明依旧昏迷不醒,好在一切事物本就由万鹤笙打理,无人怀疑,常年闭关的宗主是否出事。
或者说,出事了也没有关系,只要下一任宗主还在,她就是太虚门的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