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祥云不绝,宝光流霞阵阵, 玉树琼枝迎风展,飞瀑清泉环青山,玉台高阁,一众修者入座, 各自低声交谈,言笑晏晏。又有修者释放出幻术, 变出些奇异事物,引以为乐。
其他门派还好,七曜宫坐席周边,却没有任何门派敢上前,众人齐齐忽略了这个近段时间以来如日中天的宗派。但他们又不是全然忽略,面上装着毫不在意,然而实际上,虞知微动作略大些都能引起他们一阵紧张。
魔修兵将们冷笑。
若非虞知微约束他们甚严,功法又重修过,不必再以人的肉.身或魂魄修炼,他们早就大开杀戒了。
真想不到,他们还有被请上席的一天。
客人陆续到齐,谁也不敢不卖太虚门面子,在这时候拿乔。
在别的宗派面前还能掩饰一二,在太虚门,尤其是万鹤笙面前,若还要装作自己门派的“圣物”未失窃,实在可笑。
其他人不知原由,各自试探,还未等他们试探出个结果,大典的主人缓缓入场。
万鹤笙向来不喜铺张,特殊时刻也庄重不少。一袭如夜色般深邃的长袍,上缀星星点点月华之力,织就如晚空夜幕。
在她身前,是多日不出现在人前的姜月明。
万鹤笙特地摘了几片千雪娇花瓣,并莲藕莲子等,让他服下,好多撑一会儿。是以他现在看上去气色还不错,即便直面虞知微,也并无异样,冷冷淡淡一颔首,权当对过去近千年师徒时日的道别。
体内魔气叫嚣着,要让她撕碎这些道貌岸然的人,要她尽快取回最后那双眼睛,只有得到了眼睛,他才能找到心脏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虞知微手背瞬间绷紧。
在外人看来,她便是心情不畅,却又强装无事地注视着自己曾经的师父把宗门权柄交给另一人。
抛去一系列繁琐的让诸位来宾各自相识的必要环节。仪式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简单得有些过分。太虚门一位太上长老先行出席,叙说姜月明担任宗主以来所做的一系列大事,对门派诸多贡献等,一些曾为门派不为外人所知的机密也同样翻了出来,一并撰写他本就出色的履历。
再怎么短寿,姜月明在任时日也不算短,且他任职期间,大小事接连不断。一桩桩一件件念出来,不少弟子都感念他的好处,感性些的弟子甚至红了眼眶。
姜月明面无表情。
他向来都是这么冷淡,众人皆知他修习瞳术,寻常不睁眼。因此无人怀疑他此刻蒙着眼睛是有什么异样。神识覆盖下,他稳稳当当来到台前,一如当年那般,牵住女子的手,引她来到高台之上。
“……事关门派前程,吾已尽全力,仍有缺憾。惟愿汝身如明日照长夜,引世人前行……”
谁都能听出,他的致辞有些奇怪。
万鹤笙并不以为怪异,自然地接过象征宗主权力的掌门印,自有长老将她的名字书写在宗门历上,一道一道加印。钟声响彻太虚门,霞光阵阵,乐声靡靡,众长老齐齐见礼,数万弟子听闻钟声,一齐停下手中事项,俱向妄空山方向行礼叩首。
钟声蔓延,从主宗一路扩散到四周城池,一直到南洲最边境城镇,无人不听闻这七七四十九声钟响。
众人大喜,各派献礼庆贺,唱礼一声叠一声高亢,好叫他人知晓自家又赠了何等珍宝。
万鹤笙微笑道:“定不辱命。”
从今往后,她就是太虚门新任宗主。
掌门印在她身前旋转,金光耀耀,又安静地托在她手中。在姜月明亲口承认的那一刻,她心头忽然多出了某种无形的负担。
而尽数灌注在太虚门的来自整片南洲人族百姓的气运,源源不断通过掌门印涌入她的手心,再灌入通身经脉。
那股力量,令人着迷。欲要感受,却看不见摸不着,却带着强大的令人发狂的的诱惑力。与此同时,又有某种枷锁,落在她身上。
姜月明卸下了全身的重担,多年负荷骤然清空,他竟有些不适应,低头重重咳嗽,袖里满是血迹,使了术法将血迹拭去不叫人发现,却依旧被一直盯着他观察的虞知微发现了。
这位魔尊陛下自仪式开始后就一直沉着脸,好几次大家伙儿都以为她要冲上去阻挠,却又没有。直到现在,她拎着一壶酒施施然飞去,落在二人身前。
“宗主,万真人,许久不见。”虞知微浅笑盈盈,“可还愿意饮一杯我这故人敬的酒水?”
姜月明沉默地看着她,似乎从她身上感受到了某种气息,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知微,不要再利用他。”
虞知微冷下脸:“谁?”刚一说出口,立刻反应过来,她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打转,忽然问:“敢问万真人,藏锋仙君身在何处?”
“魔尊殿下寻本座师父可有要事?”万鹤笙若无其事。
虞知微心下大定,笑道:“说起来,本座也曾在太虚门修行多年,一草一木皆颇为眼熟,不少弟子也曾受本座照顾……”
她这话一说出来,不少长老弟子面上便不太好看。
不论如何,魔修于仙门而言总不算是什么好词,当初虞知微堕魔更是让太虚门很失了颜面。她这样提起,不知又要生什么事端。
“在太虚门种种,我一一记得清,包括那位天下第一剑修——顾辞酒。”
藏锋仙君的失踪在宗门内算个不大不小的机密,大多数弟子只以为他闭关,真正知晓内情的长老们不多,今日出席的就更少了。
“这位藏锋仙君,号称闭关,可他根本不在宗内,魂灯更是数次几乎熄灭。太虚门压下了消息,并不派人寻找,敢问,藏锋仙君究竟去了何处?”
万鹤笙静静地注视着她,眼里有一丝飞快闪过的流光,快得虞知微几乎看不清那究竟是泪光还是嘲笑。她刚想说什么,立刻又被几乎铺天盖地的鲜血打断。
众目睽睽之下,姜月明捂住心口,吐出一大口血。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下去,被万鹤笙扶住。在那一瞬间,他身后浮现出一道像影子一样的人,看不清面容,同样一把扶住他。
众人哗然。
虞知微下意识也要搀扶,被打断后,面色阴沉地看着万鹤笙将那人扶起和自己下意识伸出的手。万鹤笙面色平静,吩咐那道黑影连同侍从们带下去,她还需要在场主持大局。
不少宗门密探都道姜月明身患重病,恐命不久矣。谁也没想到,他连短短的缩减了不少流程的继任大典也没能完整地撑过去。
“万鹤笙,我只问你,藏锋师叔到底去了何处?”
一片哗然声中,虞知微轻声问道。
“这件事只有师叔知道,你可等他醒了去问。”万鹤笙依旧在微笑,不软不硬地给了她个钉子。
“很好。”虞知微眯起眼,化成一团黑雾,消失在原地。
出现在姜月明身后的那一道像影子一样的身影究竟是谁?她竟然不知道。而那人身上气息也有些特别,似乎有些熟悉。
不会错的,她感受到了那位的眼睛。
难不成……那位的眼睛就在他身上?
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下一瞬,她已经出现在了妄空山巅的大殿内。
阵法拦不住她,侍从同样也拦不住,虞知微径直闯进大殿,如入无人之境。
虞知微匆匆离开,摆明了要寻事。万鹤笙面色微变,立刻宣布大典结束,匆匆往她离开的方向去,留下一众人在宴席上的魔兵魔将们立刻被看管起来。
山巅大殿,护山法阵开启。这座山为宗主住处,阵法连通整片主宗,若要强行破解,则必须将主宗阵法一并解开才行。至于这座法阵谁开的,自然和虞知微脱不开关系。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不对,立刻跟上去,同万鹤笙一样被拦在阵外。
太虚门众多长老弟子为首,其他宗派来人不介意看个热闹,自然跟在身后,心里为虞知微的大胆咋舌。
今日来了这么多人,她虞知微怎么敢在这里闹事?她又想做什么?
钟长岭挤在魔修中,他的伪装没有去掉,连同其他魔修一并被扣押在原地,只能焦急地看着自己师父的背影——被骗那么多次,他总算察觉过来,师祖杀自己,和自己竟然没有死在师祖剑下,似乎有什么阴谋,他不敢贸然去认,只能先忍着。谁知今日就被连累一道扣了下来,连个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一旁魔修已经在瑟瑟发抖了。
这位魔尊根本不会顾忌他们的死活,只要她自己能达成目的,死几个手下算什么?
好在万鹤笙直到这个时候依旧冷静得可怕,传话让人扣押,并未多做处置。她立在半空中,忽地闭目,双手结印,复杂玄妙符文从指尖不断涌出,落在阵法上。
她在破阵。
谁也看不清虞知微在里面做什么疯狂的事情,只能听到接连不断的打斗声,伴随着声声三足金乌似凤鸣般的惨叫。
那是姜乌鹊的坐骑。
姜乌鹊这些时日,一直在妄空山陪伴姜月明。她并不想亲眼看着万鹤笙登顶,便没去继任大典,不过小憩一会儿,便撞见了昏迷过去送回来的阿弟,和气势汹汹跟在后头闯进来的虞知微。
哪怕她曾和虞知微有过交易,但在两人对视的那一刻,她们也同时向对方出手了。
三足金乌嘶声凄厉,剑光纵横,浓重到可怕的魔气几乎充斥着整座法阵,山体不断震动。
渐渐的,法阵内安静下来。
第84章 ·
法阵隔绝了众人的视线, 他们只能看见内里空荡荡一片,好似无人进入,和平日一样清静。
但那是假象。
万鹤笙本可以直接闯入, 以她的修为和对阵法造诣,轻而易举。但她并不这么做, 就像她之前所做的一切一样。
她冷眼看着那位走上错误的道路, 因她现在, 又换成了虞知微。
她一直看着虞知微,看她一步步走向那位一模一样的道路,看她成为天之骄子, 看她心境不稳,看她入魔……她想试试,这样下去,能否造出第二位半神。
阵法内,虞知微轻而易举地制住了姜乌鹊。
她一手穿过三足金乌的胸膛,手心握住了犹自滚烫跳动的心脏。这只再有数百年就可修炼成凤凰的金乌,犹如当初的敖月一般,被取走了心脏。
“你真是疯了……”姜乌鹊冷声道,“做尽恶事, 终究会有报应。”
“报应?”虞知微玩味地咀嚼这两个字,哈哈大笑。“当年那位几乎屠尽人族, 也没见有什么报应。登临神位,一呼百应,即便身死,千百年后, 他照样复苏。”
“他做得,我做不得?”
听出了她话语中隐隐的向往, 姜乌鹊同样笑起来。
“你既然知道,那你也该清楚,他究竟为什么陨落。那是因为他遭了天罚!人族几乎灭了,没有人能伤害他,他是被天道惩治的。”也正是因为目睹了天罚,人族才产生了敬畏之心,不敢触犯天道——他们再经不起这样的损伤了。
于是,一代又一代,口口相传,不论凡人还是修仙者,都开始自发地塑造他们想象中的天道。姜乌鹊也不例外。
“你想成为第二个他?”
这回,虞知微没有答话,而是目光有些奇异地转头看着躺在榻上,仍旧闭目的姜月明。
他一向冷淡,此刻看上去也分不清究竟是昏迷还是单纯地不愿说话。虞知微注视着他,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天罚……天道……
似乎不少事情都被人单方面认定为触犯天道,天道犹如一条禁区的划线,迈过即死。为此,虞知微刻意触犯数次,如亲手弑师,如让魔兵屠城等,但直到现在,真正给她造成伤害的,反而还是那位的操控。
如果再加一条呢?
例如,替人夺舍。
她的师父知道很多事情,不能就这么死了。正好,她知道这宫殿里,有一位自愿舍身让他夺舍的傻子。
邬陶一直沉默地待在姜月明身侧,他像是一团影子,丝毫不引人注意。哪怕虞知微控制住姜乌鹊,又杀了那只金乌取心,他也没有一点动静。
直到虞知微站在榻前,缓缓伸手,那只手眼看就要触上昏迷男人的脖子,无论是谁都会认为虞知微要将对方掐死时,一柄短刀平直地贴在她指尖,猛地一弹,将并未施力的那只手反震回去。为了不伤到宗主,那柄短刀甚至没有开刃。
“是你,邬陶。”虞知微眯了下眼睛。
她还记得这个人,正是因为他的禀告,宣称自己在浮空岛海底看见了三座雕像,那三座雕像又带着浓浓魔气,很有可能就是传闻中的魔族。她才会决定私下去看看。
“你竟然在这里……”浮空岛一事,牵涉进的弟子全都死了。没想到他还活着,甚至留在了宗主身边,自愿舍身。
而且……她的手扯下少年绑在眼前的绸缎,慢慢贴上邬陶紧闭的双眼。
魔气兴奋地翻搅,有声音在她耳边说话,那是充满喜悦的声音,仿佛找到了失散已久的什么东西。
“睁开眼,让我看看。”
邬陶紧闭着眼睛,不愿意睁开,他知道自己这双眼睛有邪异之处,要是让虞知微发现,那就糟糕了!
下一秒,钻心的疼痛袭来,少年捂着眼睛滚落下去,喉咙里发出颤抖的、近乎呜咽的惨叫,指缝里流出捂不住的血液。
“你这个疯子!”姜乌鹊惊怒之余,还有些惶恐。
她也知道,那双眼睛是什么,现在,那双眼睛同其他门派被抢走的残肢一样,都落在了虞知微手里。
太虚门……太虚门会和其他门派一样失去气运吗?虞知微又会做什么?
托在掌心的东西很快消失,虞知微直到现在才真正有了些愉快的心情。
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回七曜宫了。
真是奇怪,她自小在南洲长大,本该习惯了这儿四季如春的温暖,可她现在反而觉得,漫天冰雪才让人愉快些。
有一道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沙哑又低沉。
“你做得很好……”
邬陶慢慢停止颤抖,方才被挖去眼睛的痛苦与恐惧逐渐离他远去,少年伏在地面,沉默不言。
他自知拦不住虞知微,但他绝不能让宗主受伤害。这条命令犹如刻在魂魄里,牵引着他下意识的一举一动。对于锁在另一旁的姜乌鹊,他却连多一个眼神也欠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