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并不拦着自己,钟长岭反而觉得有诈,“你又设了什么埋伏?又要让人来骗我吗?”
虞知微已经很难控制自己,保持住平和的情绪,更多时候,她的心里总是像住着一团火,此刻,这团火挠得她心痒,让她想笑。她就真的大笑出声,任凭笑声在雪山中回荡。
“不不不,我不拦你,你走吧,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活着离开。”虞知微又改了主意,眼里是压制不住的兴奋。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显然钟长岭已经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巫族,还持有巫族大长老权杖。
那么……她的师叔一定不会放过他。
她又可以找到师叔了,师叔会停留在北境吗?
谨慎地后退几步,见她说的似乎不是假话,钟长岭拔腿就跑。虞知微传令下去,让所有兵将不得阻拦,因此,他竟真的顺利到达了山脚,往失灵禁地外冲去。
她真的不追杀自己?魔修又在搞什么鬼?
钟长岭根本摸不透他们的想法,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回去,回到太虚门,回到师父身边。
他身上所有的物品都被搜走,飞舟没了,法器也没了,只能凭两条腿赶路,好在巫族肉身强悍,并不以为疲累。
钟长岭一路往海边跑,他跑的很快,生怕那些人反悔追上来,直到碧蓝的海岸线出现在眼前,他才松了口气。
但他很快僵住了。
在他身后,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冲天剑气。那股剑气锐利、熟悉,牢牢地锁定住了他,令他动弹不得。
是……谁?
钟长岭一点点扭过头去,他浑身都在哆嗦,但手中权杖让他好歹撑住了身体,不至于倒下。
一道几乎与冰雪融为一体的白色身影慢慢走出,长剑背在身后并未出鞘,他仍戴着面具,可那股剑意已经穿破空间直直朝他袭来。
“师祖……”钟长岭喃喃道。
脑海中似乎有什么在翻腾,令他痛苦不堪,遗忘的记忆化为碎片重新涌起。
海底、雕像、白衣人、屠杀……
顾辞酒一步步走到他身前,他的目光中什么都没有,好似天底下一切事物都入不得他眼。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放过你。”
“师祖,师父很想你……”
和青年声音同时响起的,是剑刃穿过肉身的声音。
顾辞酒面具下的眉毛微微皱起,他似乎忍受着某种痛苦,但他并不很在意,而是拾起那根权杖,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第80章 ·
海岸边, 两道身影,一立,一卧。
顾辞酒忍耐住疼痛, 拾起权杖,就在他要离开的瞬间, 身形顿了顿。
他回过头去。
世界上无人能从顾辞酒的剑下活下来, 而以钟长岭这样的修为, 即便再修炼几百年,也不过一剑之事。
他没有料到,对方身体上骤然爆发出的纯白光芒, 这股光芒带着熟悉的气息,将对方几乎被剑气搅碎的魂魄收拢好,并一点点重新填回内脏同样被搅碎的身体内,不断修复。
顾辞酒一眼便认出,这是笙儿给他的保命手段。
他正要再度出剑,却听得钟长岭口中传来熟悉的女声。
“师父?”
钟长岭慢慢坐起身,他面上没什么血色,嘴巴一张一合,却冒出万鹤笙的声音, 就连那双眼睛,也多了几分女子神采。
万鹤笙短暂地将神魂附在了他身上。
“师父, 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顾辞酒立在原地。
手指头突地颤动,又立刻被他压下去,不显出异常, 他没有说话,面具后的双眼一眨也不眨。
万鹤笙借着钟长岭的身体轻轻叹气:“师父……”
“放过他吧。”
顾辞酒的剑仍旧没有收回, 维持在一个将将要刺穿青年喉咙的姿势。青年却抬起头,不闪不避,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微微弯起——那是见到阔别已久的故人时的喜悦。
“师父,他还有用。”
风雪呼地吹来,刮在青年身上,满头满脸都是大雪。顾辞酒身不沾雪露,一身白衣却也如同风雪铸就,他慢慢的,一点点收回了长剑。
天下第一剑修,出鞘不见血不归,顾辞酒面具下的脸有些苍白,强行收剑,让剑灵不安。
两人静静对望许久,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透过青年的瞳仁,和自己的徒弟对视。
良久,万鹤笙微笑道:“师父,保重。”
顾辞酒淡淡嗯一句,又问:“他还好吗?”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两人都明白,这个“他”指的是他的师兄,姜月明。
万鹤笙摇摇头:“师叔的情况很不好。”
“还有多久?”
万鹤笙心里估计了一下,回答道:“少则一月,多则半年。”
顾辞酒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他慢慢后退两步,变成无数雪花消散在风雪中。
万鹤笙操纵着徒弟的身体向海中飞去。海面平静无波,骤然间炸开小小水花,那具躯体慢慢向下沉,向海底最深处飘去。他身上带着护身法阵,气息可怖,寻常海中异兽不敢吞食,离得远远的。
直到那句身体彻底落入海底重新搭建起的城镇中,万鹤笙才抽出自己的灵魂。
她仍旧在妄空山顶大殿内,姜乌鹊正给姜月明输送灵力,从邬陶身上传出的魔气与灵力交织,替姜月明挡住了那股不知从何处来的力量的侵蚀。
姜乌鹊低声道:“好阿弟,你们到底在谋划什么呢,我竟半点不知。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姜月明同样轻声道:“并非刻意隐瞒,但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早已彻底失明,那双无神的眼睛睁开,对着姜乌鹊,竟让后者有种被注视的错觉。
“阿姐,我知道你对笙儿有疑虑,不过,还请阿姐放心。”姜乌鹊没料到对方会当着两人的面挑明,不知说什么好,
“一切都是我授意的。”姜月明面色灰败,他却不认命,像是要把多年压制在心底的话尽数说出口,“都说大道千条,殊途同归,可谁知这道路艰难,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数千年前,魔神走错了,我们以为我们是对的,但我们也错了……”
“笙儿……她在走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正确的路。”
姜乌鹊听他说话越来越急促,心中更加不安,攥紧了他的手源源不断输送灵力,眼泪簌簌落下:“你别说了,我明白的,我都明白,你养好身体。”
姜月明艰难地摇摇头,“不,你不明白,我们错了……我们很早以前,就全都走错了……”
一缕残魂飘在万鹤笙身侧,除了她以外,其他人并未察觉,他不往姐弟俩那个方向看,声音在万鹤笙耳畔响起:“还差一点。”
万鹤笙微微拧眉:“属下明白。”
中原的两个门派暂时不管,那就只剩下伽罗圣教和太虚门。
伽罗圣教内不是没有太虚门的棋子,但他们地位都不高,无法接近安放残肢的密乘戒室。
唯有罗睺可以。
没有人知道,那个放下屠刀,一心向佛的罗睺,他的灵魂被一个魔族掌控着。万鹤笙没有命令,他便每日在教内苦修,如千千万万个普通佛修一般,毫不起眼。
一日,密乘戒室又扣押来了新犯人。
那个弟子在宗门外城池中,鱼肉百姓,贪墨不少珍宝,甚至犯了色戒。寻常百姓敢怒不敢言,又因他精通人事,上下打点,以至于数十年过去无人知晓。若非他劫掠了一位伪装出行的比丘尼,被那位比丘尼直接重伤,提了人上报,恐怕他还要继续作恶下去。
被押送来时,那人不愿认罪,寻常刑事堂不足以让这等罪人伏法,便特地押来了这密乘戒室。
罗睺便知道,那人犯的错远不止这些。
寻常小罪,如欺压百姓等,不足以动用密乘戒室。
犯法者名为所坨罗,生的白净,偏生一双眼睛带着邪气,被穿透了琵琶骨往密乘戒室内拖行,他一句话也不说,只哈哈大笑。
上首刑罚长老怒目而视:“所坨罗,你可认罪?”
所坨罗仰首向周围看去。
左侧绘制着地狱图像,色彩艳丽又带着几分诡异恐怖,一张张痛苦惊吓的面孔在火海里灼烧,又有各色如刀山、油锅、拔舌等景。右侧则截然相反,金光闪闪的天堂,菩提树摇曳,众生面带微笑,孔雀、白象等伴随鼓乐起舞,一片其乐融融。
他看着看着,大笑起来。
长老道:“你若仍旧执迷不悟,便要永堕十八层地狱,身后受尽百般苦楚,再堕入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方能解脱。”
所坨罗轻嗤一声,没有搭话,他余光一瞥,却看见了在角落里扫地的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佛修无视了所有嘈杂,认认真真从一端往另一端扫。他穿着最普通不过的深色僧衣,拿着最普通的凡人扫帚,明明一个术法便可将所有灰尘洗净,他却如凡人一般,安静洒扫,并不为离他极近的可怖地狱景象害怕。
所坨罗问:“那人是谁?”
长老怪异地看他一眼,并不回答,口中念念有词,就要召唤出密乘戒室第一层的烈火,以灼烧他的躯体。
“喂,你是谁?”所坨罗冲那个少年大喊。
少年抬起头望过来,他远远地单掌行一礼:“在下罗睺。”而后,他继续双手执扫帚,用心扫地。
熊熊烈火在所坨罗周围燃烧,灼热疼痛席卷全身,他的皮肤却并没有遭到伤害,他却不管不顾,盯着那个少年看。
只一眼,他就明白过来,那个叫罗睺的人和他一样!他们是同道中人!这个发现让他浑身血液似乎都沸腾起来,叫嚷得更大声。
“罗睺!我是所坨罗。”
少年再度回头,向他行一礼。
“我无罪,我不过是……修了,欢喜佛而已。”所坨罗仰面笑道,“放下屠刀才可立地成佛,可我手中没有屠刀,又如何放下?”
长老的声音似乎也被烈火隔绝,有些缥缈:“执迷不悟。”
罗睺明白过来,原来那人修了邪门功法。
怪不得,他必须关在此处。对于教义单一的伽罗圣教而言,异端教义无异于撬动圣教基石。
他既得知了原因,剩下事情便不急,从这一端扫到另一端,渐渐的,离所坨罗越来越近。
有几滴血落在地板上,罗睺便蹲下身去,湿布不断擦拭,将干涸血迹擦去。他似乎没看见痛苦挣扎的所坨罗似的,只平静地将地面扫干净。
“罗睺,你怎么还在扫地?”所坨罗不认罪,他继续笑道,“听闻你曾度化九十九位恶人,你觉得,我是不是恶人?”
罗睺并不理他。
事实上,当所坨罗和他对视一眼后,他的魂魄就注定成为了万鹤笙的附属品。
“罗睺,你敢不敢度我?”所坨罗大笑不止。
刑罚长老怒斥:“自身罪过,若你不愿认罪,谁也度不了你。”
一张刑令下来,所坨罗要在这儿受火刑足足四十九日。
第二日,罗睺依旧来打扫。
所坨罗闲着无聊,与他搭话,尽管总是他说上十七八句,对方才说一句,可他依旧乐此不疲。
“罗睺,你光扫这一层吗?”所坨罗懒洋洋问,“其他层你怎么不扫?”
回答他的,是扫帚在地面摩擦出的沙沙声。
“我知道你,我听说,你以前也做过不少恶事,你为什么会悔过?”
“你和我是一路人,我看得出来,你不必骗我。”
“若我修的欢喜禅错了,那圣教的教义也错了。”
“既说大道千条,又说众生平等,为何不让我修我的欢喜禅?生时苦修换来来世极乐,不如此生享乐,只求今生,不求来世……”
他只能在原地被火焰灼烧,上下能动的只有一张口,罗睺便随他去,足足晾了他四十七日。终于,在第四十八日时,回应了对方。
“你不认罪,接下来就该去上一层了。”
上一层的刑罚更严苛,所坨罗不惧,只哈哈大笑:“甚好甚好,我岂不是离地狱又更远了一层?”
罗睺一步步走近他,微笑:“也离魔门更远了些。”
所坨罗头一回听他说这话,笑容凝滞在脸上:“何意?”
罗睺面上依旧带着静静微笑:“和这密乘戒室下的秘密有关。”
所坨罗一听来劲儿了:“什么秘密?”
他没有察觉到两人周围升起一道小小的幻阵,这幻阵让两人的真正身形被遮掩,看上去和前四十七日没什么区别。
罗睺话题一转:“你不必知道,不过,有一句话你说的不错。”
所坨罗问:“哪句?”
罗睺道:“圣教教义有误。”
一句话,让所坨罗的两眼顿时迸出明亮光芒。
“你可愿助我,改换圣教教义?”
所坨罗大喜:“自然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节快乐!伟大的祖国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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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
所坨罗刑期的第四十九日, 密乘戒室倒塌,同在受刑的其余数百恶人被放出,四散奔逃, 不知逃往何处。又有负责看押的长老兼弟子数百被重伤,数十人身陨殉教。
教主震怒, 下令全西域通缉所有逃犯, 生死不论。尤其主犯所坨罗, 悬赏金已经达到了有史以来最高数额,几乎是明晃晃告诉大家,只要你抓住了所坨罗, 前途便无可限量。
当然,他的赏金那么高,也同其人的危险程度挂钩。据传,他的罪过不仅仅是打伤长老那么简单,他还带走了埋在密乘戒室下的某个宝藏。只不过,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他带走的宝藏到底是什么,也无人知道,他逃到了何处。