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鹤笙一如既往,平和地让他起身,而后,将一张请柬放在他身前。
“冼尘,本座欲邀魔尊前来观礼,只是眼下没有人手。”她轻轻笑道,“你可愿意走一趟?”
冼尘怔愣在原地。
而后,背脊猛地冒汗。
他的师父,曾在师叔面前毫不留情地对自己下手,可现在为何师叔又要他去送请柬?
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万鹤笙依旧淡淡微笑:“想来师姐也是想念你了,才会私下找你叙旧。她不愿见我,也不愿意见一见宗主,所以,本座只能寻你了。”
“放心,她不会伤害你的。”万鹤笙目光温和。
冼尘在她说出第一句话后,就觉心下如猛锤重重一击,懵到不知该说什么好,用力一咬舌尖,让自己清醒过来。
他没有理由拒绝了。
“是。”他艰涩地开口,接过那张请柬,“弟子领命。”
他像是失去了浑身的力气那般,头脑被重击的迷糊,理智却在,维持着以往稳重冷静的面孔,回到了落英山。
一路上,师弟师妹主动行礼,又询问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帮上忙。冼尘都拒绝了,定定神,慢慢往主峰上去。
师叔到底要做什么呢?
她真的只是念旧情吗?
他好歹曾经为虞知微大弟子,自然明白邀请七曜宫观礼背后的意义。
这位师叔一直坚持人妖共存的观念,难不成,她甚至认为仙与魔也可和平共处了?
他想不通。
想不通归想不通,任务还是要做。翌日,他告知落英山其他弟子自己要闭关,实则寻了个时机去寻师叔。
北境距离遥远,以冼尘修为驾驭飞舟,恐怕一来一回就要数月。太虚门内有前往北境的传送阵,此类大型传送阵法轻易不开启,原本是用于与洞真派联系的,万鹤笙将阵法改了改,让降落之处离失灵禁地近了一点。
各洲各地都有防护阵法,传送阵并非万能,将空间折叠并穿过各地防御,还要保证其中人物不能受伤。短途尚可,不少阵师都能布置。一旦要跨越长远路途,乃至跨越海洋,就不是寻常阵师能做到的了,且哪怕开启,也需要耗费大量灵力。
太虚门内的传送阵,便是万鹤笙一手打造。
冼尘步入阵法中,心里没来由有些紧张。
柔和灵力包裹上来,繁复精密符文一个接一个亮起,磅礴的空间之力在他四周旋转扭曲,刮起阵阵呼啸狂风,叫阵法中的冼尘再也听不清外界声音。
渐渐的,幻化出一道漩涡。
万鹤笙移开了眼睛。
蓦地,刺眼白光亮起。
冼尘正对着漩涡呆愣,他似乎从其中感受到了某种不知名的力量,还未从其中悟透,便立刻被卷入漩涡中,身影消失在原地。
一道道亮起的符文逐渐黯淡下去,阵法旋转的速度慢下,渐渐停止。
万鹤笙收了术法,无声叹气。
构建传送法阵,则必须领悟空间之秘。她潜心研究数百载,总算有所获。
可还不够。
万鹤笙已隐隐感知到,在这片天地外,还有其他空间。她每一次构筑传送法阵,每一次开启时,都能从其中的时空乱流中察觉到某些不一样的气息,还有牢牢的桎梏感,好似这片天地紧紧地栓住了内里的生灵,不许他们探寻其他世界。
但她还是想知道,那是什么。
*
冼尘落在了一片雪地上。
大型传送阵让他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掉在冰雪里后,晕了很久,到后面被冰冷的雪地一激,头脑总算逐渐清醒起来。
师叔交给他不少小型传送阵和护身阵法,他自信师父不会对自己不利,但若是她真的要对自己下手,逃跑也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儿。
他辨识了方向,往失灵禁地奔去。
越往前走,越觉得灵力稀薄,这让冼尘有些难受,他一路隐匿了身形,幻化成一道风,从镇守的魔兵身侧刮过。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人已经离开了。
魔兵越来越多,等他真到了失灵禁地边缘,却又变回了人形。魔修兵将们一拥而上将人围住,他也不急,取出令牌扬声道:“我为太虚门落英山弟子,曾是你们魔尊的徒弟。我要求见魔尊!”
差点就下杀手的魔修们见他气势凛然,不像作假,不由得犹豫。
他们当然都知道魔尊的过去,也知道魔尊曾在太虚门收过弟子。这么多天来,顶多有人打着太虚门落英山弟子的名号在外招摇撞骗,还真没有人赶在失灵禁地冒充的,那简直找死。
既然能沟通,冼尘便略微放下心来,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信物——师父曾赐给他的一盏灵灯,可渡迷雾幻阵。
“我也不为难你们,劳烦你们将这信物交给魔尊,她一看就知道。”冼尘一眼就看出谁是其中主事,隔着一圈将兵器对着自己的魔修们远远地冲那位将士说道。
这件事办好了也是个功劳。那名魔将让手下士兵都撤了。很快,他就被请到屋里,好吃好喝招待,又有貌美的童儿侍女服侍套话,看似闲聊,实则想多探探底。
冼尘知道这些手段,他也不拘束,任由那些人套话,只将自己曾经与师父的相处一并说了,有关太虚门的机密一样都不提,口风滴水不漏。
魔尊御下甚严,不过小半个时辰,便有侍女来请,称魔尊召见。
冼尘总算彻底放下心,跟着来人离开。
闭月引着冼尘往山上去,她知道那位的脾气,不敢多言,小心打量,只见冼尘行事处处谨慎沉稳,又自有其风度,见着各色豪奢之景也波澜不惊,正如见惯了大场面的大门派子弟。她心中暗叹一声,可惜七曜宫内无这等人才,带着人落在了雪山之巅的宫殿内。
虞知微倚着王座,就见闭月领着冼尘进门来。
冼尘仍旧一副太虚门弟子打扮,进门后当先行礼:“太虚门弟子冼尘,见过魔尊。”
轻扣着扶手的指尖一顿,虞知微抬眼看他:“你叫我什么?”
闭月一眼就看出她有些发怒,立刻噤声,退至一旁。
冼尘同样听出了对方话语中的怒气,僵硬在原地,拳头握得死紧。
半晌,他才道:“弟子冼尘,见过师父。”
气氛为之一松。
虞知微露出一个冷笑,挥挥手:“这里没你事了,下去吧。”这句话是对着闭月说的,后者立刻行礼,退出大殿。
“你怎么跑来了?”虞知微随手一指,殿中便多了一张软椅。
冼尘道谢后,并没有坐下,而是几步上前,说明来意。
他将那封请柬,递在了虞知微眼前。
这回,反而换成虞知微惊疑不定了。
“她邀请我?”虞知微觉得荒谬又可笑,可仔细看那封请柬上的字迹,确实是万鹤笙亲手书写的无疑。
她是要向我炫耀吗?
可即便她恨上了这位师妹,也不代表她看轻对方。这不像是那人会做出来的事情。
“师父?”冼尘低声询问,“您会去吗?”
虞知微没有答话,她甚至设想到这是不是万鹤笙设下的一个埋伏,好将她拿下。
冼尘似乎猜出了她在想什么,又道:“师叔说,她绝不会设埋伏,她可立心魔。”
“太虚门其他人没有反对吗?”虞知微也不知怎么的,问了这么一句,“比如,宗主?”
冼尘摇摇头:“有,但是都被师叔压下去了。”觑一眼虞知微的脸色,他又道,“听说,这也是师祖的意思。”
虞知微不免心烦意乱,冷声道:“本座知道了,你先去休息吧,让闭月给你安排一间房。”说罢,她的身影化成一团黑雾,消失在大殿内。
第二日,冼尘再次被召见。
虞知微看似心平气和道:“走吧,我们今日就动身。”
她并不想去,可来自那位复苏的残魂逼迫她前去,并要求她拿到最后的,藏在太虚门的眼睛。
到那时,全天下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她心中恼怒,面上仍要做出荣幸模样,点齐兵将,想到自己到时计划要做的事情,方才好受了些。
万鹤笙……
你既然敢邀请我过去,就该做好准备。
来时有传送阵法,去时可没有。虞知微点了数百位魔兵,又有两位魔将互相制衡,一路乘舟,浩浩荡荡往南洲去。
她得了龙心,有御水之能,加之这些时日修为大增,日夜不停歇,海上路途行得更快。
冼尘见她心中并无不平,自发替她找了理由,觉得师父那时不过是走火入魔才性情大变,现在已经好了许多,想来不会再做什么事。他还记得当初师父夺走魔神左臂一事,但继任典礼上,太虚门一众长老都在,太虚门内阵法重重,即便师父想再得到那双眼睛,也该顾虑。
如此一来,双方心中算计颇多,面上反而更加和谐,倒恢复了几分往日师徒和睦的样子。
是夜,星子明亮,海面平静。
数艘船只穿行在被夜空倒映得更加深邃的大海中,向南方驶去。
谁也没发现,一列船只当中最后一艘船边缘上,忽地探出一只苍白的手。
阵法没有亮起,没有人发现他。那只手的主人借力一翻,跳在甲板上。
他从海中来,可浑身上下却舒爽干燥,唯独发梢还带着海水的湿润咸腥气息。那名青年手持权杖,侧耳在风中听了些什么,将权杖收进袖中,又闪身进入其中一间屋内。
不一会儿,一具魔修的尸体被悄无声息抛入海中。
“什么声音?”有人听到了轻轻的扑通一声,疑心有海中异兽,连忙到船尾查探。
夜色太深,他扒着栏杆,正要仔细观察被人从身后轻轻一拍肩。
“大晚上的,干嘛呢?”那人笑他。
“没什么,只是我刚才听到了有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所以来看看。”
“落水?我没听到啊?我一直在这儿。”那人奇道,也跟着探头看了两眼。“该不会是你听错了吧?”
对方这么一说,他也犹豫起来。
“行了行了,别找事儿,反正尊上在这儿呢,谁敢来冒犯?那不是找死吗?”
“说的也是。”对方一想,放下心来。两人一并回了房。
无人知晓的海中,一具魔修尸体被海鱼飞速吞食。而船上,顶着和他一模一样面孔的巫族青年正与魔修们把手言欢。
*
大典召开得急,好歹留出了一些时日。各宗派得以派人来。
因是一宗之主的大典,其余各派都是掌门人亲自来贺。真身无法入场也要让化身到来。
奇异的是,听闻太虚门还邀请了七曜宫。
洞真派新任掌门一听,脸都绿了。他们全宗上下都与七曜宫有生死大仇,太虚门此举,无异于当众给洞真派难堪。
换以往,他们大可以直接离开,可现在,他们已经惹不起太虚门了。
洞真派新任掌门忍了又忍,本想将礼单削薄三成,最后还是没有动手。
其余门派来的长老、宗主等脸上也不大好看。
和他们不一样,太虚门上下倒是喜气洋洋的。哪怕他们对这桩决定也有异议。但在外人面前,他们自然不会给自家宗门丢脸。
是以,在其他宗派看来,太虚门早便和七曜宫有瓜葛。
没看见他们一个个都毫无疑义甚至喜笑颜开吗?
但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和洞真派一样,他们失去了大半气运支撑的来源,若没有新的法子,衰败是迟早的事。
他们惹不起太虚门了。
七曜宫众人来得最晚,一众魔修立在飞舟上,目光奇异地打量着魔尊陛下曾经居住过的仙门之地。
瑶花灵草,玉树琼枝,青山环水云雾缭绕,无一处不秀美壮阔,灵力充沛。
更叫他们惊讶的是,太虚门下任宗主,本该在准备仪式的万鹤笙,竟然亲自迎接。
“师姐,许久不见。”万鹤笙微笑。
虞知微有些恍然。
处处都是熟悉的痕迹,仿佛她回到了自己还未入魔前的时光。直到她被那一声轻唤叫醒,回过神来。
心情复杂,她曾想过发难,又提醒自己,提前打草惊蛇,不利于她取走那双眼睛。
最终,她也微微一笑:“师妹,别来无恙。”
魔修们几乎惊掉了下巴,强撑住没表现出来。
他们何曾见过魔尊陛下如此和善的一面?平日里也唯独闭月护法能略微近身,其余兵将稍有不慎便能体会到魔尊的怒火。
难不成,魔尊陛下真的念旧情了吗?
气氛格外诡异,更诡异的是,万鹤笙做主,将那群七曜宫来使安排在了落英山。
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魔兵们其中一人身上扫一眼,并不揭露。
待她离去后,被她暗自打量过的那名青年回过头,目送她远去的背影,心中喜悦不已。
他总算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徒弟找师父(不是)
第83章 ·
虞知微并不关注自己手底下的魔修兵将们。事实上, 在她入住落英山后,整个人就陷入了一种非常奇妙的平和的状态。
一草一木皆是熟悉故景,困扰她多日的暴戾与疼痛得到缓解, 虞知微站在落英阁前,徐徐转身。她身上属于魔尊的繁复黑底金文长袍忽地变成艳丽裙袄, 漫天霞光闪烁, 熠熠生辉。
尚且留在落英山的几位侍女眼神恍惚, 一声“峰主”差点脱口而出,最后还是恭敬地问一声,魔尊有何吩咐。
“世事无常。”虞知微对自己说道。
她对太虚门下任宗主之位志在必得时, 何曾想过自己会堕入魔道?而当她通过层层厮杀夺得魔尊之名时,也从没想过能有今日这般,被和和气气地重新请进太虚门。
她望着云霞卷舒,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冼尘得知她在落英山,心情复杂地前来拜见。二人一前一后站在山顶时,一师一徒都沉默了。
冼尘是因为想起了过去,虞知微呢?
临登继任典礼的前一天,虞知微总算从那种玄之又玄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她为自己居然还为过去揪心而感到不可思议,掐灭了最后一点心思, 整装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